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带他们捉蛐蛐,捞泥鳅,身手灵敏得仿佛真是一只深山中的猴子。
他和弟弟两个年纪小,跟在他身后屁颠屁颠的,也喜欢他给他们不断带来新鲜有趣的玩意儿。
那日他们在后院玩,弟弟突然指着院墙外的树说:“快看,有桃子!”
他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抬头一看,还真是,一棵桃树硕果累累地结了不少的果子,有些桃子表皮已经熟透了,红彤彤的,有些只有荔枝大小,还是青色的皮,仔细一闻,空气中似乎还能闻到一丝桃子的清香。
表兄见他们俩大惊小怪的模样,唉了叹了口气,“这有什么,这是邻居种的桃树,我都摘了好几次了。”
“摘?”他一听就拧起眉,“用人物,须明求,倘不问,即为偷,你摘之前过问人家了吗?”
表兄不耐地掏掏耳朵,“行了行了,你这个药罐子,怎么跟老和尚似的?邻居家都搬走一个月了,现如今房子也是空着,就算我不摘,等日子久了,那桃掉到地上烂掉,还不是浪费了?”
这也并非没有道理,只是自幼的涵养让他犹豫了下,“可……”
“算了,我也没逼你,你要就跟我去,不然,我就自己带朗弟摘。”
弟弟比他还小上两岁,哪里懂这些,一听表兄要带他摘桃,立马兴奋得手舞足蹈。
他内心挣扎一番,最终也敌不过诱惑,于是三人便商量要如何摘到树上的桃子。
说是商量,实则表兄独自指挥作战,毕竟这事数来数去,只有他最熟,况且桃树那么高,凭他和弟弟,那只能是望梅止渴。
在他看来,表兄还是可靠的,虽然也不胖,可力气却比他大许多,大约年纪小的天然就崇拜能力比自己大的人,于是那一刻,他把圣贤书给忘到了脑后,成了他的“副将”。
“咱们和邻居中间还隔了条窄巷,巷子深处堆了些杂物,从那里爬上去,刚好可以摘到桃子,等会我爬上去摘,你就在下面给我接着,明白了没?”
他点了点头。
于是表兄就像往日那般,央求守门的婆子给他们开了角门,这事毕竟不是头一回,那婆子也只嘱咐了他们一句,快去快回,便回到门房嗑瓜子去了。
门一开,他们几个就像放飞的鸟儿从院里出来,顺着表兄所指的方向跑去,然而到了巷子深处才发现,原来堆在这里的木头不知被什么人搬走了,那里空荡荡的,连块踮脚的石头都没有,而那株桃树,对于他们几个半大的孩子来说,还是太高了。
即便是比他高出一个头不止的表兄,站在那里都显得格外渺小,更别说他们俩了。
但来都来了,被勾起的玩心又怎可能在霎那间偃旗息鼓?他和弟弟是一筹莫展,表兄却有了别的法子,他一拍大腿道:“对了,我们去找根竹竿,我给它打下来,如何?”
可这箱子里连块小石子都见不着,更别说竹竿了。
表兄却说他有办法,勾勾手示意他们跟上他,于是带着他们绕出了小巷,又对他们说,“旁边有个小湖,那里有很多竹子,我们去那里找找看。”
一走出小巷,他就有些慌了,于是紧紧牵住弟弟的手,对他说:“要不还是算了吧,表兄。”
表兄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露出轻蔑的笑容,“怕了?我以前还来这抓过鱼呢,你这个胆小鬼。”
这句话,不由得让他想起父亲在家时总是以他病弱为由,骂他孬种,每当这时,他只能默默咽下心头的苦涩,可表兄也这么说他,却让他心头涌起一股好强心来。
他抿紧唇,狠狠瞪了回去,“怕什么,去就去!”
到了湖边,他们沿着岸边寻找,好半晌才找到一根大小合适的竹竿,于是两人一前一后把竹竿拖了回来,弟弟太小,人落在最后,到最后走着走着,谁也没注意到身后的他了。
回到巷子,表兄指使他将竹竿立了起来,接着两人合力对准,准备将桃子打下来,然而当他习惯性地望向身后,却发现身后竟空无一人,登时慌了,忙唤表兄,“遭了,弟弟不见了。”
表兄还在用竹竿够桃子,听到他的声音也顿下手中的动作,“什么?”
“弟弟会不会跑湖边去了,我们快回去找。”想到弟弟还那么小,若是被人拐走,或是走丢,对他来说都无异于晴天霹雳,况且是自己带着他偷跑出来的,万一真是如此,不说偏爱弟弟的父母会责怪他,连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说完,表兄脸色也白了一瞬,收起吊儿郎当的神情,丢下竹竿,和他一起往湖边跑。
那个湖离巷子并不远,大约也就二三十步的距离,可当时的他却感觉手脚麻痹了,每抬起一步都格外艰难,就这样,他们很快来到湖边,四处扫了一眼,依旧没见到弟弟的身影。
表兄说:“别担心,朗弟一个人跑不远,我们先分开寻找,你也别跑远了,一会无论找没找到,都先来这里会合。”
按理,都应该把这件事先禀告大人,让大人帮忙寻找才对,可他想起母亲可能会因此对他大发雷霆后,犹豫着点了点头。
分开寻找,的确是个好主意,他满怀期待地想,说不定他只是和他们开玩笑而已。
火烧眉毛的当口容不得他多想,就已经拔腿跑了出去。
他沿岸而走,一面叫着他的名字,一面用目光搜寻着每个角落,来到靠近对岸的地方,忽地听到一声细细的回应声,似乎是弟弟的声音,他循声抬眸一看,见他半个身子已经入了水,却对危险一无所知,“哥哥,这有——”
鱼字刚发出一个音节,一阵风刮来,眼前的身影立马被暗流绊倒,小小的身影在他眼前挣扎起来。
他浑身的血液都快凝住了,双手也不自觉发抖,“表兄!找到了表兄!”
他朝远处喊了一声,就准备下水救人。
虽然他也不会游,可那一瞬他根本想不了那么多,弟弟离他大概也就十几步的距离,他个子又比他高出半个头,还是很有机会能救下他的。
然而他刚迈出几步,就被匆匆赶来的表兄拦了下来,“你疯了,你也不会游水,下去干什么,还是我去把竹竿拿来,这样稳妥些。”
他被他这么一骂,也怔怔的,等回过神来,表兄已撒腿跑了回去。
周围草木稀疏,确实也寻不到别的浮木了,还好弟弟只是在浅水区,挣扎了几下还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你再撑住,表兄回去拿竹竿了。”
他心急如焚地等待着,看着弟弟再度被暗潮卷倒,顺着水流往湖中心飘去,小小的身影挣扎着,再也无法开口回应他,这一刻,他也顾不上其他了,刚要下水,就听一声尖锐的声音传了过来,震得他耳膜发颤。
他一抬眼,不知为何不见表兄的身影,却是母亲面容失色地跑了过来。
第50章 龃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母亲的眼神就像一根锐刺, 几乎把他戳得满身窟窿,一时之间,他头脑只
剩一片空白, 神情呆滞地看着她游向湖心, 将弟弟打捞上来。
回到地上,弟弟整个人面色发紫,母亲给他摁压胸腹, 掐人中,可他也没能活过来。
即便是对生死界限还有些模糊的年纪, 在看到这一刻, 也意识到, 他弟弟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想到这, 他心里的愧疚更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双膝也不由得跪了下去,边抽泣边道:“都是我的错, 是我一时贪玩害死了弟弟……”
怎知听到“死”字, 母亲一下子缩起肩膀,抬起眸恨恨瞪着他, 半晌才从牙缝里恨恨地挤出几个字, “你心里很得意吧?”
他一下子愣住了, 嘴巴一张一合的, 却发不出声音来。
母亲抱紧了弟弟, 又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你害死了我儿子,我也不会让你如意的。”
由于他身体向来虚弱,父母一向是喜欢更健康活泼的弟弟, 可听到这话,却让他不由得诞生一个疑问,他会不会,真不是他们的儿子?
若不是,他又是从哪来的呢?
但这个念头也仅仅在脑海中闪现过一遍而已,因为他马上就得出了答案。
论身体论性格,他哪一项比得过弟弟?那他又凭什么要求父母多爱他一点呢?
“娘,弟弟是我的手足,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他、他死了我也很难过,但我绝不是故意的。”他磕磕绊绊地解释。
可母亲的脸上毫无波澜,只斩钉截铁道:“你就是个扫把星。”
这个词,在随后的十几年里,成了他摆脱不掉的标签。
后来他才知道,表兄和那守门的婆子为了推脱责任,将所有的过错推到他一个人身上,所以无论他如何解释,在母亲那里都只是狡辩而已。
为此,他解释了很多遍,从一开始倾尽全力,到最后渐渐也麻木了。
在睿王妃的视角里,鹤朗是她九死一生才诞下的宝贝,她也因此没了生育能力,而且在此之后,睿王也与她越来越疏远了,比起郑姨娘的心直口快,睿王妃实在木讷无趣,她看着自己失去幼子,丈夫也开始冷落起自己,脾气愈发阴阳不定起来,然而她的脾气又不敢对着别人,所以他就成了她的出气口。
鹤辞并非不能体会母亲的孤独和痛苦,如果她能在骂他的过程中找回一丝快意,那他也不介意当她的出气口。
“娘偶尔也会让我天冷加衣,在我晚归的时候给我留一碗热汤,我想她对我的感情是复杂的,但至少她愿意关心我,我当然也不能与她计较那些是非,该尽的责任,我都会去做。”
阮音又怎会不懂他的矛盾呢?她和她娘不也正是如此?
因为良知,让他们都无法抛去那个令他们又爱又怕的母亲,他们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一点点的嘘寒问暖,就足以让他们感动得心头泛酸了。
“我明白的,我只是不希望你太过内疚自责,在这件事上,你不过是那个替罪羊而已,那些躲在你身后逃过一劫的人,才应该良心不安,夜不能寐。”说到最后,她的唇已不自觉抿成一线,清冷的眸子也挂了一层霜。
他极少见到她这般倔强的一面,原来她性子也并非那般软,在某些问题上,她甚至比自己勇敢多了。
他看着她那冷玉似的脸,心头不可谓不感动,像是猛然间灌注了满满一钵水,轻轻一动便激起层层涟漪,咸涩的味道一直溢到了嗓子眼。
失子的痛苦缠绕在他母亲身上这么多年,也同时成了他心头不敢揭穿的疥疮,可没想到因为她的一句轻言软语,溃烂的伤口也开始慢慢愈合。
或许,他是应该放下了。
这一晚,两人相拥而眠,意外地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第二天,阮音前往留墨斋请安后,便被秦老夫人留跟前。
昨日从鹿山回来,睿王妃就病倒了,秦老夫人自然也听说了这事,于是今日才特地留下她,向她打听昨日的情况。
阮音说:“昨日娘带我去了鹿山扫墓,我才知道我还有个二叔。”
秦老夫人也仰天叹了口气,“是啊,朗儿是个活泼的孩子,可惜和我们岑家有缘无分。”
“我听说,二叔小时候很调皮,实在没想到……也怪不得娘那般伤怀,毕竟也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哪能不疼的呢?只是……”说到这她不由得一顿,忍不住为鹤辞打抱不平,“斯人已逝,我也不愿让夫君就此蒙冤,我知道祖母也一心为着这个家,只有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才叫一个家不是嚒?”
“君拂将这事告诉你了?”
阮音点了点头。
秦老夫人眼尾拖出几缕细纹,这才慢慢道来,“君拂这孩子,从小做事就一板一眼的,也不如他弟弟来得讨喜,可他性子我知道,他是读圣贤书的人,做不来残害手足的事,他说没有,我还是相信的,这件事,说到底就是个意外,只是你娘还没能从过去走出来罢了。”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阮音还是那副温顺的样子,一边帮秦老夫人捏着腿一边道,“所以我才来请教祖母,不知还有什么转圜的方法?”
秦老夫人看了她一眼,眼里逐渐露出欣赏,一开始,她并不看好她,毕竟娘家跟睿王妃沾着亲,便自然而然将她们划为一类人了。
可相处这么久来,她才发现,这孩子性子不急不躁的,有眼色、不邀功,就像一杯白开水,初时只觉得寡淡,回味才品咂出甘甜来。
所以她也乐意多传授她经验,只拍拍她手背道:“我知道你夹在中间两头为难,不过她这般执拗,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你也多去劝劝,没事多陪她出去走走,别没病都憋出病来了。”
阮音点头应下。
她既然身为他的妻,自然也当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即便她也有些惧怕面对她这个婆母,但她也不会退怯。
然而就如秦老夫人说的那样,睿王妃心结未解,她又是个擅长作茧自缚的人,就在她端着汤药前去侍候时,毫不意外又遭到她的冷待,“如果你是为了替他说好话,那你也不必说了。”
阮音试图与她感同身受,声音也放得极缓,“娘,我明白您的痛苦,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咱们为何不能试图放下过往,也让自己心头松快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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