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红的比甲,从中心迅速蔓延出一片突兀的酱紫色。
容妈妈拧起眉,倒抽一口气道,“哎呀,一大清早的,丢魂了?我这新裁的比甲哟!”
绮萝醒过神来,忙搁下盆子,抽出手绢替她擦拭,一面擦一面道歉,“对不起,容妈妈,要不您脱下来,我给您拿去洗洗吧。”
容妈妈横了她一眼,这才解开襻扣道,“罢了罢了,你可仔细点,这可是苎麻的,容易起皱,洗完要熨好才给我送来。”
说着将褪下的比甲扔给了绮萝,这才想起方才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问道,“才刚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绮萝沉吟片刻,到底将刚才所见的怪事说了。
容妈妈一听,瞳孔震颤,大叫,“不好!”
第19章 改念 她与他怎么就不是夫妻了?
容妈妈猝不及防地走了进来,将阮音那点天马行空的游丝给打断。
她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居高临下的容妈妈。
她的唇不知何时已抿成一道直线,对容妈妈的不请自来有些不满,更何况,她还黑着个脸,活像人欠了她几吊钱。
“容妈妈这是何意?”她收回视线,懒懒地闭上眼假寐。
容妈妈见她如此,登时气血翻涌,先是蛮横地拉过她的手,查看她的守宫砂,又往手上沾了点唾沫使劲搓了搓道,“世子碰你哪了?你到底知不知廉耻?”
阮音被她一句不知廉耻给气笑了,也寒起脸抽出了手,掏出手绢擦了擦胳膊,掀开被子起身道,“原来容妈妈是来兴师问罪的?”
脚心刚要落地,却“不慎”踩了容妈妈一记窝心脚,这才装模作样地捂住了嘴道,“哎呀,您老人家怎么站这儿?实在是对不住,才刚起身,迷迷糊糊的,一时踩错了地。”
容妈妈被她踹得趔趄,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捂着胸口直喘气,“你……你这个狐妖媚子,我就说你不老实,这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阮音心头冷笑,脸上却做出抽抽搭搭的姿态来,一抽一泣道,“容妈妈好没道理,我在屋里睡得好好的,你冷不防地到我面前来,二话不说就扣了我一脸屎盆子,敢问我做了什么,何以当得你左一句不知廉耻,右一句狐妖媚子?”
容妈妈见她端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下已有了几分猜测,“你就是这样勾引世子的?”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哪个男人能不动容?
阮音见她说话愈发不客气,心想也好,自己也不必在乎什么约法三章了。
成婚这些日子,她老实本分,却纵得这恶奴更加得寸进尺,退一万步讲,她才是与世子拜了堂的人,同床共枕也这么久了,除了名字,她与他怎么就不是夫妻了?
容妈妈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曾夫人远在青源,又如何能威胁得了她?
既然如此,她还不如找个原由把她打发了,坐实了这段关系。反正是阮家欺瞒在先,又怎敢将此事闹大?
一念起,她只感觉到胸前有灼热的血液流过,浑身的寒毛都兴奋地竖起来。
她眼刀斜乜着容妈妈,一字一句道,“容妈妈说话实在难听,我是个娇弱女子,力气上又比不上男子,世子他一时兴起要对我做点什么,我还能以死明志不成?”
容妈妈自然也能听出她恃宠而骄的语气,忿忿地咬了咬牙道,“好,那你是承认了,他看了你的身子,还是摸了你哪儿?”
“容妈妈不如直接问世子吧,”她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这才抬眸对上容妈妈的眼,佯装无辜道,“对了,不知妤娘可有下落?”
自然是没有,否则阮家早就有动静了。
容妈妈见她眼神还是一如往常清亮,却又多了一丝坚毅,她心湖微震,她竟然不怕她。
这么多年把唯唯诺诺装得毫无破绽,这该是有多深的心思啊。
她警惕地看着她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妤娘和那褚少游也私奔了好些日子,也不知道过得惯不惯……”又不知她可曾后悔?
容妈妈却品出她的另一层意思,她将清白的重点转移到大娘子身上,借此洗脱自己,何其歹毒。
“大娘子在家时,你若肯多关怀些,她也不会逃婚出走!她一个身娇体弱的大家闺秀,总不至于喜欢过上风餐露宿的苦日子,定是那褚少游胁迫她的,只求她平平安安的,快点回到夫人身边来。”
阮音叹息一声,容妈妈不愧是跟在曾夫人身侧多年的老奴,两人的嘴脸如出一辙。
她倒有些同情起妤娘来了。
逃离了这个家,她的日子有好过些吗,倘若褚少游真是个上进好学的,夫妻二人和和美美,白手起家,也未为不可,要是他并非良人,她也不过是逃出龙潭又入虎穴罢了。
不过同情归同情,她却不想再度忍让了,当初是曾夫人强摁着她上花轿,如今被羞辱成□□的也是她,她已经想明白了,与这些胡搅蛮缠的人在一起,就不能试图与她们讲道理。
反正世子又怎么不能够与她日久生情呢?
想到这层,她浑身鸡皮疙瘩凸起,她从小到大对“情”这个字没有过憧憬,然而她对世子妃的头衔却很满意,每次出门,建京的那些贵妇们争相结交,她再也不是那个只能躲在后宅的二娘子了。
她活成了妤娘,甚至比妤娘所拥有的还要多。
没有人想往回走,她也不想再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做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
她并不道破,只敷衍道是。
容妈妈趁机又说了她一回,这才得意地踅了出去。
直到她壮硕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阮音眼前,她才闭上眼,暗暗拿定了主意,将绮萝唤到跟前来。
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淡淡地问,“方才你跟容妈妈说了什么?”
绮萝瞳孔一震,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没有说什么,只是说您打水净了脸,又……又躺下了,也不知为何,她老人家一下子就变了脸色……我是真的……没……”
她的眼神悠然地从她脸上扫过,朱唇微翘,“既是无心,又为何抖成这样,我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你。”
话音刚落,绮萝便改口道,“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好,既然你已经知错,那我便原谅你,但是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世子妃请说。”
她唇边依旧噙着笑意,眸色却晦暗不明,“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不算你的主子?”
绮萝毫不犹豫道,“当然是。”
“那么与妤娘相比呢?若妤娘回来,你是忠于旧主,还是认我这个新主?”她懒懒地抚着裙褶。
绮萝眼神闪烁了一下,嗫嚅着开口,“世子妃,为何……要这么问?”
阮音抬起眼梢看她,凌厉的眼神像是化成一支箭矢射到她心里去,半晌,才缓声道,“事到如今,你还以为妤娘能和我换回来吗?阮家人糊涂,莫非你也糊涂了?且不说外头风吹日晒
的,你如何能保证妤娘还是那副细皮嫩肉的模样?又或者……大了肚子回来,岑家也愿意认下这个不清不白的骨肉?”
她的声音依旧和风细雨,却又蕴藏了一丝锋芒。
绮萝没想到,她能剖析得如此透彻,再看她姿态优雅地端坐在那里,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连背都挺不直的二娘子了。
王府对下人宽厚,谁又愿意在曾夫人手底下战战兢兢地侍奉主子?大娘子虽然与她有十年的主仆情谊,可……
她咬咬牙,逼自己狠下心来做出决断,“世子妃,奴婢以后只认世子妃一个主子!”
“好。”她知道她和妤娘情同姐妹,可毕竟自己在岑家也离不了她,只要妤娘不出现,她倒是不必担心她叛主。
“既然你已有了选择,我眼下有一项重任交给你,只要你尽心去办,事成之后必然少不了你好处。”她说着摸了摸鬓角,有了底气,腰杆子也更挺拔了。
绮萝垂眸道,“世子妃请吩咐。”
“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先问你,你可省的容妈妈家里头的情况?”
绮萝想了想,仔细道来,“这个……容妈妈的丈夫原先也是在咱们府上的老余,因能算会写,得夫人器重,便将他调到城南的铺子做账房先生了,听说她还有个儿子,也是理帐的一把好手,如今也跟在他爹身边,虽是奴才的身份,可出门喝酒,一身衣裳都是新裁的,体面着呢……”
阮音一听她这么说,心里也有了个大概,账房管事可是油水多的位子,怪不得容妈妈到了王府,这新裁的衣裳可是越来越多,腰膀子也越来越圆了。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作为她的把柄,要想名正言顺地将她赶走,她必须要寻一个合适的理由和时机。
想到此处,她转头又吩咐绮萝,“你近来多留意打听一下容妈妈和谁亲近,和谁积怨,注意别打草惊蛇。”
绮萝一听便知道她要动手除掉容妈妈了。
容妈妈那人目中无人,在其他人面前还装装样子,却把她当成小丫鬟使唤,不说别人,绮萝对她心头就颇有怨言,也只有避着她不在的时候跟其他小丫鬟牢骚几句罢了。
现下主仆俩一拍即合,她哪有不干的,当下便轻快地应了下来。
第20章 案情 指甲盖里有干涸的血迹。
鹤辞刚到大理寺,便听大理寺丞张屿和蒋令光吵得不可开交,他怔忡了一下,脚还未迈入里间,便被蒋令光给扯了过去。
“君拂,你来得正好,令狐尉昨夜在狱中自缢身亡,你说说这案还要如何查下去?”
令狐尉正是这桩案件的嫌疑人,三日前刚落狱,原本计划今日提审的,怎知在这当口竟出了岔子?
鹤辞眸光扫向张屿,问他,“你们方才在吵这个?”
张屿扯了扯嘴角道,“岂不是?我说既然嫌犯畏罪自杀,咱们如实上报,尽快将案子了结,堵住悠悠众口,这人非要跟我犟。”
蒋令光立马道,“诶,嫌犯死了,你倒轻省,也不管个前因后果,就想着结案?谁知道你是不是心虚,不敢往下查,才如此草率决定呢?”
“蒋令光!”张屿细长的眸子迸出火来,指着他的咬牙切齿,“你身为大理丞,说话做事要讲证据,无凭无证的事往我身上泼脏水,在场这么多同僚在呢,污蔑朝廷命官,应当如何,不用我多说了吧?”
这两人向来便不大和睦,鹤辞已经习惯了他们针锋相对。
只是一点,嫌犯死得也太过巧合,再结合昨日父亲突然知悉了案件的发展,他几乎可以断定是有人故意泄露了机密。
不过这人是谁,却还未可知。
他只能调和道,“令光一贯心直口快,你又何必与他较真,你们都各退一步,等另外两位大理丞到了再商讨吧。”
两人只能偃旗息鼓,三人各自在案前坐下,一时无言。
鹤辞提笔写了几个字,倏尔抬起头来,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睃了一圈,这才道,“昨日父亲得知我近来查的此案,也嘱我不准再往下细查,连他一个局外人都已知晓此事,幕后之人难道会放任不管吗?”
蒋令光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想灭了令狐尉的口,阻止他抖落更多事情?”
鹤辞的视线淡淡地掠过张屿猛然握紧的手,又垂首蘸墨道,“我不敢笃定,一切还要等验过尸首再说。”
说着,三人便不再开口,各自低头做自己的事。
少顷,鹤辞才找了个由头把张屿叫到了偏堂。
他开门见山道,“我父亲不过是个武将,向来不过问我衙署里的事,况且此桩案件重大,除了我们几个,旁人也未必知晓,我父亲又是如何得知此事,并且再三叮嘱我别继续往下查的?”
张屿脸色一僵,拧着眉问他,“你为何单独找我说这个?莫非你怀疑我?”
他将他的神情变化纳入眼底,这才缓声道,“方才我还不确定,这会子我心里有数了。”
说道便转身往外走。
张屿忙追了上来道,“你什么意思,你这是定了我的罪了?你想去告发我?”
“我并无此意,”鹤辞回首道,“不过我们共事多年,你也应当了解我的脾性,这个案子既然到了我手上,我是一定要查下去的,就算那人当真权势滔天,我们身为臣子,更有匡扶社稷的使命,岂能让别有居心之人颠倒朝纲?”
这话说得张屿脸上微讪,不禁开口,“你才高行洁,不过是因你家世好,我无权无势,自然不愿开罪那人,明哲保身,难道有错吗??”
鹤辞抬眸对上他飘忽的眼神,像一枚钉子将他钉在了原地,“你错了,包庇罪犯等同纵容,我知道你家境平庸,走到如今这步,比任何人都要艰辛,所以别忘了当初踏入仕途的本心。”
张屿嘴角抽搐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也瞬间裂了壳。
“是我一时糊涂,也……多谢你,听你一言,令我醍醐灌醒,羞惭万分。”
“不客气,你我同僚一场,我知道你并非恶意。”
他说完,便踅身出了门,青袍随着日影拂动,像一株傲立的青竹,孤高又倔犟。
验尸结果出来时,却与鹤辞所料不同,确实是自缢身亡。
他冥思苦想,一时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李照广凭借李贵妃的宠信而上位,可他本人锋芒太甚,并非藏得住心性之人,既然案件移交大理寺,他不信他还能毫无动作,况且令狐尉身上还有他的把柄。
令狐尉是个道士,被捕时他还握着匕首,威胁那个嚎啕大哭的幼儿。
令狐尉还想狡辩一番,说他只是威胁,并无杀机。
然而在证据面前,他只能承认。
——抛尸的现场脚印与他的大小花纹一致,并且他是个瘸子,他的左脚比右脚长了一寸,所以右脚印总是虚的。
在审问的过程中,他说他是受人胁迫,才杀了那些幼童。
“那个人的名字,我不敢提。”这是他的原话。
然而在后续的调查中却发现,这个道士并不简单,他靠一张巧嘴结交了不少权贵,其中便包括李照广。
两年前,李照广与他甚至是结拜兄弟。
也就在这年,老丞相白晋柳久病在床,李照广这才顶替了他的位置,成了新宰相,白晋柳则在他上任不久后便与世长辞。
李照广这个宰相之位来得并不磊落,这已经是朝堂上心照不宣的秘密,碍于圣人的信任,众人不敢多言。
白宰相在世时还有个门生名叫高印,当时已是御史中丞,不出意外,白宰相去世后,宰相之位便会落到他头上。
而这时的李照广还只是挂着虚衔的闲痞。
高御史受其弟与太常寺卿发动刺杀白宰相的政变而牵连,以叛臣的罪名落狱处死。
事实上,白宰相年迈,很多事已交给了高御史,他没必要做出自毁前程的事。
白宰相自然也是不信他的背叛,从那以后便一病不起,李照广堂而皇之地接过了重任,成了新宰相。
巧的是,昔日抓捕高家兄弟和太常寺卿的,正是李照广。
李照广上位后,迅速笼络了一班拥趸,那些反对他上位的人,也很快被他以武力镇平。
再也无人敢言。
令狐尉被捕后,大理寺迎来了贵客。此人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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