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昕不置可否。
但她还是懒洋洋拉长了腔调,“我觉得我应该比你好一点。”
叶依澜气得胸膛狠狠起伏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作为条件交换,我可以不杀杨依淮。”
叶昕眉梢轻挑。
这虽是她想提的要求之一,但她还是觉得这买卖不划算。
可还没张口,叶依澜又追加条件:“另外,我不再计较雅贵君对我的冒犯。今日之事,本殿就当无事发生,今后也绝不会因任何事报复雅贵君。”
雅贵君从没听见有人敢公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他气得狠狠跺脚,漂亮的食指发着抖,直直指向叶依澜:“竖子尔敢?!”
叶昕却知道,叶依澜她真的敢。
雅贵君在原主死后愈发病重,叶依澜特地派人去他床前详细描述原主是怎么死的,以及死后如何被草草埋在萋萋野林之中,逼得他呕血而亡。
听见这个条件,叶昕面色不变,依然姿态放松地倚坐在轿辇上。
她沉吟半晌,却在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叶依澜确实是个聪明人。
叶昕嗓音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成交。”
这一局,她不能让叶依澜引起叶晚鹰的忌惮,确实有点亏了。
叶依澜也点了点头,冷声道:“那就有劳五妹下辇。”
“说什么有劳,跟许静文一样虚伪。”看着叶依澜额角再一次暴起的青筋,叶昕愉悦地发出一声轻笑,她双掌贴着扶手,掌心猛然往扶手上用劲一拍,霎时整个人腾空而起,衣摆无风自扬,身手利落地下了轿辇。
她牵起沈言的手,转身就准备离开,另一只手招呼杨依淮和许静文跟上,不容置喙道:“父君,陪儿臣走走。”
沈言满腔愤怒一下子消失不见,怔怔地跟在叶昕身后。他从来不敢幻想有一天跟能自己的女儿这样亲近,哪怕叶昕的语气几乎称得上是一种命令,他仍急急忙忙地应下:“好、好,父君都听你的。”
所有负责抬轿辇的小侍都后知后觉。
见叶昕带着人走出来一段距离,在宫墙拐角处不见,纷纷惊愕地抬起头。
为了防止皇家糗事传出去,五殿下和太女殿下竟是要……要把他们全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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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下跪求饶的声音此起彼伏,不多时便消失了。
叶昕知道叶依澜斩草必除根,给她抬轿子的、给雅贵君抬轿子的小侍,甚至是给叶依澜抬轿子的几个亲信,叶依澜一个都不会留。
至于那几个忠心耿耿的侍卫,今日之后也定会消失不见。
沈言方才被叶昕一句父君叫的晕晕乎乎,什么也没想就跟着她走,结果走着走着,就被叶昕带到了长乐宫门口。
沈言:“……”他甚至没机会主动跟她说句话。
宫内给花草浇水的小侍见到沈言和叶昕,连忙上前行礼:“见过贵君,见过五殿下。”
叶昕放开了沈言的手。
她双手负在身后,长身而立,身上少了几分散漫,多了几分清冷贵气,“扶贵君进去吧。”
小侍低头应是,上前便要搀扶沈言。
见叶昕这副态度,沈言抿唇不言。他知道她此刻已经不愿同他亲近了。
可那声父君,他已经十几年没听到了。方才她喊他的那一声,就像是一场转瞬即逝的美梦,让他不敢忘,也不想忘。
看着叶昕转身要走的身影,沈言没忍住,还是轻轻叫住了她:“昕儿。”
“……”叶昕只觉得有些头疼,她真的不是很想跟原主的亲爹有什么牵扯,今日让叶依澜承诺不再对付沈言,已经超出她的计划之外。
强忍住扶额的冲动,她保持背对沈言的姿态,淡淡“嗯”了一声。
“你……”沈言担忧地看着她,“你以后不要轻易再造杀戮好吗?你这样和叶依澜斗,是斗不过她的。”
见叶昕不说话,他有点着急,俨然是一个为孩子操碎了心的慈父,“我说的是真的。今日被她杀死的这些人,明日传出去,便全是你杀的,与她叶依澜半点干系也没有。朝臣都默认你是个残/暴的疯子,就算叶依澜不刻意引导舆论,她们也会认为是你做的。”
叶昕道:“然后呢?”
“然后你母皇必定觉得你更疯了,她不会喜爱这样的女儿的。”沈言急忙道,“你不是一直很想让你母皇喜爱你吗,所以你以后能不能不要……”
叶昕侧头看了沈言一眼,她唇角轻轻扬起,“你担心我,何必用母皇做借口,直说便是。”
沈言愣了愣,下一秒眼泪便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他几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是,是,我担心你……我只是以为你永远不会在意父君的关心……”
未经叶昕的允许,沈言还是不敢靠近她,怕惹她不快,但他就像一个被鼓励的孩童一般,勇敢地对叶昕剖心:“我怕你被太女算计,怕你背负残/暴的骂名,到时被人借机清算,你就没有活路了。”
“我知道。”叶昕说。
“你、你知道?!”迎着沈言震惊的脸色,叶昕轻轻笑了笑,“可这正是母皇所希望的,我总该让她满意,不是吗?”
见她满手杀戮,见她死不瞑目。
见她疯癫胜狗、蠢钝如猪,才会让她风风光光地活着。
而今日,不过是再一场考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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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依淮半路便被许静文带回去了。
将人带进屋后,许静文本想骂她蓄意挑拨两位皇女之间的矛盾,可想起方才叶昕的警告,她只能吞下那几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训斥。
许静文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看不出来,你竟是攀上了五殿下这根高枝。”
叶昕也没警告她不准将今日的事说给圣皇听,只是告诉她人要懂得明哲保身,没必要为了当今而选择得罪两位皇女。明日怎么传,她便怎么讲给叶晚鹰听就好。
可明日会怎么传?许静文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外乎是五皇女和太女又起争吵,失手将几个小侍弄死诸如此类的言论。
至于最重要的那句“肖想皇位”,便是死也不能提了。
杨依淮连忙扶着许静文坐下,恭恭敬敬替她倒茶,解释道,“许中监快别拿我说笑了。我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已,如果我不顺着五殿下的心意,五殿下就不愿保我,届时我就会成为五殿下和太女斗争的牺牲品了。”
许静文道:“纵然如此,你也不该让太女和五殿下闹得如此难看,幸好雅贵君喜静,那条路素日没什么人来往,只要杀了那批小侍,就传不出去什么风言风语。若是这等糗事让那些去侧殿议事的大臣看到,圣上发怒,只怕你我都要人头落地。”
“许中监说得是。”杨依淮表面一脸懊悔,实则在心里冷笑。
按许静文的意思,她死了也就死了,烂命一条,让太女杀了也无妨,只要五殿下和太女闹不起来就好。
许静文有圣皇护着,谁也不敢伤她,她自然站当今圣皇一派。
可她杨依淮又能依靠谁?
谁不想活?
更何况杨依淮知道,跟着许静文,她一辈子都爬不到中监这个位置,当今圣皇只会信任许静文,永远不会看到她。而她作为许静文的帮手,名利皆无份,平时还要替许静文背锅。
三个月前许静文不小心踩伤了凤后养的狸花猫,凤后大怒,许静文便说是她踩的,不由分说就将她拉下去打了二十大板。
虽说后来许静文给了她十两纹银做补偿,可区区十两,还不够她的看病买药钱!
这种苦这种痛,她又要找谁说去?
如今决心跟了五殿下,许静文不仅不敢凶她了,单看今日五殿下的表现,说不准日后她还能跟着五殿下飞黄腾达!
不过生死,这一局,赌便赌了。
在这宫里,有人活的生不如死,也有人死的悄无声息,而她杨依淮,绝不要过这样的人生!
“……背叛圣皇,是要付出代价的。”
“……圣皇正值壮年,英明果敢,而五皇女性格特立独行,依我看,你还需慎重考虑。”
耳边不断传来许静文暗藏威胁的安抚话语。
杨依淮心中嗤笑:不将她拉下去乱棍打死,不敢对她放狠话,只敢对她这样阴阳怪气,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她面上恭恭敬敬,心里却一片亮堂。
“许中监说得对。”
当然是对的。
可那是你许静文的圣皇,不是我杨依淮的圣皇。
第6章 见夫郎(一)
回自己的府邸后,叶昕拉着从前那几个跟她一起闹事的狐朋狗友喝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大酒。
没去上朝,自然也没听到那些大臣对她的抨击有多激烈,但叶昕不在意。
因为叶晚鹰让杨依淮给她送酒来了。
叶昕本来就很喜欢品酒,尤其是好酒,叶晚鹰送她的全是陈年佳酿,不喝白不喝。
叶昕穿着一身皇家贵女特制的宽袖华服,绯红长袍上的繁复丝线交织出金色龙纹,龙蟒热烈盘绕在肩,在散落的长发间若隐若现,一指宽的金镶玉石腰封勾勒出她劲瘦腰身,她站在九曲回廊上,早春的日光映出她高挑的身影,杨依淮微微弯着腰候在她身侧,连影子也如影随形,紧紧跟在叶昕身后。
“五殿下放心,陛下没对您生出芥蒂之心,只是明面上拗不过那群老臣,不得已才罚您禁足一个月。”
杨依淮看着怀里各抱偌大一坛酒的一群小侍陆陆续续穿过九曲回廊,穿过鳞次栉比的雅致庭院来到花园里,笑道:“这些好酒,都是陛下特意吩咐我给您送来的,整整一车呢,可见陛下对您的疼爱。所以臣觉得,这几天您不必忧心,尽管在府里好好休息,痛痛快快地与诸位女郎喝上一场,醉她个三四天。等您一觉醒来,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叶昕双手负在身后,看向花园里酩酊大醉的几个女人,于柳影花阴之间,衣衫不整、七歪八扭地倒在石桌上,空酒坛滚了一地。
她神色淡淡,除了身上有几分凛香的酒味,不显半分醉态,“你是说像她们这样吗?”
“……”杨依淮看得心头微哽。
——她依稀记得叶昕从前的酒量也没这么好啊,怎么这回连江太傅家的那个酒鬼女儿都给放倒了?
“行了,”叶昕道,“以后少跟我说这些废话,我没那么废物,动不动就忧心。”她瞥了一眼杨依淮,“叶晚鹰那边有什么动静,及时告诉我,才是你该做的事。”
叶晚鹰绕过许静文,直接吩咐杨依淮来给她送酒,无非是卖她几分面子,算是默许她在那些被叶依澜弄死的小侍里保下杨依淮的举动。
——只要她的性格越疯,她和叶依澜之间的关系越差,叶晚鹰就会越高兴,自然也会对她越好。
“是,”杨依淮心中一紧,迅速跪下磕了个头,“臣不该妄猜您的心思,臣知罪。”
叶昕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那几个在她府邸里头醉成一滩烂泥的女郎,摆手示意身边的小侍将人带去厢房休息。
“你去跟叶晚鹰回话,就说我知晓她的良苦用心,一切全凭她主意行事,”顿了顿,她忽的像是想到了什么,微不可查地用舌尖抵了下唇齿,像是一只野兽,想起了她的猎物,“还有,告诉她,我的婚事也该公诸于众了。”
杨依淮跪在地上,头抵着地,没让叶昕看见她震惊的神色。
——叶昕才回京几天,怎么就凭空多了一门婚事?
这事不论怎么看都很不对劲。
但她还是绷紧了声音,沉声应道:“是。”
-
入夜。
晚风寒凉,月明星稀。
叶昕一个飞身上了高高的院墙,回头看了一眼府里府外正夜间巡逻的一队侍卫,一个个都低着头,脚步匆匆,佯装没看见她。
她满意地轻笑一声,往南家的府邸方向飞去。
南家如今的家主南收帆,堂堂工部主事,正是南羽白的母亲。
然而根据手下交给她的资料来看,南羽帆的出身着实不太好看。
南家三代经商,家境尚可,但放在京城还是不够看。南收帆其母南明是个精明的商人,为了在京城站稳脚跟,叫南收帆去追求官家儿郎。
按理说,南收帆不过是个普通商人之女,连富商的皮毛都够不着,官家人绝对看不上她。奈何她姿容不错,长相在众女子中算是中等偏上,正当年少,又读过几年诗书,在穿着打扮上费点心思捯饬捯饬,还真有几分书生的斯文模样,刻意走几步路、作几个揖,再随口念几句情诗,轻易就能将闺中的无知儿郎们迷得茶饭不思。
南羽白的父亲莫里正是其中之一。
本来莫里也不傻,一个人再怎么装总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何况南收帆也就那点子文采,翻来覆去就只会念那几句诗,露陷是迟早的事。
可惜的是,莫里跑得太迟。
从常年走南闯北的母亲南明手中拿到罕见的西域迷/药,南收帆趁着一次佳节相约的机会,来了一招生米煮熟饭。
男子贞洁尤为重要,私通本就是大罪,罔论莫里当时还是一个闺中未婚男子,竟敢瞒着母父跟一个女子幽会,除了哀求南收帆娶了他,就只剩沉塘一条死路。
男子败坏名节,坏的不止自身的名声,还有整个家族的名声,从此莫家都要因他背上污名,莫家所有年轻男儿都会被贴上不守贞洁、私德败坏的标签,此生难以嫁人。
若偷情一事败露,南收帆也要遭受牢狱之灾,但商人之子何惧这等影响?等服刑期满,母女俩换个地方经商,谁也不会知道她从前做过什么腌臜事。
这等事,总归是男人吃亏更多。
事后莫里几乎哭干了眼泪,他悔恨莫及,却于事无补,最终还是下嫁了南家,成了南收帆的夫郎。而南收帆也在莫家的帮助下考取了功名,成功跻身京城官圈。
虽说官小,但放到地方,那也是个要被捧着供着的主儿。
更何况莫里生前还替她生了个漂亮又争气的儿子,有本事勾住当今太女的心。凭借太女的势力,南收帆竟是一路扶摇直上,坐上了工部主事的位子,连莫家都要反过来讨好她。
按理说,南羽白既是南家嫡子,又是太女的心上人,他的人生应该比大多数男子都要幸福顺遂。
可从一些细节来看,叶昕却觉得可能事实并非如此。
毕竟莫里还没死的时候,南收帆就从外头抬进了两个侧室,而侧室邱巧灵的长子的年纪竟与南羽白的年纪相差不到半岁。
两个侧室进府的那一年,莫里溘然长逝。
南家的府邸离皇宫远了些,但远远俯瞰时,在这片郊区,整个南府占地面积很大,高门大墙外是通明的烛火,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朱漆门,富丽堂皇的七进院落,规格远高于南家如今所拥的官职,足可见叶依澜为了讨好南收帆尽了多大的努力。
叶昕不再思索南家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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