由于姜家覆灭,姚家又远在渝州,顾家的聘礼直接下到了倚兰殿里。
海味、三牲、鱼肉酒水、四京果四色糖这些民间习俗的礼品一样不缺,聘金与聘饼更是各有足足九担,值黄金千两。
姜凝婉对此很是满意,妹妹风光大嫁,她最后的心愿也了了。往后的日子,估计盼头就在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了。
但唯一可惜的是……
她的目光闪烁,落到了里间的屏风上,里头姜初妤正在试婚服。
方才,听闻婚服都做出来了,姜初妤很是吃惊:“我还未量身,怎么做的嫁衣?”
而姜凝婉只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她穿着嫁给皇帝的那件。
先皇龙驭宾天后,作为皇子理应守孝三年,可周承泽坐上皇位后,以月代年,三个月后就与她办了婚礼。
这件婚服便是三个月赶出来的,虽然雍容华贵,但于她,是莫大的耻辱。今日见到它,过去的记忆像是一根在体内埋伏已久的针,又让她隐隐作痛。
狗皇帝竟然要让她的妹妹出嫁穿同一件?简直岂有此理!
姜凝婉握着玉茶盏的手都有些颤抖。
屏风那头,陪嫁侍女司棋正笑意盈盈地向姜初妤解释:
“皇上听闻您与婉妃娘娘身形相仿,就让人用娘娘当时的婚服改式样,您先试试,哪里不合身再改。司衣房做出来的衣服,连民间手艺最好的裁缝都比不上呢!”
姜初妤一愣,看向司棋手中捧着的红衣。
这是阿姐穿过的?
听闻当初皇上想立阿姐为后,遭到群臣反对,无奈才改为妃,不过礼服的规制上仍然用了皇后才可用的正红。
群臣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办法,他们这位新皇做的不合规矩的事还少吗?
迎娶亲兄弟之妾,本就荒谬至极了。
姜初妤慢慢地将手放在婚服上,指腹一寸寸摸过衣上精致的针脚,心下涩然。
那段晦涩的过去,她远在渝州,只是听传闻就胆战心惊,现在切实地感受到了一角,忽然延迟地为此感到难过。
在她的心里,所谓姐夫,一直是温润如玉的先太子,才配得上阿姐。
正红色的嫁衣花纹做工精致却不繁杂,披在她身上,映得脸色都粉嫩了些许。
姜家两姐妹确实身形相仿,但姜初妤穿在身上,感觉前胸和腰间都有些发紧,顿了一顿,忽然心里一酸。
这婚服虽偏瘦,却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衬得人更加亭亭玉立。
司棋的眼中闪过惊艳之色,问道:“小姐可觉得合身?是否要改?”
她没回答,忽然提着裙摆跑出里间,咬着唇泫然欲泣地握着姜凝婉的双手:
“阿姐,你当时怎么这么瘦啊,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姜凝婉还在为婚服生着闷气,被妹妹这么一打岔,忽然觉得那些过去一瞬间烟消云散了,柔声安慰她:“都过去了,你瞧我现在的腰多粗。”
这时春蕊喜气洋洋地跑进来:“小姐、娘娘,郎君为您准备的嫁妆里有件女式婚服!”
二人闻言相视一笑,姜凝婉亲昵地点了点妹妹娇俏的鼻尖,打趣道:“我们皎皎以后可有人疼了。”
***
征平一年八月二十,宜嫁娶。
前一日来自皇宫的车队将六十四台嫁妆送到了镇国公府上,今日又派出一队亲迎的车马,护送喜轿从东门而出,一路南行向着兴业坊的方向走了一半,过了云水桥,与男方的亲迎队会合。
姜初妤被盖头蒙着,眼前一片红,只闻一路锣鼓喧天,心中紧张大过期待,一路上心跳得又快又急。
终于熬到顾府门前,喜轿彻底停下,她听见礼生高喊:
“请新妇入门——”
轿门敞开的瞬间,姜初妤本就紧绷的心更提了起来,她的脸被红绸布遮着,能看清的视野只有足下巴掌大的地方,故而动作十分缓慢。
刚踩上轿凳,忽然一只手向她伸来。
那只手手掌宽大,骨节分明,手指修长,一掌能擒住她双腕。
姜初妤把左手伸过去搭上,触到温热的掌心,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已紧张到发凉。
她走下轿凳,刚要言谢,他就收回了手。
她抿抿唇,乖顺地由侍女们拥着,走在他后面。
接下来便是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三拜后,入洞房。
顾景淮还需宴宾客,姜初妤先被婆子们扶着进了房。
侍女们将枣、花生、莲子、栗子和桂圆撒在床褥上,念叨着早生贵子之类的吉祥话,做完仪式后便退了出去,在门口守着。
姜初妤把干果扫开,坐在床边,偷偷把盖头掀了起来,打量着婚房。
从前她来过顾府,记得府上布置得洁净素雅,处处可见家族底蕴,不轻易显山漏水,跟她们姜府金光富丽的风格迥然不同。
可今日却大变了样,到处都布置得红红火火,婚房内,柱上绕着红绸缎,廊上挂着红灯笼,桌上铺着红布,台上红烛摇曳。
姜初妤怕被人瞧见她偷撩盖头,只略略扫了几眼就放下手来,端正地坐在围屏床榻上等待。
不知等了多久,久到她快要坐着睡过去,门口才终于有了动静。
她的瞌睡立刻醒了,挺直腰杆,双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
顾景淮一路走来,嘈杂的贺喜声渐渐消失在空中,木门吱呀一响,移开屏风,他明媒正娶的新婚妻子正安静地端坐在床上。
外面天色沉如墨,屋内却明光流转,火红一片。
顾景淮用玉如意的一端挑了喜帕,龙凤喜烛映得她的凤冠霞帔如天边流霞,面容艳丽得压过千芳百花,蛾眉敛黛,眼波流转,半是含羞半是欢欣地望着他。
顾景淮饮了些酒,有些薄醉,看向她的目光也温和了不少,往日的锐气如冰融化在水里无影踪了。
他眉如墨画,鼻挺唇薄,丰神俊朗,喜红的婚服在他身上也显不出一丝欲色,反倒溢出几分清贵的气质。
姜初妤被美色迷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顾景淮面颊有些红润,目光却是澄明的,看她呆成这样,又联想那日她的唐突,不由担心她是不是真傻了。
“又不认得我了?”
姜初妤微张着小口,心猛地扑通起来,不免生出了期待:
“那您如今忆起我了么?”
“嗯。”
事已至此,他承认了。
只一个字,听不出喜怒,但他单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晃着玉如意将喜帕随意扔在榻上,身形始终挺直着,分毫未向她靠近。
姜初妤拎着喜帕一角,放在膝上仔细叠好,有些难为情地解释道:“是我的侍女误会了,阿姐才去求了皇上赐婚,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
话到一半她不敢再说了,谈何问心无愧呢?
顾景淮垂眼,见新婚妻子无措地拧着喜帕的边角,神情赧然不知在想什么,忽然一股烦闷涌上心头。
沉默了几息,他徐徐开口,不容置疑道:
“你不必有愧意,日后我会娶平妻,你省了争风吃醋,就算报答我了。”
第4章
“娶平妻”这三个字一出口,姜初妤红妆下的娇颜褪去血色,幸好有妆作掩,不至于失态。
即使知他还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她已做好一切慢慢来的心理准备,可一颗心还是不受控地轻颤了颤。
最终她挫败地垂下头:“我……”
她改口,“妾明白了。”
顾景淮起身走到桌旁,端起酒壶斟了两杯酒,举起其中一杯示意她来喝。
姜初妤没有勇气走去,甚至莫名有些怕他,一动不动坐在床沿,没有反应。
顾景淮倒也不在意,喝了一盏,落手放回桌上,杯盏撞击木桌发出轻响,在安静的屋内分外清晰。
龙凤喜烛上,融化的蜡顺着烛身滴落,烛光摇了摇,闪烁明灭。
他又拿起另一杯酒,仰颈隔空倒入口中,举着空盏向她唇边靠近。
姜初妤下意识扭头闪躲,却被他扶住脖颈,忽的激灵一下,不敢动了,睁着圆眸无辜又防备地看着他。
顾景淮将杯盏边缘印在了她唇上,一触即走。
他看了眼酒杯,唇印太浅,又印了一下方才满意:“一会儿叫人来收。”
姜初妤这才会意,原来是要伪造出她也喝过合卺的样子。早知这般麻烦,还不如她刚才直接喝了。
气氛有些凝结,新婚的两个人,一个坐在桌旁一个坐在床沿,默契地保持安静。
看来房也是不必圆了。
姜初妤心中的旖旎都被他的话浇灭了,灯火璨然,却越发觉得这喜房凄凉寂静了。
她默默告诫自己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眼下与其僵持着,还不如快些就寝,便问:
“水备好了吗?我想沐浴。”
可刚说完,她又马上想起教引嬷嬷说过的,行了周公之礼后才能叫水。
她双颊发烫,不敢去看他脸色。
这个时间……似乎是太快了些。
顾景淮显然也想到这点,揉了揉疲惫的眉心,走到她身前:“再等等罢,先歇一歇。”
姜初妤金冠玉钗插满头,躺也不敢躺,起身让开地方请他进去,可他却不领情:
“我不习惯睡里面,你不必恪守那些规矩。”
姜初妤“哦”了一声,慢吞吞地移到桌旁坐下,整张床都让给他。
顾景淮:“……”
他也不客气,着实有些困倦,面朝里侧卧而憩,阖眼前忽然瞥见腰胯附近的床面上有一块白喜帕。
如果这帕子白着进来白着出去,大家就会知道,要么他的夫人婚前失贞,要么他们并未洞房,证明新妇不受待见,无论是哪一种流言都扰人清静。
顾景淮没了睡意,一骨碌坐起身,思忖了一会儿,在床边斗柜里找出一把匕首,左手攥住刀刃轻轻一划——
“呀!”
姜初妤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不禁惊呼出声。
可顾景淮眉头抖都没抖,似乎受伤的不是他一样,听见惊呼声,也只是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并未解释。
姜初妤看着他用白喜帕擦拭净掌心的血迹,再小心地将它折叠存放好,渐渐明白过来,脸色也由白转红,羞怯地走上前:“我帮您包扎吧。”
单手包扎费事,顾景淮没拒绝,向她摊开手。他力度控制得极好,伤口的边缘齐整,不算很深,处理妥善应该好得很快。
他低眸而视,他的新婚妻子正微微低头,动作轻柔地为他抹上药膏,再一圈圈缠上纱布,指尖偶尔点过他掌心,传来阵阵痒意。
母亲常常与他提,娶一温婉贤妻的好处,便是当下这种时刻?
他实在是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好的,动作慢吞吞的不说,还……
“你挠什么。”
姜初妤抬头莫名其妙瞅他一眼:“谁挠了。”
她一抬一低,满头金饰随着动作轻轻晃了晃,金流苏齐齐垂下,搭在肩上不动了。
顾景淮听闻女子出嫁前要受女官教导,今日再见,果真察觉她与那日有些微妙的不同,端庄了不少。
看来他们为这桩仓促的婚,都受累不少。
想到自己方才口气似乎有些不好,便随口找补道:
“你也辛苦。”
“这算什么,将军真是体恤下士的好将领。”姜初妤眉眼弯弯,只以为他在说包扎的举手之劳。
往好处想,她要的不多,茫茫天地间能有个居所,便知足了。
能得夫君善待,已是许多女子毕生所求。
“包好了。”
顾景淮一看,掌心的纱布上一个硕大的酢浆草结。
“……”
时辰差不多了,姜初妤摘了首饰,二人脱下大红的外衣,收拾了一番床铺,这才叫了水。
婆子喜笑颜开地收了染血的白喜帕,嘴上祝贺之词连珠炮似的不停,还是顾景淮冷厉地打断她,才将人赶出去。
即使今日沐浴过,姜初妤睡前也必须再洗一遍,否则睡不着觉。
顾府的侍女按摩的力道适中,她双肩以下沉在浴池中,舒服地低吟了一声。
侍女的手往上走,按到她脖颈处时,她却忽然忆起另外的触感。
男人的指腹生有薄茧,抚上她后颈时带来瞬间的颤栗,是从未体会过的。
一股发烫的燥意从后颈处蔓延开来,姜初妤立马叫停,侍女很是担惊受怕:“奴婢粗手粗脚,请少夫人恕罪。”
“你做得很好,是我还不太习惯人伺候,先下去罢。”
侍女诺了一声离开,姜初妤又往水下沉了沉,整个人像只被蒸红的蟹,一手撩水,一手轻轻摩挲着后颈。
她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出浴,裹好中衣,半湿的发披在脑后,将屏风悄悄拉开了些,发现他已和衣而眠,才轻手轻脚地迈进里间。
顾景淮说不习惯睡里面,还真就在靠床沿的位置躺下了。
他身高腿长,床尾留下的空间太小,她钻不过去,更没法把一个大男人抱起来,思来想去,似乎只能从他身上迈过去了。
她刚要有动作,忽见他英眉倏然皱了一下,又缓缓舒展,可依然留有淡淡的川字痕。
姜初妤不敢动了,恐惊扰了他的睡梦,耐心地等他眉头展平,可刚要有动作,他又动了一下,扭了扭头,不知是做了什么噩梦。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不管那么多了,伸了右脚踏上床内侧,眼看左脚一个登地就要成功,却忽然被人偷袭,立着的左腿一弯,膝盖磕在脚榻上,痛得她哀嚎:
“哎呦!”
她满眼埋怨地瞪着罪魁祸首——
顾景淮从梦中清醒,眼底泛着水光,目光晦涩地落在她脸上,喉结滚了滚。
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还抱在她腿根处。
第5章
顾景淮连忙收回手,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摸了摸鼻子别过头去。
他刚才居然梦见了……
梦见她沐浴完的肌肤还带着水气,蹭在他身上又软又暖,他仰身想躲,可缠在他身上的手变成了巨蟒,湿腻冷滑的触感十分逼真,他感到危险,奋力向一旁扑去——
终于在一声喊叫下惊醒。
待呼吸平复些,他掀开床案上摆着的香炉盒,徒手掐灭了那害人做怪梦的秘香,又起身下地开窗,屋里浓郁的香腻之气方散去些。
姜初妤奋力爬上床,滚到内侧抱着膝盖倒吸冷气,方才疼出来的泪还破碎地挂在细密的长睫上,看上去楚楚可怜。
反正都成亲了,她也不避着,撸起裙摆一瞧,膝盖下面都青得发紫了。
这一看之下,她更疼了,倒吸着气发出嘶嘶声,惹他侧目瞧来。
姜初妤皮肤细嫩,平时虽坚持锻炼,但也不舞刀弄枪,甚少磕碰,没想到居然在新婚这天、洞房花烛夜里磕了个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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