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音脸上的笑容渐渐凝住了,曾夫人这么说,连祖母也这么说。
看来,一个人伪装久了,连自己也不像了。
周老夫人见她宁静得近乎冷硬的脸,自觉失言,这才解释道:“祖母不是那个意思……”
阮音放平了她的身子,扯起一点嘴角,“祖母又何必解释,我还能误会你不成?”
她当然没误会,祖母就是偏爱着妤娘。
所以她并不打算告知妤娘的下落,也不会跟妤娘说明祖母骨折一事。
周老夫人见她唇边带笑,双眸也泛着天真的微芒,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还好音娘自来不争不抢,换做其他人早就跳脚了。
她也开始认真回想起来,这些年,她给过她的关怀是不是太少了?
阮音将杯子放回原位,自己便拣了张凳子,不远不近地坐在那里打起络子来,“您有事再吩咐我。”
祖孙俩的感情实在淡薄,她想不出什么话来闲谈,也不耐烦去想些什么应对这段疏离的关系,还是手上的活更能消遣时光。
自从骨折以来,周老夫人每天躺在床上,除了吃就是睡,枯燥的日子确实很难熬。
她思忖片刻,终于想起来搭话,“你在王府过得如何?”
阮音当然听出她并非关心,而是想聊天解闷罢了。
她手上的动作扭得飞快,头也不抬地回应,“甚好。”
直接了当到周老夫人噎了噎,下半句话也没派得上用场。
凝思过后,她又缓声道,“上回见过君拂,他现在看起来倒是康健,小时候真是瘦瘦弱弱的……”
提起他,阮音的眉心终于闪过一丝波澜,暗自腹诽了一句,何止是康健,简直是精力太过旺盛!
想到此处,耳根子悄然浮起一朵红云来。
周老夫人也年轻过,一瞅她的模样又怎会不知她春心萌动?
她原来也觉得音娘不如妤娘聪慧,身份也没有妤娘尊贵,自是配不上睿王世子的。
可现在,她一袭锦衣华服,一举一动都与大家闺秀无异,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匹配的了。
“虽说你们成婚是桩意外,可现在……只要你们小俩口过得好好的,祖母我也就欣慰了。”
阮音眸心掠过一丝惊诧,抬起头看了看她,“祖母真这么觉得?倘若妤娘回来了呢?”
第40章 密谋(二更) 她永远是被漠视的那一个……
“妤娘……”
提起妤娘, 周老夫人那浑浊的双眼忽地闪过一丝泪光,少顷才掖了掖眼角道:“我知道你心里怪我偏心,可妤娘这孩子自小是我看着长大的, 也不知她为何心那么狠, 就这么抛下家人跑了。”
阮音虽不是妤娘,却也能明白她的处境,祖母也好, 曾夫人也罢,不过是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压迫着她, 将她塑成一个漂亮的木偶。
所以, 妤娘之所以逃婚, 本质上不是她为爱冲昏了头脑, 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而做下的选择, 但专·制又封建的上位者, 又怎会觉得这是她们犯下的错?
阮音扯扯嘴角,并不搭话。
周老夫人觑着她的脸色, 又没话找话地说了一箩筐, 阮音也都有说有笑地回应着。
扮演乖乖女,她已经很有心得, 只是无论她多“乖”, 她永远是被漠视的那一个。
这厢祖孙俩闲谈着, 那厢的碧儿回去后越想越气, 忍不住又跑到曾夫人那里吐起口水。
她一面替曾夫人揉肩, 一面说道:“娘有没有觉得,二妹妹此番回来,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
提起阮音,曾夫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说的是,音娘往日里都是胆小怕事的那个,现在好像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
碧儿见曾夫人赞同她的话,心头窃喜,又加了一把柴道:“她现在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眼里哪还有我们这个家?但凡有点孝心,也不能几个月了还对家里头不管不问的吧?”
曾夫人眯起眼,眸色凝霜。
碧儿见状,又续道:“说句实在的,就连她生母,也未见得她就有多热络,又如何能指望她来赡养您?”
曾夫人扯起嘴角,轻嗤一声,“不必说日后,就说现在,她要为婆母讨个公道,已然将我视同蛇蝎,就连她那个姨娘,母女俩没一个叫人省心的。”
“所以啊,娘是心善人,对她还是太仁慈了些,才叫她吹鼻子瞪眼的,您要是肯多用那些手段,料想她也翻不出花来。”
曾夫人乜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怎么,你又想歪招了?”
碧儿被她盯得浑身一个激灵,赶紧垂下眼道:“娘说的,媳妇一向本分做人,怎么会想什么歪招呢……”
“行了行了,别揉了,”曾夫人扭扭脖子坐直了身子,凌厉的眸光将她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想要我做你的刀,那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拿不拿得动才行。”
碧儿嚅动着嘴,刚要解释就被她竖掌止住,她只好重新抿紧了唇。
曾夫人嘴角轻抽,凝顿片刻才让她坐下。
碧儿敛平裙摆在下首坐了下来,双手拘谨地搁在膝盖上,有
一下没一下地抠着手指。
曾夫人也静静盯了她好一会,才开口问道:“对了,上回你说你堂兄,如今在哪高就?”
碧儿还未出声,门外便传来一道明亮的声线,阮贤穿着天青的袍子,一面转动着手中的折扇一面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娘怎么提起堂舅哥了?他如今可是我们衙门的主簿。”
阮贤刚一走近,一阵脂粉浓香扑鼻而来,令碧儿忍不住皱起了鼻子,双手也暗暗紧攥成拳。
阮贤别了她一眼,得意地翘起唇角,撩起袍子便在她身侧坐下,支起一条腿道:“你们方才都说什么呢?”
曾夫人也被他的吊儿郎当气得眉心紧蹙,“你一大清早的又是从哪回来的?不用上值?”
“要啊,我昨晚通宵办案,咱们知县又是个体恤人心的,特地叫我回家休息一会,午后再过去。”
碧儿忍不住用鼻息轻哼道:“通宵办案?跟谁办的案?哪个同僚这么擦脂抹粉的,简直比烟花柳巷的妓子还浓些。”
阮贤横来一眼,支起另一条腿道:“指桑骂槐的,你骂谁呢?我是不想同你争吵,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碧儿眼泪簌簌直往下掉,脖子胀得通红,“随便我怎么想?你当初是怎么承诺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这才过了多久,你就露出本性了,是与不是?”
阮贤最烦她多疑的性子,脾气又爆,简直是他第二个娘,可他不是他爹,自是不可能乖乖受她管束,于是也咬紧牙道:“谁把成亲前的戏言当真,分明是你傻!别说我现在不过是逢场作戏,就算日后有朝一日真抬了姨娘进门,你又能奈我何?”
碧儿气急反笑,“好哇,原来你早存了这样的心思,你何不早点告诉我,我给她腾位置!”
“够了!”曾夫人拍桌喝道,“你们两个何时能给我消停一会,镇日吵个没完,要吵回屋里吵去!”
两人这才噤声,一个背过身哭得肩膀耸动,一个抱着双臂,别过脸冷笑,谁也不搭理谁。
“看看你们都是什么样子,丈夫没丈夫的样子,妻子也没妻子的模样,斗得跟乌嘴鸡似的,徒让别人看笑话,再这么下去,这个家迟早要完!”
曾夫人说完,见阮贤仍翘着腿,不禁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抄起手边的勿求人,照着他的小腿肚抽了过去,“坐没坐相,还不给我坐好。”
阮贤这才坐正了身子,抿着唇一言不发。
“怎么,说你几句你倒有脾气了?一个个都长大了,翅膀硬了就开始忤逆起老娘了是吧?你娘我还没死呢!”
阮贤这才问道:“还有谁敢惹娘生气,是不是碧儿?”
话音刚落,碧儿刚翕动着嘴皮子又要争辩,被曾夫人瞟来的眼刀吓得闭了嘴。
“哼,碧儿倒是不敢存这个心思,是你那好妹妹!”
阮贤一时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问:“谁?”
“还能有谁,音娘呗。”
“音娘……”阮贤眉心紧了紧,“音娘还能怎么惹您生气?”
提起音娘,曾夫人便忍不住握紧了扶手,手背青筋凸起,胸腔的怒火一阵又一阵地燎过心房。
她粗重地喘了几口气,“你当她还是那个乖巧懂事的妹妹?不说她一声不吭把我留在她身边当眼线的容妈妈送走一事,她一回来,便怀疑我们全家上下虐待你祖母,现在还要你娘我给她查明真相,你说说,哪个庶出的娘子敢这么跟嫡母说话!”
阮贤眉心拧得更紧,“这真是音娘说的?”
碧儿冷不防插了句嘴,“可不是?娘还能骗你不成?”
阮贤别了她一眼,才扭头对曾夫人说:“音娘一向胆小懦弱,怎么会做出那这种事来?”
“胆小懦弱?”曾夫人冷嗤了一声,“也就你相信她胆小懦弱,不对,还有你那无能爹!”
阮贤见曾夫人又要发飙,赶紧用手肘戳了戳碧儿,小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阵香风袭来,令碧儿忍不住捂了捂鼻子,这才压低声音跟他解释起前因后果来。
阮贤听完下巴都快掉到地上,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拍着扶手便起身道:“岂有此理,她不过一个小小庶女,竟敢这么目无尊长,我这就找她去,包管她以后不敢再犯。”
说完便起身要走,被曾夫人重新叫了回来,“去什么去,就你这个样子,去给人家看笑话?”
阮贤撩起袍子重新坐了下来,烦躁地捋了捋头道:“那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以后这个家,不会还要她说了算吧。”
曾夫人睨了他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但凡肯多在家里多呆几个时辰,就知道她今时不同往日,还巴巴上去自找没趣?你算什么东西,她连我都不怕了,还怕你的威胁?”
“她当真变得这般厉害,那……那怎么办?”
曾夫人沉思道:“有一件事,是我忽略了,当初是你祖母提议让她替嫁,才让她有了底气,如今她之所以敢跟你娘我唱反调,还当真把自己当成世子妃了。”
阮贤立刻忿忿不平道:“她算什么世子妃,就连婚书上写的都还是妤娘的名字呢,从头到尾跟她音娘有什么关系?还真是鸠占鹊巢久了,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吧。”
“你先坐好,这么一惊一乍的,还不如你媳妇稳重。”
提到碧儿,阮贤眼珠子往碧儿身上瞟去,恰好她的视线也撞了过来,四目交汇的一瞬间,刚才的气也仿佛消散了一点。
碧儿眨了眨眼,缓声道:“你还是听娘的吧。”
阮贤挪过去一点,将她看了又看,才问:“你又出了什么主意?”
“我……”碧儿偷觑了曾夫人一眼,一双眼睛躲躲闪闪的,吞吞吐吐道,“哪有什么……”
“娘刚才提起堂舅哥做什么?”
碧儿揣摩不出曾夫人的意思,因而只抿了抿唇不出声。
须臾过后,还是曾夫人开了口,“你说碧儿堂兄如今在你们衙门当主簿?你看着为人品行如何?”
“噢,人倒正直,就是性子古板了些,也不算什么……”阮贤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那日他刚到衙门赴任时,还特地向他问过音娘的近况,刚好那时音娘已替嫁入了王府,他便随口扯了几句谎,眼下这么结合起来,是有些古怪了。
“他当初来我们府上借住一晚,就对音娘念念不忘来着……娘是打算将音娘许配给他?”
问题是现在音娘已经是名义上的世子妃,又要如何才能重新将她许配给他人?王府倘若得知这段婚事至始至终只是一个骗局,又如何能善罢甘休?
第41章 禁锢 “女婿定不会对你坐视不管的。”……
这个家有个神奇的地方, 虽说平素里老的少的没少有磨擦,可一提起东院的那对母女,所有人便又凝结起来, 将心头的不忿转化为一致对外的力量。
彻查的结果出来了, 曾夫人借机将随侍之人打压了一番,又装模作样的将“疏漏”之过推给了碧儿,自己把自己摘了个一干二净。
第二天, 房妈妈便找阮音诉了苦,说到激动之处, 忍不住转过身偷偷抹泪。
“夫人还是看在奴婢年纪大的份上才免了我一顿打, 秋娥和水仙她们被打了二十杖, 到现在还起不来呢……”
阮音只好给她偷偷塞了些银子道:“你也看到了, 我根本做不到, 这些你拿着吧, 一些给你补贴家用,一些给秋娥她们养伤。”
说完便起身要走, 还没走出两步, 便听身后扑通一声闷响,裙摆也被微微掣住了。
她回眸一看, 房妈妈跪倒在她身后, 饮泣道:“二娘子, 算奴婢求求你了, 奴婢不要您的银子, 我求您再跟夫人说去,天气慢慢转凉了,奴婢怕到时候她又找借口克扣这克扣那的,老夫人如何能熬得过?”
阮音只恨自己耳根子软, 无端给自己揽了一个大麻烦,踌躇了一会还是答应了。
“好,我就帮你最后一次,不过我依旧不能向你保证结果,以后你也别求我了,不如求求菩萨吧。”
就最后一次,无论结果如何,她也不想陷在这滩烂泥里了,她要回建京,只有待在他身边,她才能体会家的温暖。
至于祖
母,也算是她咎由自取吧。
心里已盘算好,这回,她又揣足了勇气主动找上曾夫人。
没想到这回出师不利,话还没说几句便来了几个婆子,不由分说将她死死摁住。
曾夫人一巴掌扇在她脸上,火辣辣的痛意登时伴随着耳朵的嗡鸣声传来。
这一切实在猝不及防,被打的一瞬她脑子里都是空白的,甚至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本来你长大了,动手动脚不好看相,可你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敢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言不逊,我这就得好好管教你了。”曾夫人阴恻地笑着,看着她半边肿起的脸,上次落下的脸面也重新找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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