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初妤乖巧地点点头,仰头望着他指的方向移步,腰腹却忽然撞上了一截手臂。
顾景淮拦下她:“你还想去哪儿?”
“自是回鹤亭。”
“我既来了,你当然要随我住。”他不耐地掀眼睨她一眼,“你似乎还没有为人妻子的自觉,夫人。”
“……夫君教训得是。”
姜初妤扁扁唇,委屈也不敢说什么。
干什么这么凶。
“我会叫人去鹤亭取你的行装,你先进屋歇息罢。”
“夫君见过一只小白猫吗?大约这么胖,毛茸茸的。”她用手比了比,都追这么远了,半途而废未免可惜。
可顾景淮只撇她一眼,丢下一句“没有”,抬步就走。
这时忽然有下人来报。
“熙和郡主亲自做了玉露团赠予将军品鉴。”
那人躬着身,手中提着一盏竹盘,里面托着一只玉碟,盛着一枚奶白色的乳酪酥饼,“需要奴将它端进您房中吗?”
顾景淮锐利的目光剜向他,吓得仆人赶紧低头,哆哆嗦嗦的:“奴、奴只是奉郡主之命,她说您答应过的。”
他答应过什么了?
顾景淮微微皱眉,忽然想起在赐婚圣旨下达之前,他应邀去了几次宴席。
一连三四场,每一次熙和都坐在他对面,他就算再迟钝也能察觉出不对劲来了。
某次宴席散后,他确实被熙和缠着同她说过几句话,但环境太过嘈杂,他又无心多言,具体已不记得了。
或许是那时随口应了什么?
顾景淮看向站在一边看热闹的姜初妤,指了指玉露团:“你想吃吗?”
姜初妤连连摆手。
顾景淮转身似笑非笑地看向仆人:“多谢郡主好意,但我夫人不想吃。”
“可、可这是给您的啊……”
“哦?竟是给我的?可我不喜甜,郡主何故赠我呢?”
那、那当然是……
后半句话,仆人吃八个胆子也不敢当着新晋将军夫人说。
顾景淮目不斜视地朝行宫走去:“我夫妻二人心领了,不送。”
听到仆人憋屈地应了声,姜初妤顿时神清气爽、足下生风,差点轻笑出声。
她的仇人不多,熙和算一个。
熙和郡主的母亲乃是先皇的妹妹,她自出生起就锦衣玉食,养成了傲慢挑剔的性格。
她肯定早已忘了,许多年前她的郡主府上,有个叫沛儿的小丫鬟受了她的无妄之灾,落下残疾。
想起沛儿,姜初妤在心中叹气,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遇见她。
喜气一扫而空,愁云覆了上来,姜初妤耷拉着脑袋跟在顾景淮身后进了行宫。
里面的家具倒是一应俱全,但顾景淮嫌弃宫人打扫得不干净,坐在家仆新扫了一遍的贵妃榻上,指挥着众人清扫直到一尘不染。
姜初妤隔着案几在另一侧落座,心里泛起嘀咕:难道即便洁癖怪病好了,也比寻常人更爱干净?
两人侧身对坐无言,许久,顾景淮忽然说道:“有些饿了。”
姜初妤立刻就联想到方才的玉露团,原来他并非不想吃,只是碍着她在场才有所收敛吗?
如此关键的时刻,她怎能放任自己的夫君被别的女人勾起食欲!
姜初妤差点就要挽起袖子下灶台,但想了想自己的手艺,很有自知之明地退缩了。
“我这里有些吃食,夫君不介意的话……”
她扭捏地掏出一团香帕,里面鼓鼓囊囊的,似乎包着什么东西。
“这是何物?”
姜初妤摊开香帕,迎着他不可置信的目光,闭了闭眼:“肉铺干。”
完了,一时冲动,竟忘了他喜洁。
“……你自己留着吃吧。”
姜初妤把香帕摊在案面上,还真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暗暗腹诽:世子爷没挨过饿,果然矫情。
在姚府时,她被罚禁闭只能吃些米粥蒸菜,实在太馋肉,春蕊就偷着去膳房包点肉腥给她,那时的香帕就是一枚柔软的碗。
方才她在鹤亭,瞧见湖边一只小白猫扑鸟,结果扑了个空,气得呀呀叫,就包了肉脯干要喂它,结果一不留神追远了,“自投罗网”到了她夫君这里。
可她嚼着肉脯干,心里,还是最想回鹤亭。
***
翌日,姜初妤坐着车轿前往校场。
建在山庄里的校场不算很大,约十五亩地,也不常使用,昨日路过时,看着旗帜和鼙鼓都灰蒙蒙的。
可今日年轻勇武的士兵在边上一站,锦衣华服的王公贵戚陆续入坐,背后“观武台”三个大字都变得熠熠生辉起来。
在台下两侧,有十数个骑着马的女人,个个身着红色披风,手中持一长杆,看得姜初妤心痒痒:“这是要打马球吗?”
顾景淮几乎年年都来,对规矩十分清楚:“素来有这样的惯例,行猎正式开始之前,有女子马球和男子射术表演。”
观武台呈阶梯状,最上首为皇帝妃嫔之位,越往下身份越低,中间置着长桌,供夫妻相坐,单身男子与女子则分别坐在看台两侧。
最高处的下一层,中线处有个空着的长桌,姜初妤随顾景淮顺着台阶而上,两旁的人不约而同朝她看来,显然都十分好奇这位顾夫人。
观武台上乌泱泱的一片人中,应当多数都参加了他们的喜宴,可她当时蒙着盖头,谁也没见过。
姜初妤安静地落了座,努力保持低调。
这是新皇登基以来第一次举办夏苗,周承泽慷慨激昂地举杯贺词,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四角擂鼓震响,两支马队徐徐上了场。
场上一西一东各有球门,旁边插着绣旗和架子,有专人站在一旁负责记分。
马球赛刚开场没多久,西边的队伍就先得一分,进球者骑着全场唯一的白马,挥舞球仗的动作干净利落,好不风光,瞬间赢得了一片叫好声。
姜初妤只是喜欢打马球,看别人打却兴致不高,敷衍地随众人偶尔抬手鼓两下掌,期待比赛快些结束。
或许是听到她的心声,只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西面队伍已拿了两分,再下一城比赛就结束了。
偏偏,这时出了岔子。
马儿忽然发出一声啼鸣,有人尖叫一声摔下了马,在坐皆惊得吸了口气,紧张地望向球场。
有人打出的一球正好击中了熙和郡主的马,马儿受惊一扬前蹄,熙和惊呼一声摔了下来,被众人扶起后满脸怒容,伸手一指:“你!还不快向本郡主谢罪!”
闹出的动静被皇帝尽收眼底,周承泽面上有些不悦,摆手叫人将熙和请下场,护送下去治伤,命球赛继续。
可东面的队伍硬生生少了一个人,士气也衰减大半,场上的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群龙无首。
始终沉默的姜凝婉忽开了口:
“皇上,臣妾的妹妹也会打马球,若是各位没有意见,可否让她替补上场?”
姜初妤浑身一僵,缓缓起身,低头谦虚道:“娘娘抬举臣妇了。”
她话音刚落,却听周承泽开了金口:“正巧,顾夫人与魏将军的千金,同为将门虎女,朕倒也想看看这二人分个高下。”
魏将军的千金,便是那骑白马之人。
皇上都发话了,众人即使有异议也不敢说。
听到将门虎女这四个字,姜初妤有一瞬的恍惚,却也不敢抗命,由侍女带下去准备。
她披上红披风,骑着一匹枣红马姗姗上场,路过观武台时望了一眼,偏偏与好整以暇望过来的顾景淮对上了视线。
宽肩窄腰的人坐在人群中也格外赏心悦目,他生的一双凤目本就不怒自威,此时又好似透着寒光,蜻蜓点水般掠过她。
她忽然紧张得手一发软,球仗都差点没握住。
鼓吏敲响了擂鼓,褐黄色的马球在场上飞梭。
姜初妤旁的思绪都被抛开了,一勒缰绳,钻进去抢球。
虽然在渝州时,她打马球的次数屈指可数,但素日里并未疏于锻炼,体魄远超寻常女子强健,再加上场上其他人已打了两局,体力有些消退,很快她便吸引了众人的焦点。
那魏姑娘确实习过武,打球的把式十分像用枪,招招带着狠劲,但她也不是没办法。
偶尔二人球杆相撞,姜初妤先卸力,四两拨千斤地避开她的进攻,又装作抢球,牵制住她,给同队人抢球的机会,叫对面拿不准到底该防谁,渐渐乱了阵脚。
最终她替熙和郡主的队伍连进三球,赢了。
鼓声敲响,比赛结束。
姜初妤长舒了口气,总算没有给顾府……不,没有给阿耶丢人。
她仰头望着天边流云,日光如瀑,耀得她眼疼。
在原地失神了片刻,姜初妤才姗姗驾马下场,可还未走近,她就遥遥看见观武台上,本是她的座位上堂而皇之地坐了个女人,是去而复返的熙和郡主。
姜初妤握着缰绳的手一紧,像个杵在雪地里的迷途幼兽,勒马停住了。
竟无人觉得不妥吗?
第7章
熙和换了身粉色华服,满头金簪步摇,细长的眉眼秀里藏针,直直射向姜初妤。
下人都告诉她了,本该是她的风头,全被这丫头抢了!
昨日刚来就丢了猫,今日又出了这等糗事,她的脸面险些挂不住。
但她必须要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人前,她要永远都是尊贵夺目的。
熙和轻蔑地收回目光,重又投向顾表哥身上,唇角翘出个势在必得的笑。
她最知道他的性子,要不是那个破婚约,顾表哥不想落得背信弃义的名声,能娶这突然冒出来的女人吗?
什么顾夫人,不过暂且鸠占鹊巢罢了。
顾景淮久等不来夫人,在忍耐了几息熙和喊痛的嚷嚷后,缓缓睁开了眼,声音低沉如钟:
“脚痛就去找太医。”
“多谢表哥关心,我没伤得那么厉害,歇歇就好了。”
“那你回自己位置上歇去。”
他横眼睨了她一眼,眼尾积了层薄怒。
熙和无辜地眨着眼,捂着胸口楚楚可怜:“我站不起来了,表哥可否搭把手?”
还没等她伸出手,立在一旁的宫人可就等她这句话呢,连忙扶着她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熙和:“……”
-
姜初妤眼中的校场又变得灰蒙蒙的,没有回去跟熙和争那个位置,以身体不适为由先一步回了行宫。
春蕊见她居然自己回来,双颊还红彤彤的,发丝也微乱,忙不迭上前托住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小姐,你被人欺负了吗?”
姜初妤再也憋不住了,一把抱住她,鼻头一酸落下泪来:“春蕊……”
春蕊扶她进了屋,可问了半天也问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急得都快冒汗了,姜初妤才吸吸鼻子:“我想阿耶阿娘了。”
春蕊的身子软了下来,嘴拙得不知说什么,只好坐到她身边,轻轻抱住了她,笨拙地安慰:“小姐别难过,老爷夫人若是知道您如今嫁得良人,定会在天上为您高兴呢。”
姜初妤坐在床沿,全身重量都倚在春蕊身上。
她感觉自己浑身没劲,已经不想哭了却止不住泪,眨了眨迷蒙的双眼:“春蕊,我好像有点难受。”
春蕊拿香帕为她拭泪,心疼得不行:“小姐别说了,奴婢知道你心里难受,说出来就好了。”
“不是,我觉得头有点晕……”
春蕊伸手探了探她额头,顿时紧张起来:“好像是有些发热,小姐你先躺会,我去叫人来看看。”
“不用了,我应是中了暑气,歇一会儿就好,我的身子你知道的,壮得很。等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你记得叫醒我。”
春蕊应下了,服侍她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将染了汗的衣服抱去浣洗。
……
姜初妤一觉睡到申时,热是退了,但又饿又疲,像只瘪了的荷包软绵绵地躺在床上。
“春蕊……”
她鬓发发湿,喉咙干涩得发紧,叫了好几声春蕊才推门进来:“小姐总算醒啦。”
“怎么没叫醒我?”
“我瞧您睡得正熟,太医也说多睡会儿好得快,就没打扰。姑爷午膳时回来了一趟,现在又去校场了,知您中暑,叫人做了清淡的碧涧羹,小火热着呢,小姐饿了的话我去端来?”
姜初妤有些意外他竟然对自己上心了,点点头,等着喝碧涧羹。
春蕊走了几步忽然又折返回来:
“对了,差点忘了,姑爷还叫人送来了一只猫儿。我怕它跑了,编了个竹笼关起来了,小姐用完饭可要去看看?”
姜初妤像只兔子似的立了耳朵,苍白的小脸慢慢浮现红润的色泽,期待之情溢于言表。
“我现在就去!”
她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春蕊急得在后面追:“小姐先喝口水,披件衣裳!”
椭圆形的竹笼里,一只脏兮兮的小白猫缩成一团,圆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人,即使打开了笼子也不肯出来。
姜初妤小心翼翼地拎着它后颈拖着它后爪,把它抱出来放在地上,调侃道:“你怎么比昨儿见着的时候更黑了,这么调皮?”
小白猫瞧着不像昨日那般活泼了,给它吃的就乖乖进食,也不到处乱跑,看来是饿坏了。
姜初妤很小的时候,家中养过一只狸奴,可后来跑丢了再没找回来。当时她的哭声把整个姜府都震了两震,那之后再也没敢养过猫儿狗儿。
她轻轻抚摸小白猫背上的毛:“小可怜,饿坏了吧,幸好你遇到我。”
她手下动作一顿,柔声补充,“还有他。”
不知是不是因为睡了一觉,还是因着这猫的出现,她心情恢复了不少,忽然觉得,他似乎也没有看上去那般冷漠。
晚膳时,顾景淮没有回行宫用膳,姜初妤便带着春蕊司棋去了鹤庭。
席上说起话来,姜凝婉得知妹妹捡了一只猫,忖度着说:“我听说熙和郡主丢了只猫。”
姜初妤停箸,有些惊讶:“不会这么巧吧?”
“以我从前对熙和郡主的了解,她的事肯定得搅得人尽皆知,顾…夫君应该也知道。那他把猫送来,应该事先确认过了,不是熙和郡主丢的那只……吧?”
姜凝婉觉得也有道理,便不再多说,转而问起她身体。
“我已经无碍了,可惜错过了骑射比试。”
瞧她的精神不错,姜凝婉也放下心来,夹了一块肉放她碗里,笑道:“可惜了不能一览你夫郎的风采?”
“阿姐!”
姜凝婉心情很好,笑容不禁又扩大了一些,伸出食指轻点妹妹的眉心。
然而她忽然想到什么,又轻轻叹口气:“不过你也瞧见了,熙和不是个省油的灯,没想到定远侯都娶了你,她还是这么不知收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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