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泠抬手,犹豫了一下,指节轻轻碰了碰她的眼角,揩去泪花。
“别担心,我能照顾自己。”
江泠轻声说:“芃芃。”
他低下头,视线与她平行,叶秋水掀起眸子,对上他清冷沉静的目光。
江泠声音温和,“最多一年,我带你一起去京师。”
明年省试,他必须取中,再去京师参加殿试。
几年前,叶秋水曾经问他,京师在哪里,江泠告诉她,那是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叶秋水脸上浮现出向往。
他要带她亲眼去见识京师的繁华。
“哥哥……”
叶秋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道:“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你也是。”
江泠说:“芃芃,等我回来。”
第六十九章 “你常来最好了。”……
霜降一过, 转眼就是冬天,气候一下子冷了下来。
铺子的生意太忙,叶秋水一日都走不开, 索性搬到了宝和香铺后间的院子里居住。这几年,胡娘子年纪渐长, 身体也不如从前,早不像年轻时那样可以四处奔波, 事必躬亲,她将铺子交给叶秋水打理, 只偶尔过来指点指点。
叶秋水白日督工, 傍晚还要核对账务, 铺子里分为几块部分, 作坊,店面,商船, 每一处都有账目, 叶秋水核算成本,工期,货品数量,将手底下的人一个个都叫过来,她为人爽利, 给的工钱高, 但也严厉,平日好说话, 一旦涉及到货物,若谁敢偷奸耍滑,小东家第一个容不下。
傍晚, 店里歇业后,一排排伙计站在堂前,叶秋水手里拿着算盘,一边翻账目,一边拨动算珠,她手指灵活,神情专注、严谨,算到不对的地方,停下来,眉头皱了皱,抬起目光,“上个月送往泉州的那一批货是谁在管?”
人群中一个男人走了出来,搓了搓手,“小东家,是我……”
“刘叔。”叶秋水放下算盘,“我说过许多遍了,铺子里卖出去的货品不可以次充好,你给我的账目对不上,有三百两的额差去了哪里?”
老刘脸颊一红,没想到自己降低成本,购买差一级的原材料被小东家发现,他还以为自己做的账目天衣无缝。
“小东家,今年气候不好,沉香收成也差,若想要往年那种材质,恐怕耗费的成本都要翻倍啊。”
“宁可少利润,也不能失了诚信,我们做生意的人,以信为本,没了本金,何谈盈利?”
叶秋水将账目合上,声音淡淡,气势却不弱。
老刘脸上写满难堪,涨红了脸。
“刘叔,你也是咱们铺子的老人了,后面的小辈们都看着呢,这事做得不地道,但我知道您一心为铺子着想,情有可原,这事就这么算了,泉州那边我去说,只是下次,万不可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
老刘在铺子里做了一辈子的工,若直接将他赶出,面上只会闹得难看,他年纪大了,去了别的地方也没人要,这次犯了错,叶秋水不计前嫌,还让他继续在铺子干活,一是怕惹恼了他,反倒对铺子不利,毕竟他干了这么多年,熟悉铺子的运作,货物,二是卖他一个人人
情,老刘只会感激不尽,不敢再犯,也显得她仁义。
话音落下,老刘果然抱拳,连连颔首,“是……小东家,小老儿日后不敢再犯。”
叶秋水点头,继续看作坊的账目,任何缺漏她都能一眼看出,假账根本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叶秋水一个一个点人上来,将账目核实,小娘子温声软气,看着不唬人,可目光如刃,锐利难挡,轻易就能将人看穿,因而,没人敢在她面前耍滑头。
今年香料生意不景气,海上风浪多,商船出海少,从番邦运回来的货物比起往年也减半许多。
前阵子因为模仿省城的笑梅香,加上江泠的名气,生意还不至于落到谷底,但与往年比起来,实在差远了,叶秋水看着账目上盈利数字越来越少,神情严峻。
入冬后,叶秋水穿上棉衣,内衬兔绒,衣襟处有一圈毛领,又暖和,又衬得脸庞俏皮,每年腊月,王家都要买一批香,叶秋水亲自挑拣,同伙计一起,送货上门。
一进门,廊下雪粒子翻飞,雾凇沆砀,一张口哈出去的气都是白的,叶秋水团着手,指挥伙计将箱子搬上来。
丫鬟打起帘子,叶秋水上前,抬手行礼,“夫人万福金安。”
王夫人坐在太师椅上,穿着大红色的貂鼠昭君套,头上戴着狐狸勒子,姿态慵懒,又透着华贵。
她轻轻一笑,扬手招叶秋水上前,“好孩子,过来。”
这几年叶秋水忙着做生意,已经许久未曾来过王府了,十二三岁的少女,一天一个模样,几个月不见便长高一大截,王夫人拉着她的手看了许久,笑着说:“真是长大了,和从前一点也不一样了。”
叶秋水扬唇道:“夫人倒是没变,还和以前一样年轻。”
王夫人被逗笑,拉着她坐下,说起家常话。
其他伙计被引到别处喝茶,王夫人问起她的近况,“如今铺子都归你来管吗?”
“胡娘子身体不好,一直在修养,我也就是打打下手罢了。”
王夫人眼中满是赞赏,她虽说着只是打下手,可方才来时,伙计们都听她差遣,叶秋水调读熟练,架势十足,她若没有真本事,那些人怎服她安排。
“你呀,从小就有本事。”
王夫人拍拍她的手,话音刚落,门帘又掀起,一如花似玉的美貌女娘携着风雪闯了进来,“母亲。”
她看着比叶秋水略年长一些,高个子,身形苗条,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王夫人站起,眼眶红了,“绪儿。”
小女娘立刻扑上前钻进她怀里,王夫人紧紧搂住她。
四年前王夫人的一双儿女被她送去京师外祖父家了,王夫人的娘家乃书香世家,极重子弟品行,族中孩子,哪怕资质平平,但也皆知书达理,人品贵重,曲州是个小地方,得不到好教育,王夫人一狠心,将儿女都送到娘家,聚少离多,如今将近年关,兄妹俩都回来了。
分别许久,母女俩一相见就抱在一起哭,王夫人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问道:“你哥哥呢?”
“哥哥鞋袜湿了,先去更衣了,一会儿就来。”
王夫人的女儿叫做王绪维,儿子叫王聿章,是一对龙凤胎,今年都是十五岁。
王绪维与母亲说完话,扭头,看向一旁的叶秋水,顿了顿,眼前一亮,“你是芃芃吧?”
叶秋水欠身一礼,笑道:“绪姐姐安。”
王绪维走上前,拉住她的手左看右看,秀丽的脸上满是笑意,“太好了,我先前在外祖父家,家中都是表兄弟,姊妹少,回到曲州后,总算有人陪我作伴了。”
王夫人轻笑,“这倒是,你们年纪相仿,小时候便常一起玩,这感情难得,以后要多接触接触。”
王夫人本来就喜欢聪慧伶俐的叶秋水,现如今她还是解元的妹妹,那就更喜欢了,巴不得孩子们多与她亲近。
正说着,门外又传来说话声,少年淙淙如清泉般的声音响起,帘子掀起一半,屋子顿时亮堂几分,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站在门前,挡住半扇门,逆光而立,竟半点雪花也没吹进来。
“母亲。”
王聿章走进屋中,抬手向母亲行礼。
王夫人呆了呆,险些没认出来。
伸手拉他到面前细细打量,少年气质舒朗,面庞清秀,个子比她高一个头,走之前还是个黄毛小子呢!
王夫人看着看着,眼眶又红了,兄妹俩只能一左一右宽慰她。
哄了好一会儿,王夫人才重展笑颜。
王绪维忽然指了指不远处的人,笑着问兄长,“哥哥,你可认得出那位小娘子是谁?”
王聿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梳单螺髻,穿杏色夹袄的小娘子正好也看向他,眼眸清亮,腮凝新荔,长得熟悉又不熟悉,王聿章先是一愣,而后脸缓缓红了起来,“是……芃芃妹妹吧。”
叶秋水微笑,“聿章哥哥好。”
少年脸颊微红,眼神垂下去,不敢再直视,“欸……你、你也好。”
他这幅模样,弄得王绪维闷笑一声,王聿章给她一记眼刀。
子女归家,王夫人当即就叫婆子下去准备了,晚上要做一桌好菜,一家人好好聚一聚,为兄妹俩接风洗尘。
王绪维强留之下,叶秋水也留在王府吃了一顿饭,席上,王绪维拿出自己从京师带回来的礼物,分给家中长辈,“母亲,这是活络香油,京中正时兴,是从宫里流传出来的方子,您不是一逢雨雪天就肩颈痛吗?用这药油擦一擦,会舒服许多。”
王夫人好奇道:“真的?”
“试试不就知道了?”
王绪维倒一点在手心,搓热了,站在王夫人身后,按揉她的脖子,药油化开,随着掌心升温,越来越热,王夫人霎时出了一层汗。
“还真挺舒服的,气味也不难闻,不知里面加了些什么。”
外面的药油,要么刺鼻,要么又全是药物的清苦味,王夫人不大喜欢,但王绪维从京师带回来的,气味轻,效果也很好。
一旁,叶秋水鼻尖微动,顿了顿,说:“香油里加了丁香,肉桂,红花……还有夜合花露,麝香末,玉竹汁,夜合花露能调节气血,活血化瘀,这里面的麝香加得不多,所以味道轻,还有一味蜜蜡,遮掩住苦味,闻着便宜人。
王夫人看向她,“你怎么知道?”
“闻出来的。”
众人诧异,王绪维说:“芃芃,你连它里面加了什么都能直接闻出来?”
叶秋水点点头。
王绪维惊奇道:“神了!”
她告诉王夫人,“我听人说,这香油的配方是宫里的老太医想出来的,娘娘们都爱用,还有什么,香枕,清静丸,国子监的学生们喜欢,说是能提神。”
她说起京师的事,又提到在外祖父家的经历,络绎不绝。
医药,原来可以同香料结合,香不仅仅能安神静心,还有许多功效,调养,郁疗,叶秋水想起先前在城外,江泠告诉她,农人们会用蕃荷来止痒,她自己也知道,夜合花露能活血,这些都是运用了药理,叶秋水先前未曾想到这一层面,此刻若有所思。
是啊,她先前怎么没想到呢。
她饭也没心思吃了,满心满眼都在盘算着,一直到宴席结束,还在想着这件事。
王家安排了车马送她回家,上车前,忽然有人喊住叶秋水,“芃芃妹妹!”
叶秋水回头。
王聿章跑出来,氅衣猎猎,发丝飞扬。
他停在叶秋水面前,扬起嘴角,笑起来如朝阳璀璨,“真是许久不见了,今日我险些没认出来你,望你莫怪。”
叶秋水也笑,“聿章哥哥言重了。”
“白天一直同母亲说话,也没与你多叙叙旧,我有东西要给你。”
叶秋水愣住,“给我?”
“嗯。”王聿章笑容明朗,鼻尖沾着的雪粒似乎都被融化。
他低头,递给她一物,“这个给你。”
那是一份香谱,王聿章说:“记得你小时候就爱看这些,我在京师有次买书时看见的,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你看着玩玩,打发时间,我也不懂这些,若这里面都是混说的,你拿来垫垫桌角也罢。”
叶秋水忍俊不禁,她笑起来有一双月牙儿似的眼眸以及浅浅的梨涡,王聿章垂眸看着她,鼻头红红的,脸也热。
小时候绪娘喜欢找叶秋水玩,她常跟着胡娘子来王府拜访,她们三个年纪差不多,叶秋水比他们兄妹俩略小两岁,王聿章是最大的,所以王夫人常叮嘱他,要让着两个妹妹。
四年前
他与绪娘一同去京师外祖父家,走的时候叶秋水去外地谈生意了,没告别,几年不见,那时娇娇小小的芃芃妹妹,如今已经是大姑娘了。
叶秋水接过他给的书,确实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她欣然收下,仰头答谢。
王聿章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这次回来后……我同绪娘就不会再去京师了,以后一直都在曲州,你……常来玩。”
说完,又觉得不妥,补充一句,“你同绪娘从小相识,在京师的时候,她也一直念着你这个小姐妹。”
“知道了。”
叶秋水颔首,“过几日我再来拜访,你们可不要嫌我烦。”
“怎会!”王聿章立刻说道:“你常来最好了。”
“嗯。”叶秋水抿唇轻笑:“那我回去了,下次给绪姐姐还有聿章哥哥带香包。”
“好。”
王聿章目送她上马车,等车走远了才转身回家。
叶秋水告诉车夫,不去宝和香铺,转道回了她自己家。
江泠去省城后,家中再也没有人为她点灯等候,厢房里漆黑寂静,没有人住过的痕迹。
叶秋水找了一个婆子来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只要会做饭,能洒扫就行,不需要伺候她,两间屋子,还有书房每日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尤其是江泠的住处,即便现在没有人住,也鲜少有灰尘。
叶秋水回到家,打开书房的门,点上灯,在架子前翻找医书,江泠藏书很多,方方面面都有涉及,他将重要的书都带走了,留下的与科考无关,叶秋水找到几本,坐在灯下翻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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