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安抚孩子的情绪,他又凝视着他,再次放缓了语调道:“你仔细看看我,我和你长得像不像?你若不相信,就问你阿娘。”
阿牛回头看向阮音,用眼神向她求助。
阮音也掖干眼泪走过来,嗫嚅道,“阿牛,他才是你亲爹。”
阿牛瞪圆了眼,一下子从阮音手中挣脱开来,噔噔地跑过去抱住承文的腿,神情戒备地盯着鹤辞道:“你胡说,承文才是我爹。”
承文感受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沉甸甸的,心头窒了窒,才揉揉阿牛的头安慰,“阿牛,那个人说的没错,你们才是亲生的父子,但是承文永远爱你。”
阿牛一听,豆大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我只要你做我爹……”
孩子的世界很单纯,只要给他多多的爱,他便会回报更多。
承文一开始被他叫爹的时候,心头还有些窃喜,可现在面对正主吃人的目光,不由得头皮发麻起来。
阮音见场面愈发难以收拾,便只好走过来牵住阿牛的手,充满歉意道:“对不起,承文,孩子还小,他不懂……”
承文勉强一笑,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我知道,那你先跟他聊聊,我就先回去了。”
阮音点头,他又摸了摸阿牛的头,这才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阮音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却没有勇气回过头来面对另一张脸。
“音娘……”醇厚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也催着她转过身来。
阮音不得不转过身,抬起眸,迎向他含蓄又炽烈的目光。
“你怎会到这里来?”她选了一句折中的话开启话题,好让气氛不那么凝固。
“因为听说你在这里,我不愿放过每一个与你重逢的机会。”他说话间已走到她跟前,指腹刚摸到她眼角未干的泪,她一扭身便轻轻避开了。
“我娘出去了,你先进屋里来吧。”她淡淡地说完,自顾自牵着阿牛的手往屋里去了,请他落座之后,又踅至旁边的斗柜里取出一只陶罐来,再取了两只茶杯,一人冲了一杯酽茶来,将一杯递到他手边,“乡下地方没有好茶叶,你将就着喝。”
手还没缩回来,就被他握住了。
他握着她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摩挲着,那双手看上去虽与往昔没什么不同,可细细触摸,还是有几道小小的创口硌进他指腹里,也令他心头紧紧抽搐了下。
“这是怎么来的?”他盯着她的眼,语气温存。
阮音挣了挣,那双手却把她圈得更紧。
“鹤辞,你不能、不能不讲道理……你先放开,我们好好说。”
疏离的语气仿佛回到刚成婚时,他第一次牵住她手的样子,那时的她虽不情愿,可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把冷漠写在脸上,他不禁想起方才她与秀才相拥的画面,难道她真的移情别恋?
想到这,他只感到掌心一炙,噌的一下便松开手,“好,当年你走得匆忙,或许有什么话没来得及说,我也是,我希望你也能给我一个倾吐心声的机会。”
“好……”她垂着眼,抱着阿牛坐在自己腿上,这才一点点说起这三年来的过往,说到最后她顿了顿,才问,“我离开建京多年,也不知大家都过得怎样?”
提起往日,不免唏嘘,他只淡淡地回,“祖母……过世了,娘身体不好,现如今一个人住瑞松院,爹也不怎么往那去了……”
虽然不过寥寥几句,阮音也能想象出那是怎样的一副场景,无忧无虑的日子过得久了,一想到那样的日子,便让她胆怯。
鹤辞说到最后,又偷觑了她一眼,希望能听到她询问他的近况,可她只是怔怔地盯着地上一块开裂的砖出神。
这不禁让他感到心灰意冷。
再看阿牛,也抿紧着唇发呆,母子俩冷冽的表情,竟出奇的一致。
他沉吟了下,解下腰间的玉佩
递了过去,在他眼前晃了晃,玉佩下坠的是一条葫芦络子,穗子的线早褪成灰扑扑的颜色。
“初次见面,阿牛,爹把这个送给你,希望你平安喜乐。”
阿牛的目光随着葫芦络子动了动,眼里重新泛起光来,刚伸出手想接过来,却听身后传来他娘的声音,吓得他把手又缩了回去。
阮音认出他这条络子,正是她亲手打给他的,心湖震了震,声音也和缓下来,“鹤辞,这东西太贵重了,小孩子不懂,会给你摔坏的,你还是收回吧。”
他把玉佩塞到阿牛手里,抬眸看了她一眼,声音不轻不重,“音娘,你一定要与我分得如此清楚吗?”
阮音鼻间酸酸的,没再接口。
阿牛拿着玉佩,屁股又开始坐不住,悄悄从她腿上滑了下来,目光在他们脸上睃了一圈,小心翼翼问:“娘,郎君给我的,我能收下吗?”
阮音看着他圆碌碌的大眼睛,心头一软,便松口道:“你爹给的,你就收着吧,这东西贵重,别拿出去跟小六他们玩,也别摔了。”
“好,我保证不给小六哥他们看。”阿牛说完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春枝怕他又出了意外,赶紧也跟了出去。
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阮音端起茶杯轻呷着茶,脑海里也飞速转动着。
鹤辞环视了一眼道:“你倒是把家里打理得很干净雅致,不过,我还不太明白,你为何会选这这么个地方定居,买座大宅子,再雇几个奴仆,享受着不好嚒?”
他不急不徐的语调勾起了她的记忆,也令她短暂忘却了两人的不平等,她叹息一声,像对待旧友那样坦然,“你以为我没试过吗?在襄城那会,我和阿娘住这宅子,可无论多少奴仆,还是冷冷清清,这里挺好的,简单纯粹的日子我很喜欢,我种了花果蔬菜,还养了一条大黄狗和几只鸡,邻居们互相串门,互相帮衬,热热闹闹的,可好了。”
阮音说完,心头又浮起歉意,她倒是逍遥快活了,可他呢?
她不敢细想当初在她走后,他会如何想,她也不在意在他心头留下的只是一个虚伪的形象,只有他忘了他们的过往,重新开启新的生活,她才能放下那压抑在她心头的负罪感。
可显然,这三年里,他并没有如她预想那般开启新的生活。
想到这,胸口又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深吸一口气道:“我没想到你会找到这里,我也不想再欺瞒你,我现在并不想跟你回去,你不必等我,是我对不住你,你给的三千两,我分文未动,我这就如数奉还。”
说完她旋裙便要去那拿银票,不料甫一起身,手又被他紧紧攥住。
“你不用拿,我来不是为了向你讨钱的,我是为了……我想要我们一家三口团团圆圆的。”
他的眸色深不见底,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专注而坚定。
阮音几乎要动摇起来,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梁镜心跟桥头的张婶聊得热火朝天,一边进门一边扯着嗓子大喊,“大白天的关什么门,不通风的好不啦。”
两人进了门,视线齐刷刷地被眼前这一对拉拉扯扯的男女吸引了过去。
张婶知道她们母女都是寡妇,自己身为女人,当然也明白一个人孤单寂寞的道理,只是大白天的关着门,还拉着手,未免还是不成体统了些。
然而她想归想,嘴上却不敢说一句,恨不得没有看到,就想找个由头开溜,怎知梁镜心的嘴比她更快,只听她讶然地喊了起来,“女、女婿啊,你终于来了……”
第67章 留宿 “你先去我屋里洗吧。”
面对瞠目结舌的梁镜心和张婶, 阮音莫名心虚地缩回原位。
倒是鹤辞脸上一片从容,眸光在梁镜心脸上掠过,当初回门时他是见过她的, 只觉得她安静的立在角落里, 仿佛一只沉淀了岁月的美人觚,乍然间听她的大嗓门,还有些不适应, 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朝她拱手作揖道:“小婿见过母亲。”
一旁的张婶瞳仁又震了震,见他穿着一袭粗布衣裳, 可形容气度却透出一股养尊处优的淡然, 即便如此, 两人站在一处果真算得上男才女貌, 心头不禁好奇, 这夫妻怎的就喜欢到他们这里种田?
心里虽疑惑, 嘴上却不由得夸赞起来,胳膊肘杵了杵一旁的梁镜心道:“没想到你口风这么紧, 女婿一表人才的, 也不跟我们大伙说说。”
说完又转头问鹤辞,“不知如何称呼你?”
鹤辞依旧态度谦和, “吾小字君拂。”
“不知家里做什么营生?”
“在下不才, 也只是拿过几年朝廷俸禄而已。”
这下张婶的眼神又雪亮起来, 一边端量着他一边止不住地点头, 就像看到自己女婿一般乐开怀, “怪不得、怪不得……”
梁镜心见她看呆了眼,不禁清了清嗓子道:“玉儿啊,你也看到了,我家女婿来了, 家里头忙来不及招待你,要不改天我再过去你家吧。”
张婶点头道是,“你们一家团圆,我还是别杵这了,音娘,有空带君拂上我家去坐坐,别总待在家,省的伐?”
阮音只好硬着头皮道是。
送走了张婶,屋内又安静了一刹,梁镜心敛着裙子坐下来,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才开口道:“君拂啊,我也这么叫你行吗?”
“娘随意。”
这一声娘叫得梁镜心心里乐开了花,转头见阮音坐在后面抠指甲,不禁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坐那么远干什么,你自己的丈夫还害羞不成?”
阮音不知道他怎么又成了自己的丈夫了,只知道梁镜心的嘴快得像倒豆子,她噎了噎,辩驳的声音也很快被她掩盖了下去。
鹤辞睇向她的眸光里又染了一丝笑意。
阮音将头扭过去,一声不吭。
眼看着天色将黑,梁镜心自然要邀请他留下吃顿便饭。
菜是从菜地里刚拔出来的,新鲜水灵的很,老母鸡汤也是从鸡圈里抓了一只最肥的现宰的,当然宰鸡是个技术活,没个胆子万万下不去手,还是交给隔壁许嫂子,许嫂子二话不说,烧了一锅滚烫的水,再放血脱毛,干净利落。
承文在屋里看书,一见隔壁又是杀鸡又是买鱼的,见他娘还乐得忙前忙后的,不由得心头一堵,紧紧关住门,眼不看心不乱。
鹤辞哪里知道隔壁秀才的抓心挠肺?
他这会坐在自家院子里,看着阿牛追着大黄狗跑,厨房的灶台上炊烟袅袅,岳母和音娘小声交谈的声音时不时飘到耳里,形成一副人间烟火的画卷,他仰头看着漫天霞光,透过薄薄的云,像金纱一般笼罩了下来,在这一刻,他感到一种踏实的温暖。
怪不得她不愿走。
虽然家里有林妈妈和春枝帮忙干活,可家里人口不多,也没有那么多规矩,林妈妈扭伤了手,春枝端着饭碗追着阿牛满地跑,因此吃完暮食,刷碗这事便落到阮音身上。
阮音刚搂起衣袖,正想系上襻膊,另一端却被他掣住了。
“我来吧。”他说着又使劲一扽,将襻膊夺了过去,慢悠悠地往自己身上系。
“还是给我吧,不好意思让你来。”
“我吃你的住你的,刷几个碗也没什么。”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要不是她娘热情过了头,她也不会留他下来,现在他们围在一起吃饭,又争论起谁刷碗,鸡零狗碎的事情像是一根线,将他们重新绑到了一起,她不明白怎么短短几个时辰,事情的发展反向便成这样了……
她当然不讨厌这种感觉,只是她明白,她不可能再重新回到王府,
过着看人脸色的日子,她也不想阿牛变成第二个他,既然如此,为何又要给他希望?
倘若能快刀斩乱麻,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看着他忙碌地收拾碗筷,她在一旁也插不上手,踌躇了一下才道:“我家没有空房了,你今晚……虽然我这样并非待客之道,不过柴房里还有张旧的罗汉榻,你若不嫌弃,我这就给你收拾出来,你先将就着住上一晚,明天……再走可以嚒?”
鹤辞手中的碗一滑,差点摔到了地上,还好他眼疾手快又拣了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刷着碗,“没事,我哪里都睡得。”
阮音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绕到柴房,拿出把笤帚仔细洒扫了一遍,又拧了条湿布,将那张被灰尘掩盖的罗汉榻给擦拭干净,最后再找了块油毡布把堆在墙角的柴给盖了个严严实实。
即便如此,房间里还是简陋得可怜,四面是光秃秃的墙,除了那一张罗汉榻和一堆木柴,再无旁物,许久不通风,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她又回自己屋里寻了线香来,开了窗,又点上线香熏了一会,这才抱了一床被褥铺整。
鹤辞刷完碗刚走到柴房,就见她弯着腰给自己铺整被褥,腰被绦带束着,盈盈一握,哪里能想象出是个生过子的妇人?
没有陪她度过漫长而痛苦的孕期,也没有亲眼看着阿牛一点点长大,这已经是他心头无法磨灭的遗憾了,所以接下来的日子,他不会再给自己留下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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