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矛盾(四)
叶依澜重重喘着气,呼吸声又沉又急,像是破风箱似的,“嗬嗬”直喘。听到叶昕的警告,她目光慢慢游移到叶昕身上,眼底忽的迸发出强烈的恨意。
她张嘴想说什么,喉头一堵,却只发出了血沫翻滚的轻微咕噜声。
“够了!”叶晚鹰脸色拉了下来,对这个负了自己期望的长女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心,
她第一次直呼其名,“叶依澜,你闹够了没有?小五说得对,你当真是越来越不如她了!”
她竟不知,叶依澜竟比叶昕还要叛逆、浮躁、不明事理。
单看今日闹出来的事,叶依澜不仅耽溺于小情小爱,还不如叶昕对她孝顺贴心,只知道跟她顶嘴,伤她的心。
“我不如叶昕?”叶依澜难以置信,“分明是她样样不如我!”论学识,她自小跟随名师江太傅学习,功课次次第一;论品行,见过她的人都夸她目清耳明,谦虚聪慧,有仁德之心;论朝堂之上,人心所向,高官老臣们都认可她来当太女;论草野之外,百姓都说她将来必定是个明君。
就连如今与王家作对、与她作对的宁承玉,当年也曾支持过她!
“母皇,您说的话要让我信服,起码要有逻辑,有条理,您不能......您不能因为她是叶昕,而我不是,就说我不如她!”
叶晚鹰冷冷地看着胆敢反过来教训她的叶依澜:“你这个太女要是不想当了,大可在我面前继续发疯,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叶依澜惨白着一张脸,凄笑了一声:“既然在您心里,叶昕事事都比我强,比我好,那您当初为什么不直接让她当太女?!您是在玩儿我吗母皇?好玩吗,母皇?!”
“她抢我的人,您默许了;她把我踹伤了,您不罚她,反倒来责骂我;她扬言要挖我的眼,您只字不提,反而要我让出太女之位……”叶依澜哽咽道,“这是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好一句为什么,”叶晚鹰怒道,“你一大早就来宫中长跪不起,到孤面前闹事,还对小五出言不逊甚至动手,这些你心里没有数吗?!”
她只带过叶依澜一人在身边亲自教导,放任叶昕野蛮生长,养成了叶昕脾气不好说话冲的秉性,却也让叶依澜在旁人眼里更适合坐上这个太女之位。
何况叶昕态度再如何不好,说话再如何难听,她也从没让叶昕伤了叶依澜的性命,若非刚才叶依澜主动上前要打人,叶昕是不会有动手的机会的。
拴在叶昕脖子上的绳子一直由叶晚鹰牢牢把控,只等叶依澜历练好,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她不介意把绳子交给叶依澜。届时叶依澜对叶昕要杀要剐,她都不会过问。
令叶晚鹰失望的是,叶依澜实在太过心浮气躁了,还是学不会忍字当头。
耽溺于小情小爱也就罢了,耽溺于区区一个男人也就罢了!
可纵使耽溺于乱七八糟的情情爱爱,叶依澜也交不出一份令她满意的答卷。
在认不清形势的情况下——在误以为她只疼爱小五的情况下,在明知打不过小五的情况下,在痛失南羽白的情况下,叶依澜还是学不会忍字当头,学不会静待时机,学不会卧薪尝胆,日后再想办法予以叶昕迎头痛击。
叶晚鹰越思忖越愤怒,抄起桌上的茶杯就朝叶依澜扔了过去,精准地砸到了她头上。
听到叶依澜痛得叫了一声,她愤怒地斥责:“你自己有没有资格做这个太女,你心里真的没数吗?做太女的人,该有怎样的心性,怎样的品德,怎样的处事态度?你觉得你有吗?你觉得你自己真的配得上这个位子吗?”
“你以为太女这个位子是个区区玩物吗,不是扔给你就是扔给小五,”她精心培养的长女的思想怎会如此狭隘,“孤扔着玩儿?还说孤拿这个玩物耍你玩儿?”叶晚鹰破口大骂,“你个混账东西!”
还跪在地上的王屏锦闻言脸色煞白,当即示意身边的小侍赶紧把叶依澜死死按回椅子里。
看着被迫撞上椅背、发出一声闷哼的叶依澜,他不忍地别开眼,咬牙道:“柳絮,掌嘴!”这个时候,他不能再让叶依澜开口说话,不能再让她激怒叶晚鹰了。
柳絮一顿,但还是照命令行事:“是。”
他在叶依澜不可置信的眼神中,低声说了句“殿下恕罪,”随即猛地抬手,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朝对方脸上重重地扇了两个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整个大殿。
叶依澜被打得头无力地偏向一边,侧脸很快高高肿起。太医吓得搭在叶依澜手腕上的诊脉的手一滑,无果,只能重头再来,重新帮叶依澜诊一回脉。
叶晚鹰扫了一眼王屏锦,神色冰冷,“君后这是在做什么?”
王屏锦朝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磕出沉闷的撞击声响,“澜儿养成今日这个性子,臣夫这个当爹的也有过错。自古道,慈父多败女,惯女多不孝。”
王屏锦嗓音发涩,“刚才那一巴掌,是臣夫作为生父,在教训自己的亲生女儿,”当着叶晚鹰的面,他忽的也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而这一巴掌,是我愧为父亲,愧为君后……我赏给自己的。我没有教育好澜儿,让澜儿在这里丢人现眼,还连累陛下这个做母亲的也跟着出丑,跟着受累。”他竭力替叶依澜分担责任和刑罚,“……臣夫请陛下降罪。”
叶昕见状挑了挑眉。
王屏锦先下手为强,不等叶晚鹰动手,自己就先对叶依澜动手,明面上是在打醒叶依澜,实则也是在赌着打醒盛怒的叶晚鹰,寄希望于叶依澜惨兮兮的模样能引起叶晚鹰的恻隐之心。
可不得不说,相比起殿中衣着整洁、面容干净的每一个人,叶依澜此刻看上去确实很惨。
被踩出脚印的胸口、高高肿起的半边脸、泼了茶水的额头、染血的衣领、沾了地上灰尘的皱巴衣服和歪斜的发冠……不管怎么看,堂堂太女这幅模样,已是狼狈到了极点。
看着看着,叶昕饶有兴味地笑出了声。
叶依澜和王屏锦不约而同地脸色铁青,却一个赛一个安静,跟闷葫芦似的,只能任由叶昕光明正大地看笑话,连个屁都不敢放。
“小五,住嘴,”叶晚鹰沉声命令。
叶昕也不在意叶晚鹰对自己态度大变。明明上一秒还在对自己和颜悦色,下一秒就喊人住嘴,她拉长音调应了一声:“知道了。”
叶晚鹰审视了叶依澜半晌,指着在角落跪了一个上午的南羽璃,问道,“太女,他是你的夫郎吗?”
叶依澜凄笑一声。
事到如今,那道含糊其辞的口谕就像个天大的笑话,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自己有多么愚钝不堪,今日还要来宫里自取其辱。
她涩声应道:“是。”
叶晚鹰又指向叶昕怀里惴惴不安的少年,“南羽白是你的妹夫吗?”
叶依澜艰难地看过去,目光停顿不过几秒,立刻感觉到自己被一道强烈的饱含杀意的视线盯上了。
这是一种关于危险的直觉,不等大脑反应,叶依澜自己的身体就已经本能地想要动作。她身体本能地绷紧,方才挨了一脚的胸口骤然被拉扯出剧烈的疼痛,喉咙漫上血腥味,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叶晚鹰冷声重复:“是或不是?”
“……是。”叶依澜哑声道。
“自今日起,南羽白身为五皇女主君的身份会正式记入玉牒。”
叶晚鹰决意彻底灭了叶依澜的心思,她眯起眼,再度警告道,“按我朝律法,犯皇室乱.伦之罪,处极刑。”
叶依澜身为太女,自是对东凰的律法无比熟悉,她知道叶晚鹰是什么意思。
——放弃南羽白,太女之位就还是她的。
手握紧了又松开,反反复复,叶依澜沉默片刻,涩声应下:“……是。”
*
王屏锦声称自己愧为君后,叶晚鹰便顺坡下驴,让叶依澜继续回府关禁闭。但为了以正视听,也为了让叶依澜警醒,她把王屏锦掌管后宫的大权暂时交给了沈言。
剥夺父族在后宫所拥有的权势和地位,这是一个相当严重的惩罚。
尤其是这样的权势和地位还落入了敌人手中。
叶昕带南羽白离开麟德殿到长乐宫面见沈言时,叶晚鹰的口谕也到了。
沈言忽然接下这么大的权力,一时间喜忧参半。
“昕儿,你闹出这么大一件事情,就是为了对付太女吗?”
他忧心忡忡,虽说叶昕的手段相较以往高明了不少,但为人母父,终究只希望孩子能够平平安安,不要卷入任何你死我活的斗争里去,“你这样做,君后和太女要记恨上你了。”
叶昕无声地扬了扬唇角,“不只是我,他们记恨的还有你。”
“本君是你的生父,自然也逃不过他们的记恨。可本君不怕他们,更不怕死,”沈言一颗心全挂在自己女儿身上,“本君只怕你会出事。”
叶昕说:“你的意思是,他们会只记恨你,不记恨我;只对付你,不对付我?”
沈言愣了愣:“我......我不是......我只是......”
沈言到底只是个男子,空有一腔保护自己女儿的孤勇,却还是怀着小男子简单的侥幸心理,以为叶昕不去主动招惹太女和凤后,太女和凤后也就不会对叶昕动手。
沈言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想的太简单了。他颇有些委屈:“我只是觉得......我可以为了保护你而死。”
“要真有那么一天,我们父女俩谁也没活路,只能一块死,”叶昕直截了当地说出难听的真相,戳破沈言无脑的一腔孤勇,“你就算用掉自己的命,也保护不了我。”
正如叶依澜和王屏锦一样。王屏锦刚才拼命保住叶依澜,叶依澜被柳絮扇了一巴掌也清醒过来,努力保住自身的太女之位,就是因为他们心知肚明,一方出了事,另一方也绝对没活路。
——一个失去子嗣的君后,或者一个没有强大的父族助力的皇女,都没有未来可言。
沈言暗自神伤之际,叶昕话锋一转,又说:“其实你还是能保护我的。”她强调说,“但不必以死为代价。”
她当初跟叶依澜做了交易,保下沈言这条命,不是为了让沈言能够在她面前轻易地无脑地寻死觅活。
她当初想保住的人,如今反倒在她面前把死说的那么自然,那么无所谓。
这让她心里非常不痛快。
沈言精神一振,眼睛都亮起来了:“你说。”
看着对方一副真心替自己出力的模样,叶昕到底还是承了他那份情:“你趁着这段时间好好管理后宫,拖延交还大权的时间,把后宫事务都揽到自己手上来。如果有本事不交还,当然更好。可如果到时交还了,你仍然能分掉王屏锦的权力甚至把王屏锦架空,你不仅能让自己在后宫里活得更好,而且还能帮到我,让我在这后宫能横着走。这是双赢的局面,比起你为我去送死却还是救不了我,这是更好的选择。”
沈言被说的有些受伤,但还是认可了叶昕的话:“我知道了。”
他想了想,说:“你母皇宠我的那几年,我也学过一些管理后宫的东西。如今上手应该不难。”
叶昕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从桌上捻起一块糕点,递给一旁的南羽白,换了语气,温声细语地说:“这是御膳房做的,你试试看好不好吃。”
沈言知道叶昕这是不想搭理自己。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积极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转而看向正襟危坐、不敢去接叶昕手上的糕点的少年。
既是自家女儿看上的人,沈言也没有二话。
他招呼小侍给南羽白看茶,尽量放轻声音,顺着叶昕的话语跟南羽白搭话:“试试吧,若是觉得好吃,等会再打包带走一些也无妨。”
刚才他一心担忧叶昕的安危,却是忘了跟自己的女婿打招呼了。
“你就是南家嫡子吗?”
南羽白闻言紧张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应声:“是的,父君。儿臣名唤羽白。”
沈言温柔地笑了笑,“既是也跟着昕儿唤我一声父君,便不必这么紧张。”
他不以“本君”自称,让南羽白的心情放松了许多。
“是。”
自古以来翁婿矛盾便很难解决,何况他进门前没被沈言考查过,也没被认可过。刚才沈言把他晾在一旁好久,没跟他说话,他快紧张坏了。
南羽白本来还在想着要如何亲近沈言,却没想到沈言还反过来主动亲近他。
“你过来。”
听到沈言的声音,南羽白赶紧走过去,“父君?”
沈言从自己的手腕上拿下一只玉镯,然后牵起南羽白的手,小心地帮他戴上。
南羽白受宠若惊,“父君,这是……?”
“这是我入宫前我爹娘送给我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沈言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也许它不如其他名贵的镯子那么贵重,却是我的一片心意,希望你能照顾好昕儿,和昕儿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南羽白心中感激,这代表沈言认可和接纳了他女婿的身份。他认真地点头:“谢谢父君,儿臣一定会照顾好殿下的。”
顿了顿,又赶紧补充道,“儿臣也会谨记自己女婿的身份,从今往后好好孝敬您。”
“你是个好孩子。”
沈言露出一个欣慰的笑,“人长得好,话也说得好。”他看南羽白一双眼睛澄澈干净,就知道南羽白是个秉性极佳的男子,不会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坏心思,也干不出那些挑拨母女关系、糟践门楣的龌龊事来。
但有些事还是要提前说清楚,
沈言神色严肃了几分,刻意提点南羽白:“我知你原本是太女未过门的夫郎,可如今你已和昕儿拜堂成亲,也上了玉牒,从今往后便该谨慎安分些。切不可留恋旧情,让我和昕儿在外人面前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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