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淮越跑越快,身后似有豺狼虎豹在追,或是金山银山在前面吊着人似的。
可现实是二者都没有,只有她丑得见不得人这一个理由。
讨厌!
她气急败坏地摘了面具,冲他挤眼表达不满,却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顾景淮大笑。
他笑得胸腔都在震动,姜初妤自然感受到了,第一反应却是:
坏了,夫君第一回 横抱她,就变疯傻了了。看来……真是她八字克他。
“夫君在想什么呢!”
顾景淮放着檐下曲廊而不过,偏沿着种满了花草的花坛跑,兜起的风染上翠竹青草的清爽与淡淡花香,扑人面上,心旷神怡。
眼看过了那座月洞门,东厢房便近在眼前了,顾景淮步伐慢慢放缓,由疾跑转为闲庭若步,眉眼带笑意气风发,答曰:
“畅快。”
姜初妤的心忽然怦然跳个不停,快要比她过门那日还难控制,堪与他方才如飞的步速相比。
好想,与他一直这样。一直这样就好了。
东厢房是属于她二人之地,无需再躲着旁人,姜初妤一过月洞门,就松了手,轻推他臂膀:“夫君放我下来吧,没事了。”
可顾景淮紧扣着她芳肩的手更紧了,迅速俯身在她颊上亲了一口,带着“吧唧”一声响的那种。
姜初妤登时傻了,捂着脸呆愣几息,在他俊脸再度袭来时一掌推住,四处张望,见仆役们皆收敛神色不向此处看来,才勉强没有羞红脸。
顾景淮挨了瞪,心中刻意压制的欲念反被勾起:
“皎皎对不住,我有些忍不住了。”
来不及与他坐下好好说清楚话,姜初妤失了身体控制的权力,只能依着顾景淮把她抱到了——
床榻。
面对一张放大了的俊脸,姜初妤自知已是瓮中之鳖,既逃不过,便紧闭双眼,任他处置。
初回亲吻,他们都不得章法,只是靠着本能,他一味索求,她予取予求。
后来次数多了,顾景淮在这事上颇有天分,渐入佳境,逗弄得她也能在其中颇得趣味。
倒也并不算排斥。
可她等了等,预想的狂风骤雨没有袭来,不禁眯起一只眼瞧瞧情况。
顾景淮坐在脚榻上,背靠床沿,从她的角度看去,背微微躬着,透着落寞。
他高束的发有些蓬乱,脑后还夹着一片新鲜树叶。
姜初妤忽然就心软了,戳戳他:“可以。”
顾景淮侧脸往来,方才还急不可待的人,现下却眼神躲闪,不知是否又想到了些什么记忆。
“我说,可…”
话音未落,顾景淮如离弦之箭那般快地俯身,压在她尚未闭合的唇瓣上啄了一下边走,浅尝辄止。
“皎皎,你告诉我吧,我到底对你做了何事。”他眼睫轻颤,眸中光泽似蝴蝶般脆弱破碎,“你每次都不愿,倒不如直截了当,给我个痛快。”
姜初妤闻言睁大了眼,指尖紧张到微微颤抖,捏起身下丝绸紧紧攥住,才稳声开口:“夫君确定么?”
她本想着,那个赌约如果他不提,那她也装聋作哑,能厮混一天是一天。
原来不属于自己的欢愉,终究是要还回去的。
对上顾景淮坚定的眉眼,姜初妤闭了闭眼,重又睁开时,他看到她眼底晦涩一片:
“这事我本想烂在肚子里,可或许注定要亲自迈过这个坎儿才行……夫君你或许心中另有所属,你自己忘了,你还有个外室。”
-
今日一整个白日,万里晴好。可金乌垂落,只留乌尾时的黄昏,天边却翻滚起暗色,短暂酝酿一番,从云中落下淅沥的小雨。
人间正好是晚膳的时辰,镇国公府的膳房内却无人动筷。
顾文启发狠地敲着龙头手杖,板着脸痛斥道:“没有天理了!”
顾延清与顾疏芸兄妹二人大气不敢出,生怕稍一为兄嫂说话,父母的怒火就烧到自己身上。
不过阿兄也真是的,闹了这么一通,先是假死把大家都整得失魂落魄,又活了,然后打仗又出了意外遭人唾骂,连带着他们这几日也不敢出门。
大嫂也跟着失踪,阿兄找大嫂又失踪,回来之后连个招呼都不打,缩在房中谁也不见,专门为了庆贺他们平安归家的晚膳也不露面,简直没有道理。
即便他平时再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在大事上可万万不敢这么冒险出格。
顾延清一边心里有气,觉得父亲父亲骂得对,一边又隐隐有些羡慕,果然还得是阿兄更厉害。
顾文启允准众人动筷,便是不再等他们的意思了。下人来问是否要单独给东厢房送膳,他丹田用气,声音大得门外都能听见了:“饿着他们,不许送!”
而东厢房内的两人不知饥饱,甚至也不怕长辈动怒了。
姜初妤说完那话后,顾景淮像被石化一般没了动静,只有急剧收缩的瞳仁显示他还是活物。
片刻前还坚定的双眼褪去神采,可依然执着地盯着她不肯移开视线,似乎只要这么看着,她便会重新笑起来,对他说,那只是句玩笑话。
可她没有。
姜初妤心中酸涩不比他少,却还要艰难打起精神安慰他:“不着急,夫君慢慢想,总能回忆起来的。”
她冰凉颤抖的手抚上他同样褪去血色的脸,轻轻搓揉:“别这样,等你全都想起来,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说也不迟。”
“……我想起一些事来。”
就在她的手撑不住发酸,要拿下来的时候,顾景淮手掌贴上她手背,喉结上下翻滚几下,才终于找回声音。
“我记得,我曾将一黑色面具戴在你面上。这事是真实发生过的对不对?我能想起的回忆,皆是与你有关,我怎么可能会有……”
外室这两个字,与和离一样,并列为他最不想听到的字眼。
可姜初妤仔细回忆了一番,他是有一只黑色镶着金丝的面具,可什么时候给她戴过?从没有的事。
可他现在所能回忆起的片段,不会有假。
于是真相更加水落石出了。
“我不记得有此事。”
顾景淮不可置信,双目射出卑微又期盼的光,无声恳求她再仔细回忆一番。
姜初妤拼命深吸着气,强撑住眸中欲滴的泪,苦笑着摇了摇头。
“怎会……”
顾景淮坐在榻上,垂头了许久,下人来通告国公府今夜要置办晚宴,也没有反应。
姜初妤只好传话道:“今夜我们或许要缺席了,改日前去赔罪。”
面对面坐着的二人仿佛要双双入定,又过了一阵,顾景淮扶着床沿慢慢走下床,始终不敢再看她。
“夫君去哪里?”
“祠堂。”
顾景淮久坐而腿脚发麻,打了个趔趄,缓了一阵,又快步走出门去。
-
上一次入祠堂,他身体是个“死人”,心却活着。
此次,却是身还活着,心已半死。
顾景淮还是不敢相信。
他没有能力洞察皇帝一石二鸟的谋算,居然罪加一等,还是个三心二意、不忠不义之人。
先有外室而后娶妻,是对外室女子不义;先娶妻而后有外室,则是对夫人不忠。
无论是哪种情况,加之愧对数以千计的众将亡魂,他无神盯着那供奉顾家列祖列宗牌位的供台桌角,险些产生一头撞上去的冲动。
在他二十年的人生中,几乎不曾有过如此溃败的时刻。
必须要受些惩罚,才能安心。
按顾家家法,他该跪祠堂,三日不吃不睡。
还远远不够呢。
……
姜初妤自他离开后,不由得舒了口气。
毕竟比起相顾无言又纠缠不清,还是各自单独待一阵比较好。
她心里这块石头也终于放下了,虽然砸得彼此都生疼,可总比始终悬在头上好。
她不停劝自己,她做得没错,一切都是天意,她只是让事情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可她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一个人难堪地哭得鼻腔都堵了,只好张嘴大口喘息,如一条搁浅的鱼,渴望水而不得。
春蕊也被她赶去外面,心中除了焦急就是担忧,这时看见有仆人急匆匆要找小姐,忙迎上前:“什么事?少夫人此刻见不了人。”
“哎,世子在祠堂昏过去了,我寻思怎么也得知会少夫人一声,你帮我带话进去吧。”
这事自然另当别论,春蕊如实转告后,姜初妤抹着哭花的泪,披上披肩夺门而出。
春蕊也止不住叹气,这两个人白日还好好的,又不知发生了什么。
-
顾景淮只是急火攻心,眼前一黑,失去意识了一盏茶的时间,并没有传得那样可怕。
他看着匆忙跑来的夫人,忽然很想抱着她睡上一天一夜,醒来,便会忘了今晚的一切。
可当姜初妤蹲下身,伸手要去碰他的手时,顾景淮手臂如蛇一般快速蹿走,不让她抓,硬声道:“别碰我。”
姜初妤心下涩然,他这是想起来了吧。
哪知,顾景淮哽咽了一下,说:
“……我脏。”
第65章
在山上待了几日, 纵使顾景淮再如何注意远离泥污,可猎杀野狍溅上的兽血避不开,从吊床跌落在地时沾上的黑泥, 也挂在赭红袍衫上,衬得他脸色暗沉, 失了往日精气。
姜初妤不顾他的回避,一把擒住他手腕,另一只手绕去他脑后, 摸索了几下, 将那斜插入发间的叶片拿下来, 捏在指尖轻轻吹落:
“好了好了, 不脏了。”
像哄孩子似的。
是压根不知他在指什么, 还是故作糊涂?
顾景淮背靠在墙上,手边地上摆着托盘, 是方才下人送来的补气药汤。
听说他不肯喝,姜初妤便伸手端起,用白瓷汤匙一下下舀着药, 晾凉些递到他嘴边:“夫君喝些吧。”
顾景淮好似失了魂,有气无力地摆摆头,侧向与她相反的那边。
白日还抱着她生龙活虎,半夜里, 就成了这样。
知道真相的打击, 看来不小。
可眼下已垮了精神,再不好垮身子,这碗药说什么也要让他喝下。
姜初妤捧着药碗的手向他唇边移近, 恰在此时,顾景淮也默契地转头, 薄唇微张,似乎要说什么。
唇与碗相撞,碰得药汤泼洒出来,尽数落在了他前襟上,像一场黑雨,更加重了心上的阴霾。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姜初妤身上没带帕子,连忙用袖去擦拭,也抹了苦黑的药渍。
顾景淮本想说,她会错意了,他所说的脏,非身外之物。可听到她的道歉,话卡在口中,这才注意到,她的眼下红肿着,又担忧又疑惑地看着自己。
于是忽然红了眼圈。
“你不该道歉。”
他狼狈地避开她的视线,声音染了湿意:
“不该是你言歉。”
说罢,方才还恹恹虚弱的人,忽然恢复了力气,夺门而逃,跑得跟白日一样快。
而这次,他身后确有洪水猛兽要躲了。
姜初妤捧着水面轻晃的黑汤,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有卷土重来之势。
她将碗放下,举袖掩面吸吸鼻子,偷着落了两颗泪,直到叫人看不出失态,才匆忙离开。
-
一直以来,姜初妤甚少觉得东厢房是她的归属之地,可现在一回到这里,看见春蕊正为她细心打理床铺,将被他们弄脏了的绸衾与金缕席撤下,换上新的铺好。
忽然就如游子归家一般,飘飘浮浮的心有了寄托。
“春蕊。”
姜初妤冲过去抱住她,二话没说呜呜咽咽就啼哭起来,开始还有些压抑,慢慢释放开来,声声感人。
“哇,小姐,我也好难过啊——”
春蕊也被她的情绪感染,想起夭折地初恋,那么下流不堪,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二人如两条交汇的河,在彼此身后烙下了滚烫的泪流。
等她们哭累了,春蕊去火房煮了两只鸡蛋,敷在小姐眼上消肿。
姜初妤没出息地吸吸鼻子:“有些饿了。”
“他们不给东厢房送饭,这鸡蛋还是我说自己要用才讨来的。”春蕊顶着两只肿眼泡,想来也没人怀疑,“姑爷到底是怎么了?”
姜初妤囊着鼻子,不想再说此事:“没什么。”
“算了,姑爷把小姐害得这么惨,我以后也要讨厌他!”
-
顾景淮今夜没回房睡觉,而是去了偏殿。
那里的布置还是他作为“易子恭”时的老样子,不知他睡在那里,是否能想起来更多。
姜初妤沐浴后仰躺在榻上,与长横木为伴,睡得半梦半醒,总不踏实。
傍晚时雨落落停停,至她歇下时没了动静,可到了后半夜,却如洪水泄堤般“哗啦”一下劈向人间,还唤来疾风坐阵,撞开了里室没拴上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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