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头顶的帐子发呆,“也可以不去。”
她方才明明见他已经准备起身了,于是狐疑地剜了他一眼,“为何不去?”
他的眸光也扫了过来,两人的视线不期然交织到了一起,就在这半明半昧的床上,轻柔的纱与晨曦碰撞出粼粼波光,同样漆黑的瞳仁里,似乎也有暗潮涌动。
他沉默半晌,缓缓别开眼,“风拂纱影落,幽然鬓香缠。”
清磁般的音调不轻不重地拂过阮音的耳,令她心头浮起一阵陌生的颤栗,雪腮也渐渐染上一层云霞。
他觑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她半嗔半恼地搡了他一把,将他下半句话摁回腹中,“你还是起吧,大男人起晚了,也不怕人说闲话?”
他被她半推着又坐了起来,凝眸看了她一眼,这才道,“好好好,我这就起。”
说着便起身更衣,着完乌舄,又挪身到铜镜前,取了梳子梳髻。
阮音便这么躺在床上,眸光被镜前的身影吸引了去。
少倾,才后知后觉想起些什么,掀开被子起身,赤足走到他跟前,怯声道,“夫君,我帮你……行吗?”
他转过身来,见她穿着香云纱的寝衣,一张小脸白净如玉,长发像缎子一般披散在微微峦起的胸前,着实乖巧可爱。
于是点头,将手中的梳子递给了她。
阮音握紧梳子,一下一下梳顺他的头发,他的头发乌黑浓密,又不像她的细软,略硬的触感在她指缝间刮过,带来一阵又一阵的酥麻。
她定了定神,心无旁骛地将乌发拢在手心,又倾身下来,仔细观察发髻的高度。
“这么的……可以吗?”她也不太确定。
说话间,她耳后一缕带着幽香的青丝垂了下来,落在他的肩上,偏她还浑然未觉,头仍歪着,勾出了一段痒意。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铜镜内那一双亲密无间的身影,一时忘了回应。
“这还是我第一次给……别人梳头呢。”她慢吞吞地说着,余光扫向铜镜,见他的目光直勾勾的,心头一烫,赶紧别过头去。
他这才敛下眼皮,淡淡道,“这样就很好。”
阮音抿了抿上翘的嘴唇,默不作声地将乌发缠绕了几圈,再取出玉簪簪好。
“好了。”
她说完便旋裙往回走,然而袖口却被他扯住了。
她回过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礼尚往来,该我来替娘子梳头了。”他起身转过来,摁着她的双肩让她坐下,眸心一瞥,这才发现她罗裙底下脆嫩小巧的脚。
阮音觉察到他的目光,连忙将脚缩进裙底,脸上又莫名滚烫。
他耐心将她的鸦发拨到身后,用梳子梳开,又一脸认真地问她,“今日要梳什么髻?”
她咯咯一笑,从镜中横了他一眼,揶揄道,“我说了,莫非你就会?”
“我可以学。”
“那我要梳……堕马髻。”
他俊雅的脸上裂了一道缝,眉心拧成川字,“堕马髻……是怎样的?”
她拊掌笑得更欢,眉眼弯弯的,像一对月牙。
“这都不知道,你怎么学?”
他脸上浮出一丝尬色,“请娘子不吝赐教。”
阮音只好手把手教他,他不错眼地瞧着,将步骤都一一记在心底,直到她素手一挑,将
最后一绺发绕了个圈,用花头簪簪好。
她斜了他一眼,笑眯眯调侃,“夫君可还学得来?”
他一脸正色,“步骤都记住了,下回让我试试。”
“那你可要学好了,还有三绺髻、牡丹髻、盘龙髻……”见他越是正经,她那根顽劣的筋越被挑了出来,说着说着,不由得障袂吃吃笑出声来。
他这才意识到她的狡黠,见她笑得前仰后合,眸若星子,星河璀璨都揉碎在漆瞳里,那是他不曾见过的鲜活本色。
他亦弯唇一笑,“玉腕斜扶髻,比翼栖成双……日后还有的是时间,妤娘不该此时便嘲笑我。”
阮音见他态度真挚,也收起促狭的心思,飞速瞟了他一眼,又赧然地垂下眼皮。
那颗似乎总对男女之情不大开窍的心,也终于品咂出一点蜜意来,甜丝丝的,慢慢地浸润了五脏六腑。
第28章 破案 哪家媳妇像你起得这么晚?……
暑夏以来, 一连的几场豪雨洗刷了空气中的燥意,天色放晴之际,案子也算是告破了。
令狐尉留下李照广的手书, 以及青源那边的发现, 终于捋出一条完整的证据链。
杀·童取宠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以巫蛊术弑君,继而谋朝篡位。
令狐尉与李照广的渊源不浅, 二十多年前,令狐尉还不叫令狐尉, 而叫李尉。李家满门忠烈, 却因宫里那起巫蛊之案而获罪, 最终满门抄斩。
李尉不信父亲谋逆, 死里逃生, 隐姓埋名, 独自查清案情的真相。
这一查,便查到了当时还是三皇子的圣人身上, 他便是因调查巫蛊案而受到先皇器重, 从而顶替“幕后元凶”先太子成了新储君,李家满门则成了他夺嫡的替罪羊。
后来, 他又在逃难中染上瘟疫, 被李家搭救, 也因此结识了李照广。
两人志同道合, 结为兄弟。
然而随着李照广青云直上, 他俩的关系却疏离。
李照广只利用他的相助登上相位,一成了宰相反倒看不起他一个贫困道士了。
于是他心生恨意,想出了这出一石二鸟之计。
李照广野心勃勃,又未能藏得住锋芒, 就是东窗事发,众人也不会怀疑起他来。
在他的计划里,他本该是一枚“受人所迫”的棋子,没想到李照广会提前下手灭了他的口,才叫案子拖至现在。
如今真相大白,李家满门抄斩,连受尽荣宠的李贵妃也被褫夺封号,打入冷宫。
圣人心生后怕,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身子也靡靡不振,病倒在床,监国担子则落在年轻的太子身上。
朝堂瞬息万变,就连平头百姓也众说纷纭,对于阮音来说,也就是平安地渡过一劫,除此之外,她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日睡到日上三竿起,这才懒洋洋地抻了个懒腰,挑开帐幔唤容妈妈进来,“今日起来胃口不好,想吃点清淡点的,听说对面巷子尽头那家荠菜馄饨味道不错,还请容妈妈替我买一碗来吧。”
容妈妈见她还披散着发,身上也只穿了素纱寝衣,拧起眉毛就骂,“世子妃也越来越不像话了,哪家媳妇像你起得这么晚?还有,侍候你的丫鬟好几个,像这种跑腿的事,何至于火急火燎把我这老婆子叫来?”
阮音倒也不恼,反而斜剔了她一眼道,“侍奉我的人是好几个不说,你瞧,哪个不是忙碌着,您是年纪大了不假,可我打眼瞧着你可在外头嗑了半晌的瓜子,平日里月钱我可是一分都没短了你,可你说说,你倒是做了什么?”
“你……”容妈妈忿忿地瞪了她一眼,忽而改了口,“行,老奴就替世子妃跑一趟。”
阮音让绮萝取了一小块银锞子来,盈盈笑道,“但凡我有人差遣,也不敢劳烦你老人家,这块银锞子你拿去吧,我也对钱没个数,但应该是够用的了,剩下的,就当给你的赏银。”
容妈妈一见到金灿灿的银子,眼里也泛了光,收起了最后一丝不耐,爽快应下,“行,那我就替世子妃跑一趟。”
说着便旋裙往外走,身上的肥肉都止不住轻颤。
直到她拐过弯,背影消失在阮音眼帘,她才收回目光,问绮萝,“你说昨日余曹又来找容妈妈借钱了?”
“可不是嘛,两人在角门争吵,不单是奴婢,就连守门的小厮也听得真真的呢。”
她轻嗤一声,理理裙摆到底,“这逆子,前几日容妈妈好歹也给他凑了不少吧,怎么还没个餍足的?”
绮萝抬臂将帐子挂上金钩,忍不住憋笑,“听说债主找上门来,要剁了他的手呢,容妈妈哪舍得,再大的窟窿也得往里填呐。”
阮音也挑唇轻笑,“要不怎么说因果报应呢,一家子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我也算是给母亲揪出条大虫了,就算他日东窗事发,她也不能反过来怪我。”
见她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绮萝不禁又多看了她一眼。
从前在阮家时,她唯唯诺诺,又不及妤娘聪颖,几乎无人去在意她这么一个人物。
可嫁入王府几个月来,她就像被蒙尘已久的珍珠,突然泛出莹润的光彩来,就连为人处世也变得落落大方,谁能想象,这竟然是当初那个木头疙瘩似的二娘子?
阮音见她还呆呆地杵在那里,便对她说,“近来我不少首饰不翼而飞,我怀疑和容妈妈有关,你让人跟紧她,再回来禀报我。”
绮萝应了声喏,转身退下。
另一厢,容妈妈揣着银锞子从角门出来,一路上还嘀嘀咕咕,“真是不经世事的大小姐,如今穿金戴银的,连钱银的好处都不认得……”
碎碎念叨了一路,却不是往馄饨摊子的方向走,反而摇摇摆摆拐进一家典当铺。
跟在她身后的小厮眉毛一皱,倒不急着跟进去,只不远不近地观望着,不一会儿,见她从里面出来,掂着鼓鼓囊囊的荷包啐道,“唉,不识货的东西,上好的和田玉,哪能值这么点?”
眼见着她边骂边往回走,小厮将身子一闪,躲在榕树的树冠之后。
容妈妈并无察觉,低头将荷包系在腰间,这才慢吞吞往馄饨摊子走去。
刚到馄饨摊子还未来得及坐下,便被旁边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给扯着袖子拉到一边。
小厮竖直耳朵听着,声音断断续续的,倒也能猜个七八分,“方才我去了王府,听说……我便寻过来……你怎么那么久……”
容妈妈见了青年,没好气地揪起他的耳朵,破口大骂,“你这个天杀的败家子,老娘就帮你再填这回窟窿,你若还想赌,下回给我死外边去,我就当没你这个逆子!”
青年忙应了几声是,伸手向她要钱。
“孽障啊!”容妈妈气得直捶胸口,只好把腰间的荷包解下,递给他道,“拿去吧,滚回青源去,你下回再敢来,我也不见你。”
青年拿了钱,眼里泛起光,连点头道,“娘放心,我真的金盆洗手了,上回是让人做了局……”
“什么局?”容妈妈挑起眉骨。
“就是……”青年吞吞吐吐,“张三……他不满我赢了钱,让几个人非拉我过去再赌一把,我想他们定是合伙出千,就逼我把钱吐出来呢……”
容妈妈不耐烦听这些,边掏耳朵边插话,“行了行了,你别说了,拿了钱趁早把债还了就是了。”
两人结束了谈话,容妈妈这才坐下来,要了一碗荠菜馄饨,装在食盒里,又踅回了王府。
阮音吃完了馄饨,脸上并没有丝毫异样,直到晌午起来,打开首饰匣子才讶然道,“上回襄城公主送给我的扇坠怎么不见了!”
两个匣子都翻出来找了一遍,确实没见到扇坠的影子,便把侍候的丫鬟全都叫过来询问一番。
众人皆不知情,唯有香英提了一句,昨日是容妈妈整理的首饰匣子。
绮萝见状,剔了容妈妈一眼,嗫嚅着接口,“今早我还见容妈妈站在妆奁旁里好一会,也不知是……”
容妈妈眸光化做利刃,狠狠剜着她
,“你这小丫头片子,这是怀疑到我头上来了?这屋里来来去去这么多人,就单我在那里站过,莫非你们都没有?”
绮萝缩紧脖子道,“奴婢对世子妃忠心耿耿,绝不敢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世子妃若是不信,大可让人去搜奴婢的屋子。”
阮音说不必,又让香英把登记入库的册子取来,一样一样清点。
不清点不要紧,这一清点下来,才发现不单扇坠,另有两双耳珰,一对镯子,一支花簪和一个翡翠戒指都不见了。
容妈妈如坐针毡,做贼心虚地往外头走去。
香英细长的眸子一扫,问道,“容妈妈往哪去?这还没清点完呢。”
她回首挤出勉强的笑,“我先解手去。”
就在她走出廊庑的当口,迎面与一个粗使婆子碰了头,那婆子也不搭理她,拎着裙摆便往里屋走去。
容妈妈狐疑地拧起眉。
没多久,又见婆子从里屋出来,走到外院把一个小厮给叫了进来。
小厮只站在屏风前回话,声音不轻不重,却清晰地钻入容妈妈耳里,“小的见过世子妃,听说静思堂好些首饰不见了,小的或许知道那些内情。”
阮音捧着茗碗,轻啜了一口清茶道,“你说吧。”
小厮道,“今日小的外出办事,刚好碰上了容妈妈,原本小的想与她打招呼来着,谁知她一头扎进了当铺里,我便没过去……可后来,也是巧了,小的刚走过桥头,又与她碰上了,还有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也在她身侧,容妈妈就给了他一大袋子钱,要他赶紧回青源……”
话没说完,容妈妈的脸已褪成一张白纸。
到了这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原本还在想,她好几次的顺手牵羊都太顺利了,现下仔细琢磨,阮音那丫头未必不知道首饰消失,可却一直隐忍不发,非要等她拿了笔大的,再大动干戈地整治。
一想到这,她只感觉背上寒渗渗的。
这二娘子不哼不哈的,什么时候这般有心计了?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却见绮萝已走到她跟前,面容冷静,“容妈妈,世子妃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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