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天黑得一日比一日早,姜初妤今夜也不打算回府了,非要好好与他彻夜长谈一番不可。
圆月又向上升了些,帐外才有了脚步声。
顾景淮探进半个身子,侧目看见布帘并未绑在柱上而是贴地落着,醉意朦胧的眼眸清亮了一瞬。
她还没回去?
“皎皎?”
听见这个明明只有半日未闻,却好似久违了的称呼,姜初妤心尖一颤,待那股动容散下去,才开口回应:
“我在。”
她从布帘后走出,双手揣在袖中,稳步走向他,郑重其事。
“我有话要对夫君说,首先是孙牧远的事,他伤情反复,不能再耽误了,须得请太医主治,也要通知孙老将军,这事夫君必须明日就做。”
顾景淮颔首,唇抿成一条线。
“嗯。”
“另外,就是你我的事。”姜初妤又向他走近几步,才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不算浓但也不算淡,也不知是喝了多少。
她掀眼划过他冷冽的眉眼与轻染淡红的颊面,心想醉得不彻底,应无大碍。
“夫君既已知真相,为何总想躲我?你难道不想恢复记忆么?”
“皎皎……”
顾景淮身子倾向她,却偏过面去,声音低哑又含糊不清,“为夫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几息沉默后,姜初妤后退一步:
“嗯。”
她说,嗯。
顾景淮忽然欺身,握上她双肩,泛着红的眼底毫不遮掩地冲到她眼前,姜初妤一惊,不敢动弹了。
墙面上,烛灯映照的影子交叠,男人的罩住了女人的。
“得知孙牧远没事,你当下很开心吧?”
顾景淮只觉脑中升起有一片雾,让他什么都想不明白了,手下也控制不住力道,发了狠,嘴上却委屈更甚,“你都没有对我那样笑过。”
“生死之事,自然另当别论,何况……”
她只为他哭过。
可顾景淮恍若未闻,继续问道:“皇上没被徐衡造反推下皇位,你知道了是不是也很欣慰?因为皇上没事,你阿姐就没事。”
这确实是真的。
姜初妤紧闭双唇,没回答。
“可是我很不开心。”
他目光有些涣散,望着她又不像在看她。
姜初妤双肩吃痛,越挣扎他反而抓得越近,只好张口呼痛,可半个字还没吐出,一股浓烈的酒气弥散在鼻腔与唇齿间。
这个吻很短,侵略性却很强。
可明明作恶的人是他,顾景淮却仿佛被她中伤,眸中似怨非怨,松开后又啃咬了一下她上唇,似在报复:
“你看,你为什么不回应我?”
姜初妤头脑有些发懵,双手扳着他肘部,这下意识的防御动作又刺痛了顾景淮。
“夫君,你有没有想过,许多你笃信之事,都是你的臆想?”
她终于找回话头,不管不顾地要将真实的残忍掰开给他看。
顾景淮盯着她双眼,仍不可置信,哪怕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心中涩意便能缓和许多。
她从前生活在渝州?他们分别多年?
孙牧远瞧着颇为了解她,难不成那些年他们曾有过频繁的往来?
嫉妒的火在腹中窜来窜去,顾景淮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抱歉。”他捧起她的脸,滚烫的掌心彰显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与欲望。
“乖乖让我亲一会儿。”
丝毫不是商量的口吻。
不给她说不的机会,顾景淮托着她的腰压着她来到榻上,几近疯狂地汲取着。
他本不想再强迫她,可只有这样,才能抚平他躁动不安的心火。
她明明真实存在,就在他怀里,在他身下。
怎么可能是臆想呢。
姜初妤像是一只被困在八卦阵中飞不出去的鸽子,没有一点儿挣扎的余地。
许久,她忽然明白了破解之法:
回应他,要回应他才行。
于是她双手绕上他脖颈,将他向下、向自己的方向带。
姜初妤明显感到他浑身僵了一下,吻得更为激烈,可周身束着的看不见的刺,却渐渐变软了。
第67章
纵使顾景淮的情绪来得仓促剧烈, 终究是在姜初妤的抚摸与回应之下,归于平静了。
就像声势浩大而尚未燎原的战火。
他们在山上和军营的这几日,京中差点要翻了的天又翻了回去。
徐衡见大势已去后, 自刎于马上。
周承泽派人将叛军的尸体拖去乱葬岗、牺牲的将士好好安葬后,提着徐衡的发, 削铁如泥的宝剑毫不费力就将他头身分离,场面骇人得很。
周承泽眼都不眨一下,对这个着实帮过自己夺嫡的昔日功臣, 不见半分不忍与唏嘘。
那两个做了他与婉妃替死鬼的可怜人的尸首, 入殓安葬;而徐衡的脑袋被挂在了宫墙之上, 徐家上下入狱, 等择日满门抄斩。
磬广台案牵涉的官员, 如李家,战战兢兢地等候裁决。
路面上的斑斑血迹才洗刷干净, 破损的屋舍尚待修葺,周承泽一时分不出心来处理太多后续事宜,不过倒是记得把熙和郡主放了出来, 恢复了身份。
熙和得到赦令那日,痛哭流涕了半个时辰,丝毫不见往日趾高气扬的傲慢,感恩戴德地谢恩。
她行动不受限的第二日, 立马亲手做了些糕点, 登门拜访顾府,指名要见少夫人。
姜初妤听到通传消息,差点以为耳朵坏了。
“谁想见谁?”
在确认了真是熙和想见自己后, 她碍于礼数,只好于东厢房厅堂内接见了她。
可在看见头上戴着垂至裙摆的幕篱、高髻上只有一根朴素银簪束发的人时, 姜初妤愣是站在原地不敢上前迎,怕认错人。
那人双手掀开两边白纱露出脸来,姜初妤才确认无疑,十分不自在地扯出个微笑:“许久未见,郡主安好?”
熙和扁扁嘴,反问她:“你说呢?”
不等她回答,也省了寒暄,熙和又把脸罩上半边,长眼左右扫了两回,神秘兮兮地问:“顾表哥不在吧?”
姜初妤颇为诧异地抬抬眉,还以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看出她的惊讶,熙和皱着脸诚实说道:“我不想看见他了,我对他有点……阴影。”
姜初妤哑然。
皇上连熙和都记得解除禁足,却偏偏忘了顾景淮这个人似的,未召他入宫;而顾景淮看上去也没有这个打算,待在府中整日不知在做什么。
现在连熙和也不愿见他,她夫君一夜之间忽然被大家避之不及,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熙和不打算进房内,站在檐下把食盒不由分说塞进她手中:
“我的例钱下月才恢复,没有拿得出手的金银珠宝,就做了这些,权当赔礼道歉。”
说罢她就转身打道回府,走了几步又转身:“我没下毒,不放心的话就验了再吃……扔了我也没所谓!”
姜初妤暗自发笑,有史以来头一回觉得熙和还算可爱。
她拎着食盒去了书房,敲开房门,顾景淮正笔走龙蛇在纸上写字,余光看见她手中端着的食盒,手中笔尖一顿,不禁生出期待。
“熙和郡主方才来了一趟,送来了这个,说要赔礼道歉。”姜初妤走去桌旁打开食盒,里面精致的糕点排排放于玉碟上,期待地抬眼看他。
她将其带来,一是想试探此举能否召回他的记忆——宝鹭山行宫那次,熙和送过玉露团。
二么,是想借个由头来找他。
姜初妤察觉到了,最近他有些刻意躲着她。
那天晚上军营里那个躁动不安的亲吻之后,他反倒落荒而逃,留她一人兀自羞赧。
后来再也不曾主动对她做过分亲密的事,要不是看她的目光依然透着痴念,她就要恍然以为回到了刚成婚那阵了。
可是顾景淮闻言,偏过头去紧抿着唇:“别人做的,我不吃。”
他重新提起笔,下了逐客令,
“夫人没别的事,回房歇息罢。”
姜初妤两个目的皆落空,忍不住叹气,微微摇头:
“夫君,日子总要过下去……你难不成真要一直这么不理我下去?”
顾景淮重新提笔,屋内只问笔墨在纸上行走的沙沙声。
房门重新落下,顾景淮甩下笔,靠坐在了扶手椅上,抬臂搭在眼上,不慎蹭上墨痕。
他又让她失望了。
可是在想起来过去之前,他无法抹除心中的愧疚,自然不敢再面对她。
-
姜初妤近日也愁得不行。
顾家二老对他们夫妻二人的成见,可以说是日日加深,但终究心疼自家长子,嘴上宽慰顾景淮也不做约束,对她这个儿媳,怨气就不太收敛了。
再加上,在顾府上下的眼中,顾景淮对她的梳理,便是她“失宠”的象征。
一个得不到丈夫宠爱,又无母家撑腰的儿媳,姜初妤越发觉得日子如履薄冰,她知道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得先让自己“复宠”才行。
于是,轮到她去寻机会缠着他了。
可效果,也实在没什么起色。
后来某日,一个契机到来了。
周华宁恩威并施,隔三差五就叫她前去训话,却也松了口,开始教她管账。
“今日是九月初一,就从这月开始,先学着算下人的例钱吧。这本新账册你收着,上头写账目,下头写银钱数目,一分一文都不能错;这本是上月我做的,你仔细看看,照葫芦画葫芦。”
这可是实打实的权,姜初妤心想,做大户人家的夫人,要么受宠,要么有用,这正是她在府中树立威信的好机会,兴致提了起来。
姜初妤一心扑在账本上,翻来覆去地看,忽然发现了一处漏洞。
她招来春蕊,问道:“八月三十一日那天,你和司棋领到罐茶了吗?”
“罐茶?”那都过去许久了,春蕊想了半天,才摇了摇头。
姜初妤皱眉,这跟账本上是对上了的,可是……
“按顾府规矩,每月除了月钱,还会给发些额外的赏物的,我看八月给你们侍女的是一人一罐碧螺春,钱数与份数似乎对不上。
虽然八月你随我是二十才入的门,但既然月钱都能按天折算,怎的茶就不能?我看这上面只有你和司棋的份儿没有,账又是平的,那钱花去哪儿了呢?我去找夫人说说。”
春蕊连忙阻拦她。
“小姐别去,不值得为奴婢得罪夫人啊。”
“我是就事论事,万一是底下有人做了手脚,得让夫人知道一声。”
“小姐有没有想过,手脚可能正是夫人做的?”
姜初妤一惊,连忙去捂她的嘴:“嘘!说什么呢。”
“小姐以为姚夫人就没做过这种事吗?她甚至明面上就克扣我们的月钱,甭管道理不道理,主子就是主子。”
“舅母我不好说,但我觉着大夫人不是那样的人。”姜初妤双目灼灼,很是坚定,“你别劝我了春蕊,以前让你跟着我在姚府吃苦是我无能,可现在我怎么说也是顾家长媳,还不至于连你都罩不住。”
正堂内。
姜初妤拿着账本在问账。
“……是否有所纰漏,还请婆母明察。”
周华宁接过账本,翻都未翻就扔在一边:“你这是来问我的错?”
“儿媳不敢!只是……太明显了,连我一个初学的人都能一眼瞧出不对。我想婆母若真想掩饰,把钱数揉在不相干的账目里,那我定是瞧不出来了。可您就这样给我看,好像希望我看出来似的。”
姜初妤起先还不确定自己的猜测,小心翼翼地边说边打量周华宁的神色,见她逐渐露出欣赏之意,胆子才敢放开,说完后唇边不禁漾出一丝笑。
“不错。够机敏,也够有勇气。”
周华宁就事论事,难得赞赏地对她笑笑,唤婢女把两罐茶拿给了她,“你要是不来讨这茶,我也就暂时不叫你管账了。未来你也要做我这个位子上,记得心细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心里有杆秤。”
“儿媳谨记婆母教诲。”
姜初妤自此正式开始跟着周华宁慢慢学管账,不亦乐乎,整个人容光焕发了。
这件事给了她莫大的鼓励,甚至也不在乎得不得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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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厢房书房内只有一张书案,一日顾景淮正捧着书卷研读,姜初妤风风火火跑来,见他笔墨闲置在案上,喜道:“烦夫君借书案给我用用。”
顾景淮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不禁有些烦躁。
这些日子他夫人没少冷落他,甚至每日缠着要给他打腰后的绶带结的坚持都不做了。
是他的不是。
但又无可奈何。
姜初妤扭着腰伸手去够笔,取了一张新纸铺在桌上,提笔写下:
「瓜果可自选,每月不得超过二两银子。」
顾景淮把它读了出来。
姜初妤有些不好意思被他看见,这是她偶尔冒出来的念头,怕自己忘了于是都写成字条,已经攒了有十条了。虽然大部分提议都被周华宁否决,但有那么一两条是可用的,她就很满足了。
“这是要做什么?”顾景淮问。
见他也来了兴趣,姜初妤得意地勾了勾唇,一五一十解释道:“府中每月给下人的瓜果份例按人头算下来,每人需要二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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