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并没有给睿王妃带来宽慰,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句场面话而已。
她点点头,笑却不达眼底,把话题引到别处来,“先不说这些了,鹤辞也多少日未归家了,不是我说你,你们可是新婚燕尔,你也没关心关心,莫非赴宴还来得重要些?”
这话说重了,阮音一阵惶恐,忙垂下头道,“儿媳知道夫君近来忙碌,他那日离开前便交代过,若发生了什么大事,尽可去衙门里找他,我想着家里一切平安,便不敢扰了他公干……”
后宅里能有什么大事,无非就是怕她们婆媳不睦,老娘欺负新妇罢了。
他在她膝下这么多年,她还不懂他的性情吗?
他就是块捂不热的臭石头!
她的心犹如掉入冰窟里,嘴唇一抽道,“那也不是如此,他不愿麻烦你,你却不能不关怀他,这是为人妻的本分。”
阮音更加低眉顺眼起来,“儿媳明白。”
睿王妃揉了揉太阳穴道,“你去看看他吧,天气暑热,刚好昨日有人送了筐荔枝来,你拿上一些给他送去。”
“是,”阮音摸不透她的想法,她总以为她对她的儿子并不关心,如今看来,好像也并非如此,她沉吟着又续道,“母亲牵挂他,儿媳也会一并向他转达。”
睿王妃眉骨微动,不置可否,只吩咐道,“茴
香,给妤娘多装一些。”
从瑞松院出来时,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已快到申时,建京没有宵禁,一来一回也赶得上回来用暮食。
她回屋给他多拿了两套换洗的衣裳,一些熏蚊的艾条等等,这才登车前去。
一路上,她还想着骆夫人母女的谈话,思忖须臾,还是决定对他坦诚相告。
成婚数月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他的衙署里,门外的衙役不认得她,问她找谁。
她抿抿唇道,“我来探望我夫君……鹤辞。”
衙役听她提起鹤辞的大名,瞳仁颤了颤,这才赶紧哈腰道,“原来是世子妃,是小的失礼了,您先稍等一会,小的这就跟世子说一声。”
“劳烦你。”
衙役见她虽有天人之姿,性情却温和,忙道,“不劳烦什么,天气炎热,世子妃坐了一路车,才是辛苦。”
说道便拔腿往里跑了。
未几,却是鹤辞亲自出来了,他还是那袭青袍,肩背笔直,芝兰玉树。
“妤娘怎么来了?”他边说边走了过来,自然而然地朝她伸出手。
阮音甫一抬眼,便撞上他深如寒潭的眼神,心头霎时像被什么烫到似的,慌得她立马低下头,却是对上那双摊开在她眼前的手。
那双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是一双极好看的手。
她犹豫了下,到底将手放入他掌心。
他握住了她,温暖干燥的掌心将她包裹住,心头的彷徨也在这一刹安定了下来。
经过大门,方才那个衙役见他们携手同进,一时看得发怔。
“李辉,”鹤辞转过首,目光定在他脸上,顿了顿才道,“院子里的落叶,扫一扫。”
李辉一下子醒过神来,忙不迭拿起扫把踅了出去。
阮音见那个衙役溜得飞快,再望向他紧绷的腮帮,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没想到他在衙署里又是另一番面孔。
他径自将她带到自己办公的偏房,请她落座。
偏房不大,格局却方正,只有简单的几样陈设,临窗的一面靠着一张书案,案上叠满了厚厚的两沓卷宗。
旁边有对太师椅和书橱,再后面便是一扇半人高的屏风,依稀还能见到屏风后的罗汉榻,仅此而已。
在见到屏风上还随意搭了件天青色的道袍,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几日他一直是在那张罗汉塌上就寝的。
他那么高的人,腿能伸得直吗?她怔怔地想。
他生起炉子,正打算沏茶,她却让绮萝递上一小篮的荔枝道,“天气热,还是吃点荔枝吧,用冰湃过的,冰冰凉凉更解暑。”
“好。”他的眼神像是黏在她身上。
新婚小别,他才知道自己已习惯闻着她的味道入眠,衙署里的罗汉塌硬梆梆的,只有梨花木的香气。
他几夜里都没睡好,加上近来的连轴转,筋骨都是酸乏的。
直到在这刻见到她,疲惫的精神也瞬间得到了缓解。
绮萝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流连了一会,知道自己这会不适合在他们跟前点眼了,便悄悄退了出去。
阮音被他看得脸颊一热,这才说,“是母亲让我拿些过来给你吃的,她是关心你。”
原来如此。
他的眼神登时黯了下来,卷起袖子洗净了手,这才剥起荔枝壳来。
阮音并未觉察到他情绪的变化,目光在屋内睃了一圈道,“夜里可有蚊子?我带了艾条,要是有蚊虫可以熏一熏,还有这两件换洗的衣物也给你拿来了,以备不时之需。”
她说着将手中的包袱解开了,捧着衣物和艾条道,“这些要放哪里?”
“落了夜是有些蚊虫,”他腾不出手,便指着屏风道,“你先放屏风后那张榻上吧,晚些我再自己弄。”
她便走了过去,将衣物搁在榻沿上。
榻上拾掇得十分整洁,被子叠成方正的形状,上面叠着枕头。
奇怪的是,枕头底下露出了一抹丁香色,看那面料和颜色,应当是女子之物。
她脑中霎时嗡了一声。
她屏住呼吸,一点点抽出了那抹颜色。
直到那条手帕完完整整地呈现在她眼前,她却看傻了眼。
手帕的角落绣着一株紫藤,深浅不一的紫色密密匝匝地垂了下来,针脚精细,颇为巧思。
却不是她的帕子。
她的手轻颤了一下,回过头,他已站在屏风边上,白皙的脸上罕见地露出可疑的薄绯。
她抓住了帕子,脑子一片空白。
他开口解释道,“对不起,妤娘,我……我不该对你隐瞒。”
她只看见他翕动的嘴,却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你是欠我一句解释。”她不知不觉将手帕拧成了麻花。
他不知道她脸上为何凝了霜,只好老实交代,“那日我去青源,虽来不及与你说上话,却无意拣了你落下的帕子,原本该物归原主,可鬼使神差地,我留下了它。”
偷鸡摸狗,并非君子所为。他提起这些,脸上还有羞惭之色。
他又继续解释,“后来我便一直将它锁在衣箱,直到那日拿衣裳时,才发现了的。”
阮音面色稍缓,心头却仍是蒙着一层淡淡的灰。
她体贴地将帕子叠好,重新塞入他枕下,弯唇道,“原来如此,这也算不上什么事。”
妤娘就是有这种本事,即便是在人生命中匆匆留下一个剪影,也会让人欲罢不能。
而她虽日夜陪伴在他身侧,可他所有的温柔,却是趋于他对她美好的想象。
那可是妤娘啊,他对她一见钟情,有什么奇怪的呢?
她麻木地想。
两人回到太师椅上落座,他见她眉宇间还笼着一层阴翳,便将剥好壳的荔枝先递给了她,“你先尝尝。”
她正要伸手接过,他却抬高了臂道,“别脏了手,直接吃吧。”
她垂眸见到他已经伸到她嘴边的手,晶莹剔透的果肉便凑到她嘴边。
她无奈,只能低头咬了一口,丰盈的汁水一挤压便淌了他满手,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囫囵将剩下的一半叼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甜不甜?”
她点点头,将果核吐出,这才道,“你也吃吧,衙署苦热,可不比家里,这些天你都吃的什么饭菜?”
“午晌膳堂有开火,早上嚒,我通常去桥对面那家吃羊肉馎托,暮食……”他一面剥壳,一面向她娓娓道来。
两人坐了半晌,窗外的云翳渐涌,方才还碧蓝的天,不知怎的变得阴沉沉的了,她起身道,“看样子要下雨了,我得赶紧回去,你不忙了就回家里——”
“来”字还没说出口,头顶便炸起一个惊雷,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倾盆的大雨也瞬间而下。
“看来是老天留人。”他笑了笑,盥了手,才走过去掩上窗,再踅身掌起灯来。
第23章 失控 唇峰刮过她的鼻梁,继而往下。……
外面滂沱的大雨隔绝了天地,恍惚间辨不清昼夜。
比起他的气定神闲,阮音显得有些焦灼,“也不知道这雨何时能停,我回晚了,怕是让大家都在等我开食,那就不好了。”
鹤辞随手收拾起茶几道,“这么大的雨,总不能要你这会子赶回去用饭吧,你看外头雷一个接一个的,我如何能放心你回?”
阮音心下稍安。
然而这雨,就像是天蓦然裂了一道口,一连下了许久,雨势也并无减弱的意思。
鹤辞只好让绮萝乘车回去报平安,打算晚些时候雨停了再与她一道回府。
到了暮食时分,下值的时辰没有人愿意在衙署里待着,大部分人还是趁着雨势稍弱的时候溜回了家,只有值夜的、家里路途遥远的那么几个留了下来。
蒋令光也没回,并且系上襻膊,钻入厨房当起大厨。
过了一会,才亲自端了饭菜过来道,“嫂嫂别客气,就当自己家一样的。”
说完便笑嘻嘻地退了出去。
阮音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又怔怔地将目光挪回眼前的六菜一汤来,登时瞠目道,“你们官衙的伙食这么好?”
鹤辞给她分了双筷子道,“平时只有五菜一汤,这一道绣吹鹅,是蒋大厨特地为你添的拿手菜。”
阮音抿了抿唇道,“没想到这雨一下起来便没完没了,给他添麻烦了。”
他一脸正色地宽慰,“不用不好意思,他还赊了我一顿饭。”
她扑哧一笑,总算放下心来。
窗外的雨哗哗作响,屋内反倒十分静谧
,不大的偏房,连家具都挨在一起。
两人促膝而坐,茶几底的不同的布料安静地磨擦着,甚至夹个菜,都可能不小心碰到手。
阮音吃得耳根子都红了。
之前她为了藏拙,并不主动提起过往,即便是回应他的话,也只是点到为止。
更何况,他是博古通今的郎君,偶尔与他交谈到一些学术问题,她都略感吃力。
她知道,这还是他迁就的结果。
现下虽有了取而代之的想法,可她内心并不觉得自己真配得上他这样的栋梁之才。
固然对他有些歉意,但她处境都这般艰难,总要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忖度片刻,她还是将骆夫人母女的谈话跟他坦白了。
她说完补充道,“李国舅果然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而且他的家人也都知情,并不无辜。”
鹤辞闻言陷入沉思。
阮音知道他又在琢磨案子了,她觑着他的脸色,嗫嚅道,“我只是怕……骆夫人为以防万一,而……”
杀·人灭口,这四个字还没冒出来,手背便被他摁住了,一抬眸,见他目光如炽,神情坚毅,“你放心,这件事与你无关,我定能保你无虞。只是既然知晓她们母女俩的身份,近来若她们邀约……”
她立马接口,“那我就装病推辞,我会与她们保持距离的。”
他嗯了一声,续道,“这几日案子已有了新的进展,李家才会如此自乱阵脚,你也不必太过忧虑,眼下多少只眼睛盯着他,料想他也不敢轻举妄动,这阵子我多派几个人护着你。”
有他这般宽慰,她的心也终于落回腹中。
吃罢饭撤下残羹,雨势也渐小些,剩下的人也走了不少,鹤辞走过去推开槛窗,凉爽的风拂了过来,一洗白日里的闷热,不寒不燥的温度令浑身的毛孔都舒坦起来。
他们也打算趁这时回府,只是皂隶突然来报,狱中的一个嫌犯旧病发作,已经危在旦夕。
这个嫌犯亦是与此桩案件有关。
令狐尉所杀的孩童,便是来自于他的手。
在这世间,各行有各自不为人知的诀窍,令狐尉是个道士,并不擅长拐孩子,如果孩子闹出了动静,反而容易暴露,因而他选择与人贩子合作,由人贩子迷晕了孩子再带上山来交易。
如今令狐尉已死,这个人贩子要是也出了问题,接下来受到的阻碍会更多。
他面色凝重,边套上蓑衣边对阮音说,“你先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
她也知道形势严峻,作为妻子,似乎该关心点什么。
于是脚心踯躅了一下,主动走过去,接过皂隶手中的斗笠替他戴好,还柔声叮嘱道,“小心外头地滑。”
他点头嗯了一声,顾不上说什么,转身便踅了出去。
他留下一个衙役供她差遣,衙役尽职尽责,守在门外不敢离去。
阮音也是闲着,左右徘徊了半晌还不见他回,便将带来的艾条点上,将整个偏房的里里外外都熏了一遍。
桌上的蜡炬淌下了烛泪在烛台上渐次凝固,烛身也慢慢佝偻了下来。
她坐回那张太师椅,盯着烛光,眼前的画面开始变得模糊。
她强打起精神,可眼皮依旧睁不开,只小鸡啄米似的打盹。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感觉到身子一轻,一睁眼,便是他清隽的面容。
“你回来了?都忙完了嚒?”她挣扎着要起来,他却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嗯,天色已晚,我已经让人向家里禀报今晚不归家了,你安心在这里歇一晚,明早再让人送你回去。”
阮音也不愿大晚上麻烦别人,便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抱着她上榻时,她嗅到他颈边穿来一股皂角的香气,仔细看,身上的衣物也换过了。她脸上登时有些不自在,小声道,“我还未洗漱,身上脏。”
夏日炎热,她没有办法忍受黏腻了一天的衣物就这么裹上床睡觉。
不过衙署简陋,自然无法泡澡,她也只是随口这么一说而已,可他却当了真,“我烧点水给你擦擦身子吧。”
她嘴唇轻抿道,“麻烦你了。”
“又客气什么。”他说着便出了房间,少顷,才端着一盆温水走了进来,又从箱笼里寻出一件湖水蓝的直裰来,莨纱的材质,柔软清透,正适合暑夏的天气。
“先换上我这件吧,凉快些。”他的神色敞亮,并未觉得不妥。
阮音望着他捧在手心上的衣物,脸上逐渐露出羞愤的酡色。
这还是今日她特地为他带过来的衣裳,她当然知道面料有多薄,怎知竟成了她的寝衣。
她踌躇了片刻,到底慢吞吞地接了过来,又见他还像根针似的杵在那里,默默咬紧了唇,迟迟没动作。
她已经做了与他成为真夫妻的准备,可真正被他凝视着的时候,她又觉得呼吸微紧,感觉自己还没准备好。
须臾,他别开眼道,“我先去看会书。”
看着他消失在屏风后的身影,她终于轻舒了口气,赶紧褪下衣物,匆匆擦洗了身子,再套上他准备好的直裰。
他的衣物宽大,袍角在她脚底堆成了一圈,她整理袍裾时,宽大的袖子又成了水袖,她一面系着绦带,还要防止绦带和袖子打架,一时间顾此失彼,穿得格外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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