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笑,说:“江大人,希望你已经抉择好了。”
徐微颔首一礼,转身离开。
……
塞北开始下雪,将士们穿上棉衣,千里冰封,草原遍地荒芜,再也看不见牛羊的身影,水缸被冻裂了,每日为伤患煎药前,叶秋水都要费力地凿下冰块,用炉子煮热,她的手长出冻疮,一边煎药,一边在原地蹦蹦跳跳,四肢才不会冻僵。
每年秋收之时,关外的游牧部落都会突袭边境以抢掠丰收的粮食,秋后的几个月,战事艰辛,叶秋水忙得脚沾不到地,已经许久未曾往京师写过信了。
腊月的时候,草原上下满了霜,哈出去的热气顷刻间就会凝成白色的结晶。
“今年冬天可真冷啊。”
苏叙真搓了搓手,已是腊月了,边境相安无事了多日,叶秋水跟着她离开前线,骑马走了两日,到达关内一个相对安全的小镇上,苏叙真轻车熟路地穿过街巷,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
叶秋水牵着马走进,那户人家的主人很早就在门前等候了,见到苏叙真,连忙上前恭迎。
苏叙真摆了摆手,带着叶秋水走进檐下,热气熏蒸的屋中,一名两岁多的孩童正坐在毛毯上玩拨浪鼓。
将近三年前,苏叙真亲手杀死了丈夫,因为僭越杀人,只能自请前往西北带兵赎罪,孩子她没有带在身边,而是放在一户人家寄养。
“这是李婶,她的丈夫以前是我父母麾下的副将。”
一名妇人含笑点了点头,叶秋水朝她行礼。
苏叙真不能将孩子带在身边打仗,便将她寄养在其他人家中,隔两个月过来看一次,那孩子竟也记得她的气息,并不抵触,张开手要抱。
苏叙真抱起孩子,坐在毛毯上,用玩具哄了一会儿。
平常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只有这个时候才会露出一点鲜为人见的慈爱温柔。
叶秋水陪苏叙真在小镇上待了几日,她也不闲着,在附近的城镇逛了逛,做了几笔毛皮生意,叶秋水将毛皮运回边境,同苏叙真说:“这些回去可以给将士们做夹袄的内衬,很暖和”
苏叙真笑了笑,“你有心了。”
外面响起零零散散的鞭炮声与孩童的欢声笑语,年关将近,如果没有战争就好了,四海升平,哪里都是欣欣向荣的。
“要过年了,你不回京吗?”
苏叙真突然转过头问道。
叶秋水愣了愣。
她没有考虑过这个事情,苏叙真突然问起,她才想到,她已经离京快一年,因为太忙,也已经好几个月不曾写过信。
“我不知道。”
叶秋水想了想,说:“我觉得在这儿挺好的,没有烦恼,在这里,我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学到了许多本事,我暂时没有想要回京的打算。”
其实也不是不想,是不知道要不要回去,叶秋水有些逃避回京后要面对的事情,她宁愿一直待在西北,不用考虑那些烦心事。
苏叙真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揽住她,“不回去好啊,等开春了,我们就去草原上骑马,多痛快!”
她笑容爽朗,叶秋水也被感染,轻笑,“嗯。”
说完,苏叙真又弯腰去拉了拉脚边的小丫头,“乖宝,你啥时候长大啊,娘亲带你去打猎。”
军中离不开主帅,她们在小镇上待了两日就离开了,本来还能再多待一日,只是军营里忽然传来消息,说朝廷的钦差来了,赶在年关前,送来战备与军饷。
叶秋水与苏叙真连日策马赶回,钦差已经到达许久,到了军营,苏叙真先去见人,叶秋水则将马牵到马厩里拴好,接着去伤兵营看望受伤的将士。
等忙完已是傍晚,叶秋水手冻得有些发麻,开完方子,一名将士突然冲过来,唤道:“小叶大人,有人找你。”
叶秋水回头,“谁?”
“不认识,说是护送军饷的钦差之一,等你许久了。”
叶秋水心中疑惑,收拾好药箱,挎上肩,“这就来了。”
她跟着出去,塞北寒风凛冽,炭火缺失,走到哪里都是冷冰冰的,她一边与身旁的将士交谈,一边走上前,搓了搓手,掀开营帐的帘子,往里看了一眼,话语霎时停住。
营帐内站着一个人,个头高大挺拔,披着一身宽大厚重的斗篷,身形清癯,斗篷下露出半截紫袍公服大袖,气质清正,只是肤色苍白如纸,瘦得有些脱相,公服
穿在身上,第一次让人觉得有些不合身。
听到动静,他抬起眸子,叶秋水猝不及防与他对上视线,这一刻,耳边仿佛有火星子噼里啪啦地炸响了,视线交汇的一瞬间,天地寂灭,叶秋水呆怔住,忘了要继续走上前。
她没想到,这次随军过来的钦差会是江泠。
即便做足了准备,可是等她出现的时候,无数种情绪围堵着逼江泠缴械,明明很冷,但袍袖下的手却出了一掌心的汗。
才一年而已,竟恍若隔世,江泠注视着她,心头百感交集。
他有许多话要说,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讲起,良久,江泠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又像笑,又像哭,“好久不见……”
叶秋水回过神,压下心头的惊动,垂落目光,低声道:“好久不见。”
她唤:“兄长。”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距离曹氏倒台已经半年, 江泠也养了半年的伤,能下地走路了,也能上朝处理公务, 但是因为当初伤得太严重,总是断断续续地病着, 人也比以往瘦了一大圈,他知道自己如今的样子不好看, 向官家请旨护送军饷去往西北前,江泠每天都吃很多饭, 希望能变回以前的样子。
他以前从来不是个会去在乎外表的人, 皮相, 躯体, 对他而言并不重要,江泠觉得自己病后真的老了很多,他也开始担忧自己年华老去, 不复青春, 也担心一年不见,叶秋水见了他的模样会嫌弃。
到了营地,他环视四周,未曾看见她的身影,他心里有些着急, 军营的将士告诉他, 叶秋水不在,同苏大将军去别的地方办事了。
管理辎重的人将货物清点完, 几大车的棉衣分发给各个将士,大家围着兵器署制造的新战备观摩,新年将近, 冷硬肃杀的军营里终于有了点热闹的气息。
等了一日,叶秋水同苏叙真才策马赶回军营,帐外响起说笑声,“小叶大人回来了!”
女子的声音随后道:“我先去伤病营看看。”
江泠和其他钦差一起去见大将军,几方人客套往来,江泠一直在走神,他的心并不放在这里,早就不知道飘到了何处,好不容易,事情谈完了,江泠出门,犹豫片刻,向一名将士询问叶秋水在哪儿。
对方立刻去寻了,江泠站在营帐里等了片刻,外面响起说话声,“谁找我?”
“不知道,不认识,小叶大人过去了就知道了。”
听到她的声音,江泠心里有些紧张,忐忑,掌心无端生热,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去检查发髻有没有歪,衣领整不整齐。
帘子掀起,日思夜想的人走进来,等真的见到她,一切又不一样了。
要说的话太多,不知从何讲起,斟酌到最后,只剩一句“好久不见”。
叶秋水觉得江泠变了,变得与从前不太一样,那种锋利冷硬的气息消散了许多,她进来后观察了几眼,江泠消瘦不少,这一年,他大概又只顾着公务,没照顾身体。
“兄长怎么来这里了?”
叶秋水站在原地,没有继续往前走进几步,两人之间隔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以及争端疏离,突然再见,叶秋水心里诧异大于喜悦,更多的是不自在。
江泠轻声说道:“我是护送军饷的钦差之一。”
“这样。”
叶秋水淡淡应了一声,“待几天?”
“就这两日。”
“哦。”
她点点头,挎着药箱,视线垂着,尽量不去与他对视,“军中给你们安排住处了吗?”
江泠回答:“安排了。”
“嗯,好。”
叶秋水不知道要说什么,没话找话地问:“干娘,敏敏,还有胡娘子她们都还好吧?”
江泠都一一答了,“都好,齐夫人身体康健,储君殿下受人敬仰,铺子里的生意一直很好。”
他说完,营帐内又安静下来。
江泠盯着她,觉得她穿得太少了,双手红通通的,指间好像长了冻疮。
他抬手解开斗篷的系带,想要脱下给她披上。
叶秋水察觉出,连忙摆手道:“我不要!”
她实在有些害怕,怕他又突然说起一些让人伤心的话,怕他靠近。
大概是觉得自己反应太激烈,叶秋水垂下手,说:“我……我不冷,兄长自己穿着吧。”
江泠解开斗篷的手一顿,僵在半空,许久才缓缓放下。
静了片刻,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转过身,说:“对了,我给你带了你喜欢的点心,果脯。”
江泠回身的动作有些着急,一旁的桌子上摆着几个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捧过来,打开,“你尝……”
刚开口,话语顿住,江泠垂着眼眸,嘴角的笑意消散,声音也低下去,“碎了……”
盒子里的点心经不起颠簸,再怎么小心,舟车劳顿许久也会碎成渣,果脯好一些,但是也不大新鲜了。
江泠的神情看上去很难堪,无措,他紧紧握着盒子,“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今年雨雪天多,路途湿润,食物容易受潮,保护得再好也会变质。
叶秋水攥紧了药箱的挎带,“没事,反正我也不喜欢吃这些。”
江泠抬起眼睑,看向她,“不喜欢了?”
“之前总是牙痛。”叶秋水淡声说:“后来就不爱吃了,人的喜好是会变的,我现在已经不喜欢吃甜食。”
江泠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抱歉,我想着你以前很喜欢吃,所以才带了些。”
叶秋水摇了摇头,营帐里又恢复寂静,她站了会儿,觉得实在太难熬了,打算开口说想去伤兵营瞧瞧,好快些逃走,这时,江泠倏然道:“每个月一封的家书,你这半年都不曾写过。”
一开始,他担心叶秋水出了什么事,后来打听一番才知道她和储君一直互通书信,只是没有给他写过而已。
叶秋水有些心虚,低下头,“我忘了。”
她确实忘了,早就不记得这回事,不记得自己曾经答应过什么,那个时候,她一心只想离开,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承诺,也只是随便说出去应付他的话。
“嗯,我知道。”江泠轻声道:“你很忙。”
他看着她,斗篷下的手交握在一起,指节蜷曲,犹豫了许久,说:“你不回去,所以我,我来见……”
话还没有说完,营帐外突然传来说笑声,帘子猛地被掀开,一个穿着轻甲,长发高束的年轻男子闯进,打断了江泠要说的话,人还未至时,声音已经先扬起了,“芃芃,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安静微妙的气氛被打破,叶秋水回过头,薛琅怀里抱着一物,他冲到叶秋水面前停下,不待她说话,直接抬手将怀里的东西绕在她肩颈上,毛茸茸的触感一下子扑到脸颊旁,有些痒,薛琅抬手替她拂开,笑呵呵的。
即将要及冠的少年,肩背挺拔如竹,神采明媚张扬,剑眉星目,光芒耀眼。
叶秋水抬起头,被他方才风风火火突然
撞过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摸了摸脖子旁的东西,语气里带着微微的责怪,“什么啊。”
“白狐裘!”
薛琅献宝似的说,眉梢跳了跳:“我前几日刚猎的,一丝杂毛都没有,怎么样,暖和不暖和?”
他外出巡视,追了白狐好几日,猎回来后让人给叶秋水做了件斗篷,狐皮厚实,毛发蓬松,摸着便暖和,薛琅往后退了两步,观察着她的模样,少女容貌清丽,穿上斗篷,狐毛围绕在脸颊旁,衬得她越发动人。
薛琅满意地笑了,左看右看,上下打量,毫不吝啬地说:“真好看,很衬你。”
一旁,江泠看着这个突然闯进的陌生少年,心里陡然升起一股难言的情绪,不安,焦躁,愤怒,还有几分警惕。
叶秋水推拒道:“太贵重了,我不要。”
“贵重啥贵重,就是给你的,收着!我就乐意送你,我还嫌它配不上呢。”薛琅不准她脱下,抬手拢紧裘衣,“要不是这两年打仗,边境不安稳,白狐也吃不好,不然还可以猎到更大的,多余的毛皮给你做个手笼。”
若是往常,叶秋水会好好欣赏,然后告诉薛琅她很喜欢,但是今日一想到江泠在,她便连笑都笑不出来,嘴角的弧度淡淡的,“多谢。”
薛琅笑了笑,看向一旁,这才发现营帐里竟然还站着一个人,刚才那么久,他竟然都没发现过。
江泠不说话,沉闷的气息萦绕在他周围,他瞳仁漆黑,安静深沉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薛琅吓了一跳,目光警惕如鹰视,凝视着面前的男人,往叶秋水身前挪了一步,身侧的手不动声色地挪到腰间,按住刀柄,“你是谁?”
江泠盯着薛琅,被少年盘问,倒好像他才是那个闯入的人。
叶秋水抬手,碰了碰薛琅的胳膊,“他是……是我兄长。”
薛琅扭过头,“你哥?”
叶秋水点点头,解释,“兄长是这次朝廷派来护送军饷的钦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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