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心,容颜颇有别于中原男子,尤其是那琥珀色的瞳仁,叫人一见难忘;他头上系一红抹额,穿着鸦青色缂丝长袍,气质与“翩翩公子”靠不上半点关系。
顾景淮见到来人,略略放松身子,“几年不见,孙家家教还是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的烂。
孙牧远自然听出他在暗骂自己乃至他家,呲了呲虎牙以是威胁:“可别忘了,现在是你在求我孙家!”
“我只叫二弟去请孙老将军出山。”顾景淮也不恼,扔下佩剑重新坐回了案后,懒懒掀眼,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你算什么英雄,敢在这里叫嚣?”
易子恭和围观者面面相觑,剑都抽了一半了,却不知该亮还是收。
这两个人看上去剑拔弩张,却好似有旧,到底是敌是友?
孙牧远皮笑肉不笑,迈着大步直直走向案前,大剌剌坐下,提着剑鞘咚一声竖直着敲在身侧的地上,恨然开口:
“你又算什么东西,只不过是好命,娶了姜姐姐。”
这话顾景淮不是第一次听了。
就说孙家人这么多年也没长进,话都不带变样的。
不过也并非原样照搬,当年他说的是“能娶”,现在是“娶了”。
一字之差,倒叫他心情愉悦。
可孙牧远又用剑锤了一下地,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襟口,顾景淮没有反应,只半阖眼不屑地瞥着他。
此举却惊动了在场其他人,孙牧远脖颈周围围了一圈银光闪闪的刀枪,却看都不看,也不松手。
“我问你,你当年说的话,可还算数?”
顾景淮眼眸微抬,与他对视了片刻,想起来了。
孙牧远只比姜初妤小两月,因姜、孙二位将军往来颇多,他们似乎认识得更早一些。
而顾姜两家立下婚约后,孙牧远时不常来找他放狠话,说什么他才是要娶姜姐姐的人,幼稚得要命。
顾景淮被姜初妤缠得厉害不说,偶尔还要被她的爱慕者骚扰,更烦得不行,不把这两个比他小三岁的孩童放在眼里。
他回:“你有本事就把她抢去,成功了我倒要谢谢你。”
不过很快,他就收不到孙牧远的后话了。孙崎将军出征西南,携妻儿一起远走他乡了。
忆起这一茬事,顾景淮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没想到孙公子不仅面容与人相异,头脑也是。”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况且木已成舟,轮到他来他跟前叫嚣?Ꮤϝ
“哈!你反悔了,我就知道你这种人才不会信守大丈夫的承诺!”
孙牧远情绪有些激动,手中一施力,将顾景淮往身前拽了拽,而他自己颈上也落下红痕,见了血。
顾景淮摆摆手示意众人放开他,一点儿也不想当着人面儿说这种事,四两拨千斤道:
“我可不记得与你有过什么承诺。”
偏偏这小子不肯收敛:“你说我若是抢得过你,就将她让给我…咳!”
孙牧远喉咙被掐住,忍不住咳出声来,可那只手还在施力,他虽感受不到生命威胁,却渐渐难以说出话来。
“她又不是物件,哪有让不让一说?何况,你哪里抢过我了?”
顾景淮达到了想要的效果,维持着这个力道,扼住他的喉咙叫他说不出话来,心情才好了些,压着声音凑在他耳边道:
“而且,她肚子里已经有我的孩子了。”
此言一出,顾景淮好整以暇地盯着孙牧远,没有错过他瞳孔紧缩的瞬间,不由浅浅勾唇一笑,还欲再说些话刺激他,忽听帐门处又有动静。
姜初妤撩开帐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两个男人剑拔弩张的场面,可孙牧远只是捉住顾景淮的衣领,顾景淮却是掐着人家脖子欲置其于死地的样子,顿时大骇,连忙奔去。
“夫君这是做什么?!”
她上前掰开顾景淮的手,孙牧远死咬着唇忍住咳嗽的冲动,不想在她面前丢脸,可脖颈上惨兮兮的痕迹却是遮不住的。
姜初妤见他颈上不仅落下薄薄红掌印,还有几道轻微的剑痕,惊得杏眼圆睁,想也没想掏出手帕捂在他伤口上,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顾景淮:
“孙公子是我请来助阵的,夫君怎能这样对他?”
顾景淮衣襟有些凌乱,却只得自己动手整理好,含着薄怒的双眼只盯在她手上。
“出去。”
他薄唇翕动,轻声吐出两字,无端有山雨欲来之威。
他这才将目光滑到她脸上,见她眸中盛着失望与不解,心口一刺,补充道:
“……不是说你。”
他向易子恭他们摆手:“你们都先出去。”
待众人离开,顾景淮才慢条斯理地抖出自己的一方巾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根根手指,问:“‘你’去请来的‘他’?我只让顾延清去请孙崎将军,你和他是怎么掺合进来的?”
姜初妤好久没被他用这般凶的语气问过话了,一时有些茫然,眉尖抖了抖,说不出话来。
而顾景淮见她欲言又止,更气不打一出来,在他二人间扫视了两遍,也等不到她放开按在他脖上的手。
孙牧远展臂拦在姜初妤身前,定定地与顾景淮含着薄怒的双眼对视:“姜姐姐别怕,有我在呢。”
“呵。”
顾景淮轻笑,扶案起身,垂首睥睨着他们:
“夫人,你真是好大胆子。”
第50章
姜初妤去拜访孙家之事, 还得从那日一觉醒来,她在破庙里啃烤红苕说起。
不久,李书慧也出来了, 她显然昨夜也听到了些动静,分外安静, 似乎刻意不去提起。
二人相熟几日,难得有这么沉默的时刻。
姜初妤食不知味,脸颊渐渐红了起来, 一想到昨夜他们亲吻时, 顾景淮身后倚着的墙后正是李书慧那间房, 她就羞得没脸见人。
可比起这种彼此心知肚明的安静, 她反倒希望她问些什么, 自己好如数倾吐出来,请她这个军师帮忙分析分析。
她这夫君大晚上跑来亲她一顿, 一大早又不见人影,是吃错的什么药?
可两个女孩子脸皮薄,到底什么都没说, 只默默填饱肚子,闲来无事,打扫起破庙来。
姜初妤正拿着细枝捆成的扫帚清扫着地上的落叶,忽闻不远处有马蹄声响, 不由心下打起鼓来, 莫非是徐家的人找到李书慧的藏身地了?
可来人一露面,竟是顾延清带着顾府的人。
“徐相逼位,大哥带兵护驾, 反而洗清了顾氏的嫌疑,那些守在顾府门前的卫兵都去撤去支援, 府中人可自由出入了。”
顾延清难得正色,为她解释了如今局势,“大哥昨夜回了趟家,他受伤了,担心自己一人难以稳住局势,叫我去请孙崎将军相助。”
孙崎……真是个好陌生又熟悉的名字。
还没等她说什么,顾延清又恢复了故态,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大哥还说此处不宜久待,叫我把大嫂你接回顾家,还不让我告诉你他要去请孙将军,但我想了想……”
“我知道大哥这人好面子,可如此危急存亡之际,能多些把握就多些,我记得大嫂与孙家有旧,可否与我同去?胜算能多些。”
他都这样说了,岂有不应的道理,何况姜初妤暂且不想独自回顾家,她有孕这个乌龙之后,面对婆母难免尴尬得紧。
“好,我与小叔同去。”
“顾二公子请留步。”李书慧见这二人要留下她离开,鼓起勇气上前问,“那我呢?”
“李姑娘随他们去我家罢,那里起码更安全些。”
顾延清只丢下这样一句疏离的话,对她抱手略略行了一礼,便不再看她,转而与姜初妤计划起正事来。
李书慧停在原地,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们,然而谁也没有顾上她,匆匆驾马,出发前连句道别都忘了,只留她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驻足良久。
-
姜初妤和顾延清一路奔驰,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于京郊某处偏僻的孙宅,可不得了了,还未叩门,门前树上拴着的大黄狗猛窜出来,朝他们叫个不停。
“呀,这不是小黄嘛!”
“大嫂认识这狗?”
姜初妤笑得眉眼弯弯:“它右眼上有道疤,是当年孙家养的那只小黄狗没错了。”
可惜小黄早不认识姜初妤了,只一个劲儿啡,好一会儿才等来了小厮出来开门见客。
他们报上名后,又等了一会儿,小厮出来传话,孙将军身子不爽,不方便见他们。哪怕姜初妤提起姜父,也只是得来了最好的茶和礼,反正就是见不到人。
百年的狐狸对上千年的,总是棋差一招,既如此,他们骨气也上来了,打算告辞。
谁知马刚跑出几里,就听身后有个声音如穿云箭射来——
“姜姐姐!”
姜初妤勒马回头,秀眉一抬,吸了半口气惊道:“莫非你是…孙公子?”
来人正是孙牧远,穿得像只花孔雀,脸上也好像擦了粉,露着虎牙痴痴笑着,正喜不自胜地上下打量着她:
“姜姐姐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般漂亮。”
姜初妤大大方方接了他的夸奖,扶了扶帏帽,掀开半边纱来笑道:“是么?可有故人头回见我,却没认出来呢。”
“是哪个眼睛叫鹰啄瞎了的人?”
姜初妤噗嗤一笑,当着顾延清的面,不好再调侃此事。
“姜姐姐,我已得父亲允准,此次由我代父去助你们。”
孙牧远收敛起笑,向来不羁的脸上难得严肃起来。
“当真?那真是太好了,都说虎父无犬子,孙小将军定然也骁勇无双。”
姜初妤笑眯眯地恭维着,这几句话显然叫孙牧远很受用,一扬马鞭,跑到了他们前头。
“咳咳…咳!”
马蹄卷起的尘土散入风中,顾延清没做准备,被呛得咳嗽不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犯了痨病。
这条捷径是人迹罕至的荒路,经过几日烈日的曝晒,路旁鲜少的植被也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
孙牧远听他咳得如此惨,堪堪勒马,示意他走前头,自己在后:“你就是那个顾老二?有点逊啊兄弟。”
顾延清想争辩,马屁股却被人重拍了一下,边咳边冲到了前头。他面子挂不住,双腿一夹马腹,策马狂奔了几里,以显雄姿。
可一回头,却见后头那二人慢悠悠地小跑着,两匹马齐头并进,那孙家公子不知说了什么,逗得他大嫂笑弯了眼。
不对劲!
男人的直觉嗅出一丝猫腻,顾延清连忙掉转马头向后,没那个本事挤到中间,只好走在大嫂身侧,也与她话起家常。
路过花丛时指着路边野花问:“大嫂,你看这花是不是你与大哥院里门口那株是同一种?”
午时歇息找家饭馆填饱肚子,他放下筷子忽然来一句:“也不知大嫂你不在身边,大哥他有没有好好用膳。”
孙牧远冷笑一声,损道:“几年不见,你大哥怎么这么没用了,饭都不会吃。”
姜初妤忍了他俩一个上午,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啪一下把竹筷拍在桌上,一字一顿:
“你俩都给、我、闭、嘴。”
两个男人像两只鹌鹑般老老实实不做声了,暗地里互相瞪了瞪,满眼警告。
-
三人行,好不容易别扭地来到顾景淮所在的军营驻扎地,孙牧远先去进去拜见,顾延清才放下戒备,心累得快要虚脱。
姜初妤觉得好笑,侃道:“孙公子或许嘴贫了些,可也不是坏人,小叔怎么防他跟防贼似的。”
顾延清擦着发梢的汗,又不好点破,只好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今日天色真好啊。”
这时,程毅忽然一脸急匆匆的样子跑了出来,左右瞅了瞅,一见到姜初妤,忽然双眼亮了亮,直奔她面前抱拳:“少夫人,您快去劝劝将军吧!”
……
过了一会儿,顾延清偷偷掀开了帐帘的一丝缝,窥视着里面的动静。
看到这三个人剑拔弩张的氛围,他一拍大腿,在心中“哎呀”了一声。
他就知道,方才程毅过来请大嫂的时候,他就应该按直觉行事,把人拦住的。
现在他大嫂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帐内,顾景淮早就注意到了帐门口鬼鬼祟祟的弟弟,胸中气更滞了,简直想笑。
这家伙还跟小时候一样,自以为做错了事就在门外躲着,不敢进来也不逃离。
他视线从帐门移开,重新落回面前的二人身上,男人目露挑衅眈眈而视,女人则一副受伤了的样子,眸光楚楚,却看得他更恼火了。
她莫非忘了从前的纠葛?这姓孙的心怀不轨,连顾延清都看出来了,怎会有人迟钝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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