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说他已撬开她的心扉,最起码,她心头已能容许他的存在,剩下的,他会慢慢将她焐热。
“兄台会不会找错地了,我们村……”
“承文!”一道清脆的声线从远处传了过来,紧接着,阮音哒哒跑了过来,在看到被他抗在肩膀上的阿牛,悬到嗓子眼的心才逐渐落回腹中,回过神来,她又是气又是心疼,只从他手中抱过阿牛,手一下下拍打着他的屁股道,“你胆子肥了,敢和小六他们出去玩?以后不许跟他们一起玩,听到没?”
阿牛方才还强忍着眼泪,这会被她一打,一下子便嚎啕大哭起来,抽泣着抹着泪求饶,“娘,我不敢了,我不敢了,你别打……”
承文也摁住她的手道:“先别气,孩子是有不对的地方,可眼下还是给他洗个热水澡换身衣裳要紧,别着凉了。”
阮音点了点头,又对他道:“多谢你,承文,要是没有你,我真不敢想象……”
承文说没事,不由得往身后看了一眼。
只见男人方才还挺直的背脊,突然像抽去筋骨一般耷拉了下来,那脸白得像一张纸,漆眸木然地盯着音娘的身影,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眸里翻涌着。
阮音这才注意到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当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的时候,一下子撞进一双幽深的眼眸,那一张熟悉的面容,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眼前。
第65章
修罗场 “世子,我只是个乡野村妇。”……
阮音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见到他, 并且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见他发鬓微乱,脸色如纸,宽袍大袖吃了水, 沉甸甸得贴在身上, 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她脑子里仿佛有根弦,铮的一下就断了。
没有人比她知道他的恐惧,因幼年的经历, 就算离水近一些,都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 那时祁州之行走的虽是水路, 他却时常躲在船舱里看书, 因为她的请求, 于是陪她到甲板看日出日落, 可后来她才发现, 只要靠近阑干,他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指尖也变得冰凉。
是她忽略了, 亲眼目睹幼弟溺水夭折时对他的创伤,即便没有睿王妃的怪罪, 以他道德心如此重之人, 这块疥疮, 也终是无法彻底痊愈了。
所以, 当她见到他这般狼狈的模样, 脑海里闪过他克服恐惧涉水救人的画面,她心头最柔软的深处像是被什么戳到似的,突突地疼。
“音娘……”鹤辞声线喑哑,见她的眸光落在他身上, 仿佛昔日他们不曾分开一般,脚心也不自觉往前迈进。
阮音见他靠近,又抱紧阿牛往后退了退,脸上的线条也绷紧了些,“多谢世子救下我儿,世子尊贵之躯,我们这里不过是乡下地方,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说到这,又忍不住看向他身上的衣物,按说,就算是陌生人,也不应这么冷漠,更何况他还是她的前夫,并且还不顾自己的安危救下她的骨肉。
她这话说得确实太过绝情了。
见他眸色黯了下来,她这才放缓了语调道:“你怎么到这里来的,现在在哪里落脚?这身衣裳要尽快换下来的好……”
“我是来找你的。”
他一句话将她噎得鼻间泛酸。
“我能抱抱我儿吗?”
他说着伸出手来,温柔地看着她怀中的阿牛。
阮音双手紧了紧,心口也随之抽搐了下。
三年了,阿牛也时常问她,“为什么别人都有爹爹,我没有?”
她总是逼自己狠下心来,只告诉他,“你爹爹在很远的地方,和我们走丢了,我们找不到他。”
阿牛虽是调皮捣蛋,可也看得懂大人的心事,大约是知道他爹爹不会回来,以至于后来都不在她跟前提起他了。
可如今……
她独自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已经够自私了,他又何错之有,她有什么理由不让他抱抱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她忖了忖,正要把孩子交到他手里,怎知阿牛却抱着她的脖子往后缩了缩,“娘,这个郎君是谁?”
“他……”阮音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承文看了半晌,心头为他的身份而惊诧,想了想才对她道:“你先带阿牛洗个热水澡吧,我寻身衣裳给他换上。”
“也好,”阮音说着又望了他一眼,见他脸上怔怔的,看不出情绪,便抿唇道,“待会再说。”
三人各怀心事地往回走,到了一处朴素却生机勃勃的农舍,那篱笆墙上密密匝匝开满了粉色的小花,从东家蔓延到西家,阮音抱着阿牛推开东家的门,承文则指着隔壁的院子对鹤辞说了句请。
跟在她身后的鹤辞顿了顿。
阮音一脚迈入院内,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闪过一丝局促,嘴唇翕动了下,却没发出音调来。
鹤辞没料到两家竟离得这么近,两家的院墙不高,又是篱笆做的围栏,虽然篱笆上攀满了花叶,可这样的隔断并隔不了秘密,没有相互信任到一定的程度,又如何能成为这么近的邻居?
承文见他仿佛要将那门盯出个窟窿来,也忍不住睇着他开口,“音娘在这住了三年了,她虽然不爱提她那段婚姻往事,可我知道她是伤心欲绝了才会如此,我看世子也是个体面人,既然已经分开,又何必纠缠?”
鹤辞回头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男人,只见他着一袭品月的襕衫,眉目疏朗,气质温和,想起方才妇人们的话,他不由得拧起眉,眸里也凝了淡淡的霜,“兄台不知内情,就别插手我们夫妻之事了。”
承文脸色微僵,这才踅入屋内寻出一套干净的袍子来,递给他道:“先换上吧,舍下简陋,切勿介怀。”
在得知了这男人的身份,鹤辞心里像是多了一块疙瘩,即便知道他是善意,心头也忍不住涌起酸楚。
“多谢。”他面无表情地接过,睃了这一眼望得到底的房子,没有动作。
承文知他拉不下脸来,便主动道:“我先到外头去,你慢慢换。”
说完便出了屋,还将门掩了回去。
鹤辞愣了一会,这才剥下黏在身上的衣服,擦干了身上的水分,这才系上干爽的袍子。
棉布做的袍子,洗得微微泛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穿在身上也硬挺挺的,说不出的别扭。
不过既然是别人的善意,他没有嫌弃人的道理,他咬咬牙,到底还是接受了。
承文在隔壁的屋里换了衣裳出来,见屋门还紧闭着,便走上前叩了叩门。
鹤辞这才开门走了出来,只颔首对他说了声谢,便道:“我去隔壁看看音娘。”
承文没办法,只好跟上他的脚步,一边走一边说:“我也去看看阿牛。”
鹤辞对上他的眼,感受到他黑眸里蕴含着无声的硝烟,脸色愈发冷硬了些,错开他半步走在前头。
到了隔壁,见篱笆门还紧闭着,他脚心不由得一顿。
承文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走过去,将虚掩的篱笆门推开,熟门熟路走了进去,“音娘,阿牛怎么样了?”
院里传来水花喷溅的声音,只见露天的大院下放着一只木盆,林妈妈和阮音一左一右抓着阿牛的手,给他搓着胳肢窝里的泥。
阿牛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孩子,澡也不好好洗,像条泥鳅似的,在澡盆里蹬来蹬去。
阮音胸前被他溅得半湿,藕荷色的衣裳晕开小小的一片深色,她转过头来,对承文说:“你瞧瞧,刚回来就忘了。”
说完擦干手站起身来,又望向换好袍子的鹤辞,他身上自有矜贵的气质,乍然间换上棉布的袍子,总有些格格不入的古怪,她只扫了一眼又敛下眼皮,搬出一把竹凳给他,“你坐吧,我们乡下地方没有好桌子好椅,你先将就。”
“无妨。”他坐了下来,本以为可以好好聊聊,怎知见她仍心不在焉地站在那里,看着秀才发怔,小孩见秀才也是喜笑颜开,一口一句爹,叫得他十分刺耳,满心的苦涩也在翻江倒海。
阮音的心绪乱成一锅粥,还没想好如何面对他,见阿牛站在盆里踩水,溅出来的水湿了承文一袍子,当娘的心火噌的一下涌上天灵盖,忍不住训斥道:“阿牛!”
刚想跑过去教训人,手腕却被温热有力的手紧紧扣住。
一扭头,便掉入一对黑色的漩涡里。
鹤辞仰首看着她,像是虔诚的信徒。
“音娘,我悔了。”他压低了声音,可却还是清晰的传到她耳边。
她心头一颤,默默抽回手,“我先去教训阿牛,这孩子从小就皮,也不知道像谁……”
她丢下一句话,脚底抹油似的溜走了。
鹤辞的目光追随着她,她看上去是与当初不太一样了,一身粗布衣裳干净利落,乌黑浓密的发只绾成最普通的髻,用头巾包裹起来,可就算是这般朴素的打扮,她的身上依然散发着别样的光彩。
也难怪隔壁秀才对她有情了。
想到这里,刚压抑下的心火又浮上心头,这些年来,他无不在悔恨中度过,家里不是没催过他娶亲,然而却通通被他拒绝了。
他近乎执拗地想,倘若这辈子,他再寻不回她,那他宁愿这么度过余生,也不愿将就着娶妻生子。
看来是心诚则灵,这才让他俩重逢,既然如此,他怎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与别人为妻?
那厢阿牛也已洗完澡,林妈妈给他重新换上干爽的衣裳,这才将他交到阮音手上。
阮音没有办法,只好牵着阿牛走到承文身前,压低声线道:“承文,我今日还有些事要处理,你
先回去吧。”
承文回头瞥了鹤辞一眼,脸色担忧道:“你一个人能解决吗?用不用我陪你一起?”
阮音摇了摇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好,那我先回去,有事叫我,”他说完不情不愿地挪到门边,凝顿片刻,又心有不甘地踅了回来,拉过她的手将她抱入怀里,微颤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音娘,你答应要给我一个机会的,我求你……再看我一眼行不行?”
阮音猝不及防落入他的怀抱,身体本能的僵了僵,感受到背后突然变得炙热的眼神,她更加做贼心虚般,磕磕绊绊地推开他,“承、承文……”
见她脸上不见羞赧,反而十分苍白,他的心也跟着坠到谷底里,他松开手,摸着鼻子道:“我……我不是……”
阮音见他脸色尴尬,不禁轻拍他肩膀安慰,“我省的,你先给我点时间,让我跟他说清楚。”
“我和音娘的事,外人的确无权置喙。”一道暗藏机锋的声线凉凉地在她背后响起。
阮音回头一看,却见鹤辞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身后,漆黑的眸子阴沉得可怕,脸也像霜打的茄子般难看,垂在身侧的默默握成拳头,握得骨节都泛了白。
看着他额角上突突直跳的青筋,她心头也跟着一紧。
“这三年里,还要多谢兄台对我妻子一家诸多光照,不过……”他边说边自然地将手搭上她的肩,墨瞳对上他的视线,薄唇轻启,“接下来有我,我身为丈夫,照顾妻儿天经地义。”
阮音侧眼看着他脸上坚毅的线条,总觉得和记忆里的他有些不同了。
她心头颤了颤,可旋即又想起那些令她难以喘息的过往,下一刹,理智已占据了先锋。
她确信那种日子不是她想要的。
想到这,她脸色已冷却下来,拂开他的手倒退一步,敛着眼皮神情恭敬,“世子,我只是个乡野村妇,你我也从未有过婚约。”
第66章 撞破 拉拉扯扯的男女。
“音娘。”鹤辞几乎耗尽毕生修养, 才忿忿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阮音长睫颤了颤,默默地又退开一步,这才迎上他那双猩红的眼。
她心跳停了一瞬, 才握紧阿牛的小手, 压抑住涌溢到嗓子眼的酸意,用最平淡的口吻说:“我说的不过是事实,你的婚书, 自始至终写的都是妤娘的名字。”
“可与我有过婚姻之实的,只有你, 我心头认定的, 也只有你, ”他立马接口道, 长腿一迈又走到她眼前, 握住她的肩膀质问, “我们曾共同经历了那么多,可你如今告诉我, 你与我自始至终都不是夫妻, 音娘,究竟是你从没爱过我, 还是……”
他匀了匀气, 才放低了语调续道:“他才是你的选择。”
话音一落, 她含在眼眶中的泪再也控制不住, 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嘴里更是语无伦次,“我不知道,你别逼我……我在这里过得好好的,一点都不想你, 你为何还要出现,为何还要打乱我宁静的生活?”
阿牛见她哭,不觉将他当成坏人,一拳一脚地往他腿上招呼,一边打一边大喊,“你是坏人,你欺负我娘,我不喜欢你了!”
鹤辞看着眼前这一张小小的脸,眉毛鼻子简直与他毫无二致,他心头又爱又疼,一时不知该拿他怎么办,只能被他打得连连后退。
阮音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无暇顾及他们,只抱着双膝蹲下来,哭得一抽一抽的。
阿牛又朝承文喊了一句,“爹,你快帮我打跑他!”
承文还未开口,鹤辞先握住他的拳头蹲下身来,一脸正色地看着他道:“阿牛,我不知道是谁教你这么叫的,但你要记住,我才是你爹。”
阿牛惊愕地张大了嘴,半晌才道:“你……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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