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教谕的声音都有些抖。
江泠怔愣一瞬,心头似有一瓢热血霎时滚烫沸腾,但很快,渐渐平息,他的脸上只余镇定。
江泠缓缓走上前,步伐稳重,抬手接过捷报人手中的红帛。
张教谕喘了喘气,欣慰地看着他。
解试的结果,他似乎早已抛之脑后,无论是好是坏,他更关注的是农时,是秋收,他自己用脚一遍遍丈量过农田,将农书翻烂,笔记写了一本又一本,少年不骄不躁,眸光沉定,逐实务,精勤业,笃志学,他走到如今,让人诧异,但细想,又水到渠成。
消息传遍曲州,解元是被人从农田找到的,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身风尘仆仆,曲州大大小小的官员,富商就已经带着礼到面前祝贺,叶秋水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消息,宝和香铺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贵妇人们围着她探听起解元,她脑袋里嗡嗡的,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哥哥考中了,他成功了。
第六十八章 “等我回来。”
解元在城外, 报信的人拿着喜报喊了一路,全城的人都听见了,江泠被簇拥着回家时, 路上挤满了人,道旁甚至还有敲锣打鼓的, 知州、县令都来了,看到江泠, 拍拍他的肩膀,感叹, “好孩子, 真是给我们曲州争脸了!
”
本地豪强带着贺礼过来, 恭维声不断, 小小的宅院里挤得站不下脚,一名富商大手一挥,“小老儿正好有座空宅子, 就给解元住!”
“解元以后要去府城读书的, 我家有宅子在府城,住我那儿!”
几人争吵起来,江泠道:“多谢各位好意,我住府学里。”
少年音色清冷,声线没什么起伏, 大家不敢胡搅蛮缠, 只能作罢。
知州大人脸上满是笑意,其实在此之前, 他都不认识这个少年,只听闻上一任严知州任满离开前,写了举荐书为这个学生做担保, 让他能进县学读书,知州一开始很惊奇,特地打听了少年的名讳,可得知他脱离宗族,人又一身伤病,还有个犯了罪的父亲,知州大人转眼就将他忘了。
哪成想,三年过去,少年脱颖而出,这可是解元啊,能在千万人中考得榜首,来年省试,定然不在话下,江泠前途无量,可要好好巴结!
只是少年神情淡漠,面对恭维,他脸上丝毫没有得意自满之色,甚至眼皮都没动一下,态度公事公办,别人贺喜他就道谢,奉承就不搭理。
马屁拍得再殷勤,少年也置若罔闻。
在热闹的人群后,还有一群人。
江家的族长听到消息,先是呆怔,反应过来,连忙拄起拐杖,领着数名族人赶来寻找江泠,只是巷子里已经围得水泄不通了,他们挤不进去,在人群外费力张望,呼唤江泠的名字,声音被淹没,少年始终没往他们的方向看一眼。
热闹持续很久,直到张教谕扯起嗓子喊,“好了好了,大家都散散,过了解试后还要去府城进学,明年再参加省试,时间紧促,大家都散了,让他好好准备,收拾东西出发了。”
知州听了,也连连颔首,“是是是,不能堵在这儿,都散了散了!”
知州发话,众人不敢再围堵,纷纷散去。
江家的人终于有机会冲上前,族长一把抓住江泠的手臂,热泪盈眶,“三郎,你真是给我们江家长脸了!”
“开祠堂,这样的好消息也要告诉祖宗!”
江泠淡淡扫他一眼。
族长脸色僵了僵,又恢复笑意,“三郎,你放心,你们二房的产业我都叫人替你保管着呢,没人动过!就等着你回去,你叔伯们都盼着你早日归家,咱们一大家子能团聚呢!”
族老们现在肠子都要悔青了,早知道三郎能有这么大的出息,当初就不该由着老大老六他们霸占二房产业,将这孩子逼走!
江氏虽是曲州豪族,可与省城,京师的世家比起来,就是个小门小户,低贱的商人罢了,如今出了个解元,江家从上至下都能改换门庭,以后不管是在曲州,还是省城,都能横着走了!
三郎是读书人,天地君亲师,他总得要宗族支持的,族长不信他不回去,以前他是置气,可事到如今,他们都求着他,供着他了,难道他还能不动心?
江泠神情淡漠,眼底无波无澜,回视族长殷切的目光,而后一点一点,毫不留情地抽出自己的手臂。
“我没有宗族。”
江泠道:“这样的话我已经说过许多遍了,我既已从族谱上除名,便不会再回去。”
族长颤着声音,“三郎……”
少年目色威严,沉声道:“也烦请老丈告诫族人,不要借我的名义行张狂之事,我自请除名有衙门的卷宗为证,从三年前开始就已与江氏无关。”
族长怔住,满脸懊恼。
他们想将江泠认回去,但少年心意决然,不肯回头。
面对他冷淡的目光,族长只能领着人灰溜溜地回去,一路上都在唉声叹气。
热闹散去后,巷子里只余零星几个人,一路上,每个街道都在谈论这件事,知州叫人在城门前放了数串炮仗,那喜庆的程度,堪比过年。
叶秋水被妇人们围在中间,大家七嘴八舌地询问,“叶小娘子,你兄长可有定亲?”
“定、定亲?”
叶秋水眼眸微微睁大,懵住。
她摇摇头。
“没定亲,那真是好啊!”
妇人们脸上都是遮掩不住的喜色,江泠已经十八了,别家的公子这个年纪,不说成家生子,侍妾少说也有两三个,而江泠没有背景,人又有疾,哪个好人家会将姑娘嫁给他,可如今不一样了,他是解元,嫁过去就是享福,残疾又怎么样,人品,身体,别的方面好好的就行了!
大家立刻派仆妇出去打听。
人潮散去,叶秋水脸上的笑容僵硬,无奈,最后消散。
她突然觉得啼笑皆非,以前,许多人说她蠢,非要收留江泠那样的罪臣之子,引得邻里排挤,就连吴靖舒也认为,她应该离江泠远一些,江泠的存在,对谁来说都是拖累,要不然,他亲族也不会不要他,他的母亲也不会和离改嫁,多年来一点消息也没有。
可如今,他吃了许多年的苦,终于金榜题名了,那些曾厌弃他的,鄙夷他的人又争先恐后的凑上前,腿疾,不再是缺点,而成了少年坚毅刻苦的象征。
人心一向如此,叶秋水讥笑一声。
江泠作为解试的第一名,莫说曲州官商,省城的大官们也要请他过去吃酒,许多宴席是推不掉的,叶秋水想,哥哥一定很忙,说不定家中现在一定挤满人了,所有人都在向他道喜,她大概挤都挤不进去。
铺子里的生意今天很红火,叶秋水忙不过来,一直到天黑,才有空歇息,她刚走出门,就看到街角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晚风拂动,他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衫。
叶秋水眼眸一亮,嘴角扬起笑容,大步奔上前,“哥哥!”
江泠目光落在她身上,叶秋水抑制不住激动,牢牢抱住他的手臂,仰着脸,傻傻地笑着。
“哥哥,你不是去知州家里吃酒了吗?”
叶秋水听人说,知州在府里办了宴席,要江泠过去,为他庆祝。
江泠出于礼数,去了,但没坐多久便回来。
他没说话,低头,递给她一份东西。
叶秋水愣了愣,拆开巾帕,发现里面居然包着几枚点心。
“宴席上的,想着你喜欢就带回来了。”
江泠轻声说道。
叶秋水回过神,不由一笑。
她将点心捧在手中,仰头。
“哥哥,恭喜你。”
叶秋水说:“苦尽甘来了。”
她没有像别人一样,祝贺他金榜题名,锦绣前程,只说苦尽甘来,他终于打破别人的偏见,用自己的实力让别人对他改观。
她是真的为他高兴。
江泠唇角轻轻扬了一下,黑暗中,小娘子的眼眸明亮如星。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嗯。”
越热闹,江泠越想看见她,她一定站在喧嚣的人群外,是真正为他高兴的人,也是江泠唯一想要分享喜悦的人。
所以,知州傍晚让人请他过去吃酒,江泠坐在繁花锦簇中,心里也只是想,桌上有叶秋水最喜欢的点心,要带回来给她。
“走吧,回家。”
江泠道。
“嗯!”
叶秋水与他一起离开珍祥街,往家走去,家门前的巷子里,还有喜炮的痕迹。
过了解试,要去府城读书,应明年的省试,行程紧急,且省城的大官又等着见江泠,他不日就要出发,耽误不得。
叶秋水坐在桌前,拿着笔列单子,将要准备的东西写下来。
这次与去省城应解试不同,衣冠,配饰,鞋袜都要准备好,且马上入冬,省城寒冷,叶秋水忙得都没空管铺子了,连夜请绣坊的绣娘赶制棉衣,长靴。
曲州的夫人们都在找她打听江泠的喜好,拜托她将礼物
转交给江泠,叶秋水被烦得受不了,心里无奈,可这些人都是她的老顾客了,不好直白回绝,叶秋水只好跑到制香的作坊里躲了几日,紧赶慢赶,绣坊做了几件棉衣,长靴,夹袄,叶秋水将它们装进箱子里,对着列出的单子排查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
临行前,江泠要赴许多宴,知州是曲州的父母官,他作主相邀推拒不得。
江家悔得牙都要碎了,族人时不时在江泠现在住的地方附近徘徊,一看到他就要上前哀求,求他回家。
解试后,四房还在幸灾乐祸,当得知江泠中了解元,江四爷与四夫人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又难堪,又害怕,族中想将江泠认回来,四房六房战战兢兢,害怕江泠回来要把产业夺走,如今有知州为他撑腰,四房不敢招惹。
江晖没过解试,但考得比前两年好很多,他还挺满意的,四夫人与江四爷却气急败坏,听到族长说起要开祠堂,祭告祖先,让江泠认祖归宗时,江四爷几乎要跳起来,他们又气又惶恐,怕江泠找他们算账。
“他要是敢与我们作对,我就弄臭他的名声,他不是想去参加省试吗?我看他名声臭了那里的老师还敢不敢要他!”
江四爷昂起头颅,老二是罪臣,江泠是罪臣之子,他凭什么参加科考!
看着父亲那疯疯癫癫的模样,江晖皱紧眉头。
三哥高中,他羡慕又嫉妒,但也仅限于此了,知道自己这辈子也比不过,毕竟他没有江泠那样的毅力,能做到绝处逢生,所以没什么好记恨的,江家的族人,有的懊恼,想要巴结,有的害怕,想要毁掉他,江晖只觉得可笑。
事到如今,再想毁掉江泠不可能了,他已不是无依无靠,毫无背景的宗族弃子,他是解元,知州也要礼让三分,江四爷想毁掉曲州解元,曲州官僚第一个不同意。
从当初他们将江泠赶走,抢夺他父母留下的产业时,就已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江晖转身出门。
“五郎,你去哪儿!”
四夫人拉住他。
江晖道:“去找三哥。”
“你找他干嘛,你不准找他,你傻啊,小心他嘲讽你,不准去!”
四夫人笃定,江泠现在一定小人得志,五郎还巴巴往前凑,指不定被他怎么欺负。
江晖不予理会,扯出手臂就走。
废话,他现在不赶紧去找三哥才是真傻,解元啊!那可是解元,在江泠去府城之前,江晖要拉着他请教一晚上,有解元指导,下一次解试,轻轻松松!
初冬,江泠就要启程去省城。
叶秋水一遍又一遍地清算物品,生怕落下一点东西,如果条件允许,她恨不得把家都塞进箱子叫江泠搬走。
已是深夜,第二日就要坐马车离开,叶秋水叮嘱江泠要早些休息,没收了他的书,让他很早就回房睡觉。
人生转折无数,无法估量,这些天的变化太大,江泠没有睡着,躺了许久,还是选择坐起来。
他推开窗,寒风泻进来一点,拂在面上,江泠的心平静下来。
另一室传来光亮。
江泠看过去,发现叶秋水的屋子还点着灯,她纤瘦的身影映在窗纸上。
江泠看了一会儿,披上衣袍,推开门出去。
已是深夜了,万家灯火皆息,叶秋水还醒着,听到敲门声,她站起来,拉开门栓。
江泠站在檐下,问道:“怎么还没休息?”
他瞥一眼屋内,几只大箱子敞开着,叶秋水拿着单子一遍一遍地对。
叶秋水低声道:“我不放心,再看一遍。”
“白天不是对了几遍,没有缺漏。”
江泠走近,叶秋水合上门,仍道:“再看看吧。”
她蹲下身,翻动箱子里的衣物,还有江泠的书,已经看过无数遍了,没有缺处,但叶秋水心里就是不放心。
江泠蹲下身,“芃……”
他刚开口,面前的叶秋水忽然抬起手,搂住他的脖子,抱住他。
“哥哥……”
叶秋水眼睛湿润,紧紧趴着他。
江泠身体僵了僵,眉头一皱,长大后,难以再像小时候一样毫无顾忌地接触,唯恐有失分寸,江泠下意识想要推开她。可是抬起手,碰到她纤细微凉的手臂,又缓缓放下,不敢再使一点力气。
他低声叹气。
叶秋水原本不想伤感的,她应该为江泠高兴,可临行前,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没事的。”
江泠温声宽慰,“明年考完试我就会回来。”
她还是伤心,肩头微微抽动。
江泠握住她的手臂,低头看着她。
叶秋水垂着眼眸,睫羽湿润,月牙儿似的眼睛耷拉着,无精打采,眸光黯淡,嘴角两颗浅浅的梨涡也消失不见了。
江泠去了府城读书,许久才能再回来,府学规矩森严,比县城看管得更加严苛,里面的学生也不能再随意离开,通信不如从前方便。
53/145 首页 上一页 51 52 53 54 55 5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