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姑娘有话便说就是。”
“……顾将军还未回答我,我爹会如何。”她眉间尽是愁色,睃视着顾景淮腰间的账本,似乎想把它们要回来。
“他会死吗?”她眼神闪烁,终是问道。
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回答,她便知道答案了。
李书慧靠着墙缓缓滑落,蹲坐在地上怅然了许久。
“李姑娘若想自责,不如恨我。毕竟就算没有你这个助力,到最后也会是那样的结局。”
顾景淮语气凉薄,看似安慰,实则不留情面。
姜初妤拽拽他的衣袖,示意他适时止语。
可他并未会意,仍继续说道:“姑娘倒不如这样想,李氏获罪,却祸不及你,你也算救了自己一命。”
“别再说了!”
姜初妤这声有些没收住,惊得虫鸣都黯了一瞬,夜里的雾气弥散,笼在三人之间。
她抢过他手中一只蒲团,走过去扶起跌坐在地的李书慧,架着她拉开隔壁寮房的门,走了进去。
从始至终,没再给他一个眼神。
顾景淮静待月亮触及树的细枝,也没等到再有什么动静。
执拗着非要跟他一起睡的夫人,反悔了。
……为何?
他敛眸看向手中拎着的多余蒲团,长指一松,它无声摔在地上,重新沾染了尘土。
顾景淮缓慢地开门,那吱吱呀呀的响拉着长音,扰人清静。
可四周依然无声无息。
很好,能睡个好觉了。
他反手甩上门,曲腿坐在寮房角落,闭上了眼浅眠。
-
另一厢,姜初妤拉着李书慧进门,二话不说就随便拿了个蒲团垫在脑袋下,双眼一闭就睡了。
李书慧不明所以,他们夫妻二人是在她出去前就闹了不快?还是……
她也枕着蒲团躺下,就听见了那明显被故意拖长的拉门声。
“夫人,你睡了吗?”她小声问。
姜初妤依然双目紧闭,不答话,可待门声消失后,她立刻睁开眼坐起来,忿忿然道:“他说得太过分了,对吧?”
李书慧更不解了,对上她渴求认同的眼眸,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夫人是在为我鸣不平?我没事的。顾将军说的那些话,也是实话,李家……是自作孽。”
“朝廷里哪有几个好人,李大人毕竟是你父亲,你已丧母,再失父,可不就跟我一样。”
这几日相处时,她也不是石头做的,自然能感受到他态度的软化,起码不像从前那样硬邦邦了。
可是,哪怕他有一点点对她动心,当她在场时说那些话,也应当有一丝犹豫或者委婉吧?
“他是不是太过冷血了?”
冷静下来后,姜初妤又自觉小题大做,可也拉不下脸去挽回,问询时眼神难掩迫切,恨不得按着李书慧的脑袋让她点头。
“臣女倒觉得非也,您刚才没听见那门声么?”李书慧费力提起唇角,眸中流露出一丝艳羡,“我想顾将军是在意您的,夫人不快去哄人,才是冷血了。”
“……我才不去呢。”
姜初妤揪着蒲团上长短不一的干草,拍了拍沾灰的手,扭过身去闭眼尝试入睡。
明早罢,明早看他表现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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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危机又陌生的环境,两个女子皆是不敢放松分毫,哪怕知道有人守着,也不敢睡熟了。
天刚亮不久,初秋夜里的薄雾还未在黎明的侵袭下四散而逃,山林的深处传来不只是什么野兽发出的呜咽,尾音长而亮,不像猿猴。
姜初妤便是这时醒来的,眼皮似铅重,却并不像那晚一般惧怕野兽侵略的吼声。
虫兽哪有人可怕?
她爬起来抖了抖衣衫,推开门向外探去,竟一个人都没有。
她摸着饿瘪的肚子,脚下静悄悄地走到顾景淮屋外,在心里演练数遍,要怎样开口才最自然地向他要东西吃。
敲门声响起,姜初妤不说话,非要他先开口不可。
但四下始终安静,倒引来了不知从何处出现的易子恭。
“少夫人安,您是要找世子?”
姜初妤有些挫败,打蔫儿似的靠在门上:“我瞧着,意图很明显么?”
看来李书慧也是易被男人哄骗的女子,说什么他在乎她呀,分明是她先认输了,真讨厌。
易子恭细长的眼中又泛起茫然,心道不愧是世子,说的都是金科玉律,女人果然会出现不可理喻的时候。
都站在门口敲门了,到底是哪里能不明显?
他暗下决心,以后还是少跟少夫人讲话,将简札交给她便告退了:
“这是世子昨夜离开前,嘱咐我交给您的。”
姜初妤谢过他,展开一看,窄而小的简札上用挺拔的瘦金体写着:
「明夜归,勿念。宝鼎中埋着烤红苕和兔肉。」
从前安置佛寺的殿中,珍贵的金身大佛已不知下落,然殿前的香炉宝鼎却依然保留着,厚厚的香灰被泥土枯草压在下面,作闷烤红苕之用。
姜初妤挑了一个个头大的红苕,摸着还烫呼呼的,剥皮前对着殿门心里默念着歉言。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那简札上还有一列字,明显比前面的字小了不少,一看就是后来才补充上去的。
「若明夜未归,速逃。」
食物卡在嗓子眼里,姜初妤吞了两下也没吞干净,求水不得,只能慢慢顺下去,命大没噎死。
待她缓过来,嘴里甜滋滋的烤红苕也没了滋味,掐皱了简札,甩手扔进宝鼎中。
往寮房走去,她看见易子恭正翻身上马,快步走近拦住他:“你是不是要去与他会合?”
易子恭怕了她了,下意识连连摇头。
姜初妤才不信他,横眉冷笑了声,盛气凌人:“你也给我带句话,就说,明夜之前他不出现,给我等着!”
-
军营的辕门前,顾景淮高举虎符,发号施令。
“此战为君为民,尔等切不可辜负!”
话音刚落,不远处路的尽头马蹄翻滚,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顾景淮停下,引众将士一同看向易子恭,准备将他正式介绍给众人。
哪知易子恭方跑马来到他身边,看上去紧张兮兮的,一副不敢言的样子。
这样的精神气貌如何能服众?
顾景淮用力施掌砸在了他肩背上,鼓励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何不敢为的?切勿唯唯诺诺,有话快说。”
很快他便后悔了。
易子恭那气沉丹田之声响彻耳边:
“少夫人说您今夜不回去,她就再也不跟您好了!”
第47章
易子恭在奔来的路上, 随着景色易变,逐渐忘记了少夫人的“嘱托”,满脑子都是接下来要发生的大事。
越到战前, 他越兴奋。
况且一直以来,他以顾府门客自居, 在暗处为其效力,鲜少现身台前,而这次世子说, 要他以副将之位协助身侧, 怎能不意气盎然。
然而当他策马行至军前, 远远望见世子的瞬间, 忽然想起——
少夫人让他代话, 原话是什么来着?
他记不仔细,不过, 反正女子常说的话不就是那些——
他说了,或者说是用喊的。
在众军面前的,第一句话。
易子恭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丝毫不敢抬眼看别人的表情,用手指一下下梳着马鬃,暗自尴尬着。
沉默了几息,他想, 男子汉就该面对风雨, 毅然决然地抬起头,准备迎接风雨。
哪曾想,一向隐忍自矜的世子并非如他所料在克制薄怒, 表情十分古怪,凤眸微睁, 竟有些傻气。
在对上视线后的下一瞬,他便收敛了神色,然而侧脸些许紧绷的线条出卖了他,不见方才号令时的凌厉,整个人像一只毛发服帖的温顺狮兽。
“她…真这样说了?”
易子恭说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模棱两可回道:“差、差不多吧。”
他们此时所处于军营驻扎地附近的一处山丘后面,地势低洼,顾景淮与副将程毅背靠山体而立,处上首;下首的千人兵士队列紧密,依河渠排开。
军中肃穆,千人中无人敢发笑,倒是程毅想到了家中爱妻,粗犷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柔情,以过来人的口吻憋着笑劝解道:“女子就喜欢耍小脾气,还总爱瞎操心,习惯就好。”
易子恭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世子说的,少夫人缠人。
可顾景淮淡淡睨了程毅一眼:“多嘴。”
这岔一打,沉闷的气氛活跃了几分,顾景淮翻腕转了一圈手中银枪,如蛟龙戏水,直指金乌。
尖利的枪尖不知淬过多少人的血,在和煦的日光下泛着冷光,他仿佛是第一次摸枪似的,端详了许久,忽然垂下枪,向众军道:
“本将收回方才的话,愿我与诸位,暂且不死。”
如此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引易子恭好奇极了,等一行千余人跟随他们三人身后向皇城方向进发时,他找了个机会,悄声问程毅:“世子之前说了什么?什么死不死的。”
程毅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沉着眉严肃道:“将军方才说,若有人要战死,他愿为第一人,要诸将士莫怕。”
这些刚自漠北归来的兵,只剩下千余人了。才刚休整几月,又要以少战多,士气难免不振。
不过,程毅跟随顾景淮征战也不过一年余载,却也将他的性子摸得差不离,知他若非真存了死志,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鼓舞士气。
程毅从前也是个独当一面的将军,然某次护送军粮路上出了纰漏,五石军粮被敌军刺客火烧,依军规处置,乃杀头重罪。
可当时正逢边关告急,朝廷实在无人所用,才派了他去将功赎罪,
他自然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没有人不想抓住救命稻草,故而一入西北军营,便连主将的脸都还未看清,立刻双膝跪地,上身几乎是匍匐在地上,投地大拜,立下万死不辞的誓言。
他身上铁甲铮铮声停,静等了会儿,许久不见动静,小心翼翼抬眼,正对上主位坐着的少年将军的沉沉目光。
顾景淮坐在案后,正在摆弄沙盘布局,未被他打断思绪,两指夹着一面旗移向别处,眼神却定定地看着他,言简意赅:“我的规矩,上战场前,不言死。”
程毅在比自己年纪小一旬的主将气场震到了,半趴在地上不知该起不该起,这时又听他说——
“程将军,我知道你,多谢你来。可本将也不能保证,此战告捷朝廷便会免你死罪。”
第二句话,又灭了他的念想。
程毅心中登时生出一阵惧意,刚要答话,顾景淮的第三句话又砸向了他。
“此为前提,若你还能做到不论如何全力以赴,便去领营帐,若是不能,本将也不缺一个懦弱的副将。”
程毅浑身一抖,以头抢地,猛磕了两下,毅然答复:
“将军之令,属下莫敢不从,莫敢不敬!”
后来相处久了,程毅才慢慢觉出来,这位沉默老成的少将军并非看上去那般凉薄,某次庆功酒会上耐不住好奇问道:
“将军不许战前言死,莫非是怕沾染了晦气?”
顾景淮也喝得面色酡红,塞北粗糙的夜风刮过他冷硬的脸庞,唤出了几分清醒。
“……父亲被迫休养,二弟尚且撑不起顾家,我还不能死。”
他回答。
那时还不能死,今日却能死了,想来,是为救整个家族于水火罢。
毕竟若是徐衡成功夺位,顾家上下难逃灭族的命运。
程毅不禁心下感慨,镇国公府的嫡长子,看着风光无限,却也被家族使命禁锢了半生。
但是他们方才也都听见了,他改口的那句“暂且不死”。
这是……眷念起了家中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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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门下,守门的哨兵远远望见,一队满身黑甲的骑兵队列齐整,如黑云贴地而行般压了过来,连忙敲响通鼓,提醒城内将士准备御敌。
与此同时,倚兰殿内却一片祥和,宫人逃了大半,反倒落得清净。
姜凝婉写好遗书的最后一个字,将其妥帖地封好,又在封纸上写「皎皎亲启」,才扶着隆起的腹部从容不迫地起身。
“皇上在哪?”
没有人为她领路,姜凝婉徐徐踱步至一处鲜有人至的高亭上,楼梯弯曲而狭窄,她裙袂拖地,专注脚下,走得很慢。
忽然视野中出现龙袍一角,周承泽十分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带她爬到高亭的最上层,一言不发。
姜凝婉立在他身侧,放眼望去,只能看见皇宫的半壁,朱墙碧瓦的楼宇像棋局上的棋子。
“皇上还在犹豫什么,快动手罢。”
她远眺着天边,仿佛听见了鼓声,看见了如蚁的敌军。
周承泽从登上高层后就落在她身上的眸光一凝,有些不解:“动什么手?”
“您叫我来这里,不是要我陪葬吗?”
她仿佛在说别人的事,神色未变,或者本来就整日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周承责的脸色却十分精彩,先是震惊了一瞬,反应过来,气恼之下,掐住她的玉臂逼她看着自己,欺身质问:“你就这么盼着朕死?”
“盼着皇上死的不是臣妾,另有其人。”姜凝婉转眼望向城门的方向,眼神坚毅,意有所指,“臣妾是盼着皇上给个痛快……我不想再被人夺去欺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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