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他就和冯清莹岔开了。
她自然看得出来。
被人避若蛇蝎一样地躲,冯清莹倒是不恼,反而被激起了好胜心。
她看向唐天和,“不是要玩真心话大冒险吗?惩罚是什么?”
他见她附和,立马激动起来了:“咱也不玩太大,就一杯啤酒,大冒险也不玩太没节操的,行不?”
“行啊。”
说开始就开始。
没人知道唐天和是不是公报私仇,总之,第一个就是沈轲。
他上半身向后靠,一副任其宰割的架势,“真心话。”
唐天和磨刀霍霍向沈轲:“你有没有喜欢的女生?”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看向沈轲。
冯清莹之前的问题,他就没有正面回答。
她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没有。”
他斩钉截铁得唐天和都自我怀疑了:“要有游戏精神啊,必须说真心话。”
沈轲面不改色:“没有。”
唐天和到底也没有真凭实据,拿他没辙。
轮到阮季星。
她也选了真心话。
沈轲垂眸,思索片刻,复又抬起眼,问:“你最后悔的一件事。”
唐天和不满地控诉:“你放水放到太平洋去了,小学生写作文呐?”
沈轲不为所动,依然直直地看着她,眼里像有钩子,要钓出她的秘密般。
末了,补了一句:“——关于我的。”
在众人的注视下,阮季星一下子大脑宕机了。
后悔?
在跟他相处的那几年里,阮季星就是个被惯坏的小女孩儿,她的观念里,没有“做错事会后悔”这一条。
更遑论要在久远得褪色、模糊的记忆中,筛选出一件“最”后悔的事。
但非要说的话,似乎也不是没有。
她说:“最后一面,应该好好道个别的。”
这句话背后可挖的料太多了。
时间,地点,原因……所有要素串起来,说不定就是一出“青梅竹马被迫分离”的大戏啊。
不等他们八卦,沈轲淡笑了下,“行,可以了。”
阮季星猜不出他的意图。
但对于她来说,相较于做的那些任性、无礼的事,这件事才是她最耿耿于怀的。
无论如何,沈轲在她的青春岁月里,占据了相当可观的一部分,吵过,闹过,一起学习、旅行……
哪怕称不上朋友,好歹也实打实地相处过几年。
然而,直到赵若华和他一起坐上出租车,彻底远离阮家,阮季星都没肯跟他说上一句话。
没有为那段短暂的交情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否则,她怎么会在开学第一天见到他时,第一反应就是跑。
阮季星觉得,沈轲肯定也介怀着,不然也不会以真心话的形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出来了。
男生的心眼小起来有时候堪比芝麻。
她腹诽。
*
风水轮流转。
轮到冯清莹问沈轲真心话:“你的择偶标准是什么?”
这是很多女生都好奇的问题。
出人意料的是,他毫不犹豫端起一杯酒,“我干了。”
随即一饮而尽。
这搞得冯清莹有些下不来台。
唐天和替她打圆场:“老沈,我跟你说,你这样要单身四年的啊。”
沈轲撑着头,鼻音浓浓地“嗯”了声:“随便。”
阮季星这才察觉到,他今天一直都没什么精神,脸色也不大好。
她把手机拿到桌面以下。
寄星:你怎么了?
朝他使眼色,示意他看消息。
沈轲扫了眼手机,又瞟她。
R136a1:可能是发低烧。
阮季星甚至能想象得出,他说这话时的漫不经心。
寄星:可能?你自己的身体状况,你自己不清楚吗?
R136a1:你应该更清楚吧,毕竟那天下雨,是你叫我去送的。
阮季星心虚。
寄星:我不是希望我们少亏点钱嘛。
寄星:你真发烧了?那你还喝酒?也没人给你钱啊,不要命了?
沈轲发现,普通的人称代词,譬如,咱们,我们,由她说出口,味道都不一样。
他眉心略略舒展。
R136a1:不找你赔医药费,别瞎紧张。
阮季星看了消息,瞪他一眼。
她问冯清莹:“这里有诊所或者医院吗?”
“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装病她可是熟能生巧:“不知道是不是吃坏肚子了,肚子有点痛。”
冯清莹打电话给营地老板,问清附近的诊所位置后,说:“星星,你对这里不熟,以免不安全,我找个男生陪你吧。”
沈轲站起来,“我陪她去就行。”
冯清莹古怪地看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待只有两个人时,沈轲说:“没必要大费周章,我吃过药了。”
那晚回去还没感觉,第二天头疼,才发现发起烧了。
“可是你的病没好啊,你这人肯定死要面子,不愿意找医生。”
阮季星突然拉住他,“你站着,别动。”
她挡在他面前,忽地离得很近,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这样的距离,足以他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白色的绒毛。她皮肤很好,一颗痘痘没长,军训晒黑了些,也快白回来了。
八成是遗传的。
一晃神的功夫,阮季星已经退开了。
“好像是比我的体温高,还是找医生看看,我得对你负责。”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吗?
什么负不负责的。
沈轲不自然地瞥开眼。
她眼尖,奇怪道:“你耳朵怎么红了?你还害羞啊?”
“我纯洁男大学生被你一个女流氓轻薄了,还不允许我耳朵红了?”
阮季星:“?”
沈轲问:“走不走?不走就回去。”
“当然走!”
喊完,她又嘀咕:“我真是多余管你。”
到了诊所,医生给沈轲量了□□温,三十七度六,低烧,从药柜拿了一盒药。
“吃这个吧,一天两片。”
阮季星问:“之前他肩膀受伤了,您能帮忙看看吗?”
沈轲意外地看她。
“哪边?”
“应该是左边。”她戳戳他,“是不是,吱个声啊。”
沈轲回神:“是。”
医生说:“你把衣服脱了。”
阮季星听了,立马原地转过身,身形笔直地。
沈轲无声地笑。
军训后遗症吗?
医生捏捏又揉揉,观察他反应,闲聊似的问:“你怎么弄的?”
“不小心。”
“没什么大毛病,但这段时间还是注意点,别搬运重物。”
沈轲穿上衣服。
医生年纪大了,喜欢唠叨:“不过你们啊,不要仗着年轻,就作坏身体了,等老了,就追悔莫及咯。”
“我们知道了。”阮季星付了钱,“谢谢医生。”
医生笑了笑,说:“小伙子,你女朋友这么贴心,记得好好珍惜。”
“我们不……”
阮季星没来得及解释,医生就走了。
她硬生生把话憋回去了。
第13章 Hincituradastra.
九月底了,阳光遍洒周身,还有些发烫。
阮季星鼻尖冒出几粒汗珠,左右张望,在辨认回去的路,然后选定一条路。
沈轲按住她的脑袋,转个方向,“这边。”
她濒临火山爆发:“不准碰我头!”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没办法,谁叫你只长到这么高。”
阮季星不服:“我赤脚量是一米六五,穿鞋一米六八,我不矮好吗?”
“是吗,我一米八七。”
“……”
吵了几句,阮季星感觉他心情明显好了很多。
反正不像上午那会儿,脸臭臭的,跟谁赌气似的。
她不禁心生怀疑,他莫不是以耍她为乐?
“哎,沈轲。”
他懒洋洋地“嗯”了声,尾音上扬。
“我能不能问一下,你的伤怎么来的?不小心能弄成那样?”
阮季星顿了顿,又主动给他递了个台阶:“你如果不想说的话,可以不用说。”
沉默了许久。
久到她终于意识到,源头大概是一道他不想揭开的,更严重的伤疤。
也以为他不会说。
接着,沈轲开了口:“我爸打的,头,肩膀,都是。”
这样的内容,似乎该配上苦涩,或是愤怒的底色。
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雨季过去后的湖面,淤积的泥沙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今年年初出狱的,身无长物,来找我们要钱。没钱给他,他就朝我和我妈撒气,说是我们害的他,理应赔偿他的人生。”
监狱,对于不谙世事险恶的小孩子来说,是一个天然就蒙上恐怖色彩的词。
季曼从来没跟阮季星提过,沈轲的父亲是犯了什么罪进去的。
她如今已成年,再听到这桩旧事,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他表现出来的淡薄、独立,乃至刀枪不入,很容易令人忘记,他有个蹲监狱的父亲。
也很难想象,他经历了什么。
“录取通知书刚下来,他喝醉了,又跑来找我们。然后就这样了。”
简单几个字,将过程全部省略。
怕吓到她,也不想再在叙述中回忆一遍。
“你没还手吗?报警了吗?”
沈轲的沉默就是回答。
大义灭亲,听起来伟大,有几个人做得到呢。
“是不是很痛?”
她问的不止他的伤。
几乎被亲生父亲要了命,更痛的是心吧?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怎么下得了这么毒的手?”
阮季星的眼里泛起莹润,流露出同情、怜悯。像她的妈妈。
曾经,对赵若华来说,季曼的悲悯之情,是救她和她儿子的一根稻草。
现在,有一瞬间,他像一只受伤的幼鹿被舔舐伤口,从她这里得到了抚慰。
“痛啊。”
他却还笑得出来,“痛得以为快死了。”
疼痛并没有第一时间侵袭,直到温热的血缓缓滴落,糊住他的视野。
鲜红得刺目。
就是那个时候,他想,他这辈子最后悔的是,离开阮家前,分明看见阮季星哭得可怜,他为什么像定住了一样,一步也迈不动?
但实际上,他安慰不了她什么。
她应该不需要一个陷在泥泞里的人告诉她,这里其实没有多寒冷。
她需要的是一双拉起他们的手,一座金碧辉煌的,不会坍塌的房子。
他给不了。
十六岁的沈轲给不了。
十九岁的沈轲依然给不了。
*
回到营地时,他们又组成了其他的游戏局。
但阮季星没心情玩了。
听别人,尤其是熟人的故事,也会消耗她的能量。
即便沈轲没有诉苦的意思,只点到即止。
说到最后,他拍了拍她的头,“我现在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么,哭什么?”
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哭了。
胡乱抹了几把眼泪,后半程路再没吭过声。
他们玩得热闹,阮季星避开所有人,给季曼打了个电话。
“妈,你还记得沈轲吗?”
“小轲啊,怎么了?你跟他又有联系了?”
阮季星含糊其辞带过去,这才问出她的真实目的:“你知道他爸爸是为什么坐牢吗?”
“好像是小轲还小的时候,赵阿姨被人玷污了,小轲爸爸去寻仇,失手把人打死了,判了十几年。赵阿姨不想耽误小轲的前途,就和他离婚,搬到S市。”
说着,季曼叹了口气:“赵阿姨一个人带着孩子,也没有再婚,多不容易,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阮季星说不出话来了。
直到返回学校。
一天下来,大家玩得十分尽兴,也熟络不少,聊成一片。
阮季星晕车,又玩累了,不知不觉睡过去。
大抵是今天频频回忆过去,梦到了那几年的事。
梦境像一段段被抽帧的影像视频,前后衔接不上,画面乱而无逻辑。
这一觉睡得十分糟糕,再睁开眼时,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旁边的谢晓羽递来矿泉水,“喝点水吧。”
“谢谢。”
“你还是很不舒服吗?”
原先还好端端的人,下午就蔫吧了,谢晓羽以为是身体原因。
“有点晕车。”
谢晓羽突然想起什么,给她塞了一盒薄荷糖,“沈轲让我给你的。”
阮季星怔了下。
那次本意是打搅他学习,结果坐公交车晕车,吐到他身上,其后,他把她领到他家里。
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一眼就能看到头。
客厅摆着书桌和一张折叠床,东西不多,但因空间小,便显得拥挤,但很干净整洁。
她说:“你平时都是自己收拾的吗?”
“嗯。”他看起来有些不自在,“你随便找地方坐,我去换身衣服。”
阮季星坐到他书桌前,随意翻了下他的书和练习册。
他们是同届的,但他读的是普通公立初中,而她上国际中学,学校里有很多课外活动,大多数人的路子不外乎三条:直升本部、出国留学、参加竞赛,故而对课标内的学习没那么上心,很难见到有人做着这么满满当当的笔记、订正。
沈轲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她问:“你成绩怎么样?”
“还行。”
阮季星撇了撇嘴,“叫你你不出来,就是为了学习,结果只是‘还行’?”
他不答,说:“我送你回去。”
“我不。”她趴在桌上,扒着边沿,耍赖皮,“我好不容易才到这里。”
“那你想干吗?”
“别学了,半天不学成绩也掉不下去,陪我出去玩。”
阮季星拽着他的手腕,“走走走。”
她带他去了天文馆。
入馆后,正前方的墙上有一句标语——
Hinc itur ad astra.
意思是,此处通往繁星。
阮季星指着那行字,说:“我爸妈说,我就是满天繁星里的一颗,降临到世间,成为他们的女儿。”
她或许没有恶意,但对于一个在单亲家庭长大,因母亲工作而被留守在家的沈轲来说,这极像是在炫耀父母对她的爱。
他没有接话。
然而,阮季星话音一转,又说:“其实每个人都是一颗星星,只不过有的小行星黯淡无光,有的巨型恒星的光能走过几千,甚至上万年,抵达地球,被人类发现。”
“无论是哪颗,都有其运行的规律,是它们共同构成了浩瀚的宇宙。”
沈轲静静地看着她,问:“你是在安慰我吗——因为你看到我家有多穷了?”
她挠了挠脸,“你可以这么理解吧。”
如今阮季星回想起来,才意识到,她也许伤害到一个青春期男生的自尊心了。
太像是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在施舍同情心了。
那天,逛完天文馆后,下起了雨。
10/58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