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还有些看不进去,后来则沉浸书中。
江泠十二岁的时候就考进了县学,在大梁,科举分为县考、解试、省试,另还有恩科等等,过了县考可以进入县学学习,每两年,各州府由官府督办的学校可以向京师举荐三名学生入京参加考核,考核通过进入国子监进学,考核失败则被贬为吏;县学里的学生可以参加解试,通过的被称为举人,在府学就读,只有举人才可以参加省试,通过者将被授予官职,落榜者,也有机会进入国子监补习。
江泠如今在县学读书,因为腿疾,这两年先生们都没有举荐他入京,不能去国子监,那便一步一步往上考,解试在即,江泠全神贯注,睡不着,干脆坐起来挑灯夜读。
第二日,叶秋水早早起来去铺子,天刚亮,她推开门,却发现江泠比她起得更早,看到她,说道:“蒸笼里有米糕,洗漱完记得吃,我先走了。”
叶秋水怔怔点头,灰蒙蒙中,她瞥见江泠眼睛红红的,像是没睡好。
他最近忙于解试,还因为她的“病”耽误几日,越临近考试,越刻苦。
叶秋水说:“哥哥,就算是考试也要多休息。”
江泠“嗯”一声,他已经穿戴好,拿上昨日先生留下的课业,推门离开。
他到县学的时候,学舍里许多学生还没起来,先生卯时六刻开始授课,江泠找了个地方坐下,低声念诵,等大家都来的时候,他已背完几遍书。
“三哥。”
江晖头晕脑胀,背书背得想拿头撞墙。
“三哥你来得好早,我昨日一直在背《大学》,头好痛。”
三哥回县学后,除了吃饭睡觉都在看书,他目标明确,克己得令人咋舌,有时先生也会私下感叹,如果江泠是个健全的孩子,何至于在此地蹉跎几年。
第一年,江泠考核第一,但县学推举却选了另外三名学生前去国子监。
第二年,江泠考核第一,但张教谕不准他参加解试。
第三年,江泠仍然是第一,县学推举的三人里却还是没有他的名字。
虽然还有读书的机会,但在这个世道,一个不良于行的人只能处处碰壁。
有考不过江泠的学生见此,在背地里偷偷嘲笑他,“学得再好有什用,瘸子怎么当官,上朝的时候,难不成还要给他拄个拐?先生们都是为他好,像他这样的人,去了京师也是惹人笑话,不如老老实实在曲州待着。”
江泠置若罔闻,人世有偏见,那就打破它,不破不立,水滴石穿。
他将写好的文章递给张教谕看,张教谕低头读几行,又掀起目光,深深看了面前的人一眼。
少年眉眼凌厉,气质清正,像是一把尺。
规矩,森严,宁折不弯。
他的文章写得极好,县学里的先生都知道,江泠并非天赋异禀,只是他每日比旁人起得更早,睡得更晚,知道自己有缺陷,只能在学问上更下功夫。
张教谕考量许久,在他的文章上写上“甲”。
这两年,江泠得过许多“甲”,一开始他回到县学,众人忌惮,就连江家都派人打听过,江四爷与四夫人成日告诫江晖要多多提防他,可连续两年,江泠都没有考进府学,也没有进入国子监,四房彻底放心了。
四夫人幸灾乐祸地拉着江晖的手说:“瞧我也是白操心了,我就说嘛,知州大人只是可怜他,宽慰他,实际上明眼人都知道,朝廷要的是栋梁之材,要瘸子干嘛。”
“娘,你不要说了。”
江晖不喜欢听江四爷与四夫人这样说话,他年纪渐渐大了,小的时候将父母的话奉为圭臬,再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则再也听不进父母那些唯功利至上的话。
“嘿,我为你好你还不乐意。”
四夫人叉着腰,伸手点了点他的额
头,神情看上去很不满。
江晖一气之下,搬到县学里住,不回去了。
他每日都去找江泠请教功课,一开始,江晖也会嫉妒江泠,嫉妒他,明明离开江家,过了几年苦日子,为什么学问还那么好,而自己有名师教导,仍然比不过江泠。
可后来他发现了,江泠只是比旁人更刻苦一些,冬日的时候,学堂冷如冰窖,大家都不想将手从袖子里抽出,而江泠握着笔,骨节冻得通红,下笔依旧沉稳,哪怕手上已长满冻疮,反反复复地结痂生长,无论春秋冬夏,他都是最早来县学背书,也最晚离开的人。
旁人嘲笑他,他置之度外,几次三番因腿疾遭遇冷眼,明明自己是县学最优秀的人,但是师生上下都默认在推举时将他跳过,如果换做江晖,接二连三遭遇这样的打击,他早就摔笔跳河了。
而江泠,始终沉静,没有消极,没有破口大骂,如往常一样,写字看书。
江晖实在佩服,不只是他,许多同窗也不再刻意嘲笑江泠,反倒有些同情他,甚至是敬佩。
张教谕拿着江泠的文章走进学舍。
其他几个学官也在,大家互相交流眼神。
“张兄已经做好决定了?”
张教谕点了点头,“当初知州举荐他入学,我原本是不同意的,我朝虽然没有明文规定身有残疾之人不能参加科举,可这个规矩是默认的。”
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很多年前,张教谕也教过一个学生,那个学生与江泠一样,勤学刻苦,沉稳内敛,只是家境不好,人又天生长短腿,走路姿势怪异,肩膀也一高一低,在县学时便常遭人耻笑,张教谕力排众议,举荐他去国子监,那孩子考核倒是通过了,但去了京师,周围的人皆非富即贵,而他身有残缺,受尽冷眼,做了官也常遭到排挤,亦不受官家器重,在官场上做着最边缘的人物。
抱负无处施展,一生坎坷无数,碌碌无为,最后抑郁而终,很年轻就走了。
张教谕不能拂严知州的面子,勉强收下江泠做学生,但不准备让他继续进学。
第一年,他划掉江泠的名字,第二年,他不准江泠参加解试,第三年,又越过江泠推举旁人。
前不久,江泠难得告假,离开数日,张教谕以为他终于认清现实,不再挣扎了,但过了几日,江泠又出现在他的讲堂下,还交上写好的课业。
少年告假五日,功课一日未曾落下。
不骄不躁,不气不馁,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将这句话践行到极致。
这份毅力,令张教谕也动容。
“这次解试就让他去参加吧,我们多帮他打点好,让他好好考试,无论将来这孩子能走到哪一步,我们能做的也做了,剩下的就是他的命。”
几位学官沉默片刻,最后纷纷颔首。
秋末就是解试了,江晖很紧张,但反观江泠却很平淡,县学的老师不准三哥去参加解试,觉得他会丢人,也不知道今年怎么样。
“三哥,我有个问题要向你请教。”
江晖拿着书,走到江泠面前。
江泠放下手中的笔,抬眸看他,点头示意,江晖指了指书上没读懂的地方,江泠一一解答。
解试没几日了,大家都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江晖明天也要启程,走之前,他抓紧机会向江泠请教。
“年年推拒都没有我,考试也考不过,这次再落榜,我爹娘怕是要撕了我。”
江晖苦笑。
他站起身,笑道:“三哥,我先走了,多谢你不吝赐教。”
江泠点点头。
目光移回书上,今年解试,老师没有说他可以去参加,今日将课业交给张教谕,他也一字未提。
大概又是去不了了。
江泠收了书,拿好自己的东西,出门回家。
叶秋水很早就等在外面,见到他,冲上前,下意识想揽住江泠的胳膊,但手都要碰到江泠了,想起昨日的事,又连忙放了下来。
转而仰起脸,笑盈盈问道:“哥哥累吗,我今日做东,请哥哥去吃茶怎么样?”
叶秋水等了好一会儿,听到其他学子交谈起解试的事情,可是江泠从未与她谈起,她知道前两年,县学里的学官因为偏见,不让江泠去考试,还越过他推举别人,她为江泠打抱不平,替他不甘心,可是科举是朝廷大事,并非她不甘心就能闹出结果,她不想给江泠惹麻烦。
看到别人都在准备去府城准备解试,但江泠却没有提到过,叶秋水猜测,大概先生们还是不准他参加,叶秋水心里很气愤,她知道,江泠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也不会同人抱怨,但心里一定是伤心的。
所以她想带他去吃饭喝茶,哄一哄他,安慰他,让他别难过。
江泠侧目看了她一眼。
方才,芃芃放下手的动作他都捕捉在眼里。
她大了,知道男女之别,不再像以前一样靠近兄长。
这样很好。
江泠垂下眼睫,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有些堵,飘渺,捉摸不透。
第六十六章 “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哥哥……
见他不答, 叶秋水拉了拉江泠的衣袖一角,催促,“走吧, 哥哥,就当是陪我了。”
江泠的目光扫过她捏着自己衣角的手指, 没说什么,默默跟上她。
城东茶肆众多, 这附近读书的学生都喜欢来此地品茶谈论,叶秋水觉得江泠一定也喜欢, 她倒不怎么爱喝茶, 但谈生意难免要选一些高雅有风度的场所, 她拉着江泠来到一家茶肆中, 驾轻就熟地同伙计说要上什么茶与点心。
江泠看在眼里,叶秋水谈吐很好,口齿清晰, 待人接物都很熟练, 伙计见到她如见到老熟人,笑着说:“叶小娘子,今日还是那几样?”
叶秋水颔首,“是,劳烦了。”
“哪里哪里。”
伙计笑着去了, 叶秋水拉江泠衣袖, 让他坐下。
“你常来这儿吗?”
江泠问道。
“平日会同人在这里谈生意。”叶秋水笑了一下,“附庸风雅嘛。”
伙计端来茶水, 叶秋水倒一杯给他,“哥哥,你尝一尝。”
江泠接过, 喝一口,茶味清淡,唇齿留香。
“哥哥,吃点心。”
她殷勤地送来一块又一块,江泠都全盘接受,认真评价。
正巧,邻桌坐着几名襕衫青年,不知是附近哪所书院的学生,谈起解试,一个个摩拳擦掌,脸上写满志气,也夹杂着紧张。
江泠面无表情,好似并不在意,但其实说不难过,心里还是有些茫然的,进了县学,却无法再前进,江泠不愿原地踏步,也怕辜负支持他的人的信任。
叶秋水听见了,坐近些,低声对江泠说:“哥哥,以后总会有机会的,不管怎样,在我眼里,你都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哥哥。”
她的声音又脆又甜,眼眸里满是亮光,叶秋水从来没有问过解试的事情,她一直如此,不过问江泠的功课,县学有考试,她也不会问结果,只会拉着他出来看书,买好吃的。
但不知为何,江泠总能因为这两句话安心下来。
至少他积累了学识,至少他懂得了更多,他比以前更了解水利农政,他还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去帮助其他人。
想到这儿,江泠又不心慌了。
“好。”
他低声道。
叶秋水笑起来,知道江泠不难过了,悬着的心也放下,她扬着唇角,眼睛里像是有星星一样,光彩照人,扫去一切阴霾。
江泠心里的不安被抚平。
吃完茶,叶秋水在柜臺上留下名姓,每一个月,茶肆的伙计就会去宝和香铺结一下最近的单子。
刚出门,突然撞上县学的一名学官,看到江泠,他愣了一下,而后急道:“嘉玉,你怎么还有闲工夫在这儿喝茶,快回去准备准备,明日就该动身去省城了呀!”
江泠微怔,“省城?”
“是啊!”学官提了提声,催促,“你也在应解试的学
生名册上呀,考试在即,路上车马多,早些出发,以免赶不上!东西收拾了没有。”
江泠呆呆道:“还没……”
他还没反应过来。
叶秋水先一步答道:“先生,我们这就回去收拾了,多谢先生提醒,哥哥快走!”
她拉起江泠就出门。
江泠懵着,他在应解试的学生名册上?
叶秋水忍不住笑,“哥哥,你看嘛,我就说,总会有机会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哥哥就是有一种莫名的信心。
江泠回过神,心里有一股血沸腾起来。
盯着叶秋水的笑颜,江泠也轻轻扯了一下嘴角,“嗯。”
“走,咱们回去收拾行李,明日去省城!”
张教谕最后在名册上添上了江泠的名字,他想起当初严知州走之前留下的举荐书,上面写着“不以疾掩其才,而以德识其真”,张教谕观察几年,确信,即便前路坎坷,江泠也不会愤世嫉俗,怨天尤人。
能走到哪一步,都看这个少年的造化。
回到家中,叶秋水搬出箱子,往里面塞衣物,冠带,笔墨纸砚,江泠见状,说:“不用准备那么多的衣服,解试的那几天是不准离开贡院的。”
叶秋水不知道这些,疑惑,“吃喝睡觉怎么办?”
“一样的,不可以离开贡院的号舍。”
“这样啊……那多难受啊。”
叶秋水撇了撇嘴,将东西拿出来。
她突然想到什么,转头问江泠,“哥哥,明日我可以陪你去省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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