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儋州第一日,江泠先将许久未曾住过人的后院打扫一番,收拾出能住的屋子,接着与县衙其他下属完成交接工作,他正式上任,当晚,儋州城的富商、官吏在酒楼设下宴会,要为知县大人接风洗尘,江泠没有去。
他让县丞与典史将近几年的税收、卷宗册子全都拿了出来,摆在值房中,江泠在屋里坐了几天,从头开始翻,有任何缺漏有疑点的地方都被他记在纸上。
几日后,江泠拿着整理好的册子将县衙所有的官吏召集过来,对着上面的内容,一个个传人上前问话。
这几年,儋州记下许多糊涂账,因为远离皇城,所以官员乡绅为所欲为,肆意修改账目,增添税收条目,根据现有记载的田亩总数来算,税额与其大相径庭,哪怕只是差了分毫,知县都将错处揪了出来,叫人无可分辩。
短短几日,江泠罚了一批人,这时候,原本没有将他当回事的官绅们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这位年轻的知县大人不是来混吃等死的,是来做实事的。
他不参加宴会,不收金银珠宝,不要貌美姬妾,来了儋州,雷厉风行料理完堆积数年的糊涂账目,重开公堂,开始处理积压已久的案子。
姚县丞与其他官吏私下会面,众人神情严肃,相互对视,姚县丞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当夜,一名匪徒持刀潜入县衙,翻窗闯进知县的卧房,径直冲向床榻,举起匕首直接刺下去。
铮的一声,匕首扎进床板中,怎么也拔不出来,耸起的被衾下根本没有人,匪徒脸色一变,欲拔出匕首逃跑,头顶忽然罩下一个麻袋,匪徒一着急,越是想要将匕首拔出,越是被束缚,最后被五花大绑,打得鼻青脸肿丢在卧房空地上。
江泠手持烛台,侧脸忽明忽暗,他示意老奴堵住匪徒的嘴,揭开面罩。
第二日,知县身边的老奴捧着一个盒子送到姚县丞府上,姚县丞心里觉得奇怪,心道,难道昨夜的刺杀失败了?疑惑之下,他打开箱子一看,霎时间,血腥气扑面而来,里面赫然躺着一截握着匕首的断臂。
姚县丞脸色一白,腿软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我们大人说了,他新上任,不懂的地方多,以后还要多请教各位,至于从前的事,我们大人可以既往不咎。”
姚县丞忙不迭点头,“是、是,下官知道了……”
经此一事,底下的官吏不敢再胡来,新官上任三把火,江知县做事果断,大家只能老老实实将亏空填满,待清理完冗杂的账目后,江泠开始坐镇公堂,一开始,百姓不愿意走进公堂,怕挨板子,但知县撤了杖棍,大开县衙大门,他端坐堂中,眉眼
沉静威严,如一柄公正法明的戒尺。
众人陆陆续续走进,磕头行礼,一声皆一声的诉冤声响起。
江泠耐心倾听,为不平之人主持公道。
很快,新知县的威名在儋州城传开。
*
初秋,叶秋水摘下早桂,晒干后弃去杂质,同檀香、沉香一起研磨成粉,最后加入龙脑香,合香气味宁静深邃,桂花的甜香清新自然,似乎将秋天的美好融入其中,龙脑香质地清凉,在香气的顶端形成一种空灵的氛围,增加了气味的层次。
她让绣娘做了数个香囊,放入新制的桂花合香,重阳时,京郊芳园有宴会,叶秋水将香囊送给相熟的女眷,每个香囊上的图案都不一样,是根据不同人的喜好所定制,譬如,吴靖舒的侄女喜欢荷花,香囊上就绣了一朵秀丽的粉荷,林翰林的女儿芳名兰,赠给她的香囊上绣的就是君子兰。
叶秋水常去齐府,吴靖舒的侄女齐三娘与她相熟,收了东西,拿在手中认真端详把玩,喜爱得不得了,“芃芃,这香气味真好闻,我拿回去挂在书房,看书的时候闻着这气味便觉得舒快。”
叶秋水笑了笑,苏叙真坐在一旁把玩她的香囊,她如今已经五个月身孕,腹部微隆,仍改不了贪玩的脾性,重阳宴摩拳擦掌就要登高,被叶秋水按住了,劝说许久才肯罢休。
有的小姐闻不了桂花,叶秋水便做了其它花露赠予她,对方接过时都有些受宠若惊,道:“叶娘子真是有心了。”
远处,宜阳郡主看到这一幕,脚下不由加快几分,走过去。
见郡主过来,众人连忙齐身行礼。
叶秋水低下头,欠身,轻声道:“民女见过郡主。”
精致秀美的裙裾拂过草地,芙蓉碎金的印花在阳光下闪着明亮耀眼的光泽。
宜阳随意抬手,目光停留在面前垂首的少女身上。
据说孟家小姐病了,近来的宴会都未曾参加。
看到叶秋水,宜阳耳边莫名想起不久前在假山后听到的铮铮如铁一般的话语。
“再小的人物,也有她的骨气,我不会因为我出生低,就心甘情愿地像个货物一般,只要被贵人相中,便唯唯诺诺地接受。”
宜阳走上前,站在叶秋水面前,睨视着她,等着她呈上香囊,宜阳想,这次她可以勉为其难收下叶秋水的东西。
郡主下巴微扬,神情倨傲娇矜,等了一会儿,叶秋水都没有动静,宜阳垂下视线,与叶秋水对视,目光有些困惑。
她为什么还不送我香囊?
叶秋水不明所以,郡主要干什么,怎么不说话。
宜阳眼睛睁大几分,瞪着叶秋水。
叶秋水在心中飞快思考自己又哪里得罪了郡主。
郡主为人讲究,又讨厌她,叶秋水做香囊时便没有做郡主的一份,反正她也不要,干嘛还要触霉头,要是惹郡主不喜,郡主回去找长公主告状,给她治个罪就完了。
宜阳咬了咬牙,恶狠狠地瞪着叶秋水,也不说话,一旁的其他人都看傻了,齐三娘试探着唤,“郡、郡主?”
宜阳怒道:“叶秋水!”
她明白了,叶秋水根本就没有给她准备香囊,别人都有,就她没有。
还是那么讨厌!
见郡主叫自己,叶秋水立刻道:“民女在!”
她都要跪下了,手心出了一层冷汗。
宜阳气死了,越看越气,拂袖而去,背影看上去怒意沉沉。
“怎么回事啊。”
苏叙真伸手拉叶秋水,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估计郡主不想看到我,我一会儿离远些吧,不出现在她面前就好了。”
苏叙真点头,几人绕到别的地方去玩了。
郡主气势汹汹地走进亭中,长公主看她一眼,“又怎么了?”
宜阳没有说话,坐在一旁生闷气。
她性子娇气,不好相与,在京师几乎没有要好的小姐妹,宜阳享受被众人簇拥的感觉,但又时常感到无趣,总是一个人玩。
而那个从乡下来的叶秋水,一开始无人搭理,可渐渐的,大家了解她后,喜欢她的人越来越多。
宜阳气闷地说道:“没什么。”
*
重阳登高完,回到家中,叶秋水收到江泠的信。
他已经抵达儋州,说起近来的见闻,儋州的人文风俗,随信一起送来的是他准备的土产,好吃的好玩的塞满一整箱,叶秋水坐在簟席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信,确认,江泠现在很平安。
她伏在案前,提笔给江泠回信,告诉他,她现在也很好,铺子里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她认识了越来越多的新朋友。
重阳一过,没多久就是冬日了,长公主带着宜阳进宫给官家与皇后请安,皇后拉着宜阳的手,笑容慈爱,“宜阳真是大了,同朵花似的。”
宜阳轻轻笑,心中却沉闷,她到了及笄的年纪,听人说,官家曾经问起她的婚事,可能要为她赐婚。
母亲说,她们这个身份的人,婚事不一定能由着自己做主。
宜阳心不在焉,回到府中,同长公主说:“母亲,我想去蜀中找堂兄玩。”
靖阳侯世子薛琅在蜀中参军,宜阳想去蜀中找他。
长公主一心想为她说一门亲事,精挑细选,宜阳知道,其实母亲想用她的婚事作为纽带来巩固地位。
“不行。”
果然,母亲听完便皱起眉,“宜阳,你早已过了贪玩的年纪了,你迟迟未曾做决定,那我便帮你选好,安庆侯府的二公子还未婚配,与你适龄,还算门当户对。”
“我不要。”
安庆侯手握兵权,长公主想要与其联姻。
“为什么又不要,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去年,长公主想要在新科士子里挑人,可是宜阳谁都不喜欢,不是嫌这个丑,就是嫌那个家世差,其实都是她的借口罢了,长公主要拉拢人心,儿女婚事是最好的手段。
“没有理由,我就是不要!”宜阳说道:“我不要嫁人,我根本就不喜欢他们,我不要随便找个人盲婚哑嫁。”
长公主笑了,“嫁谁不是嫁?”
她年轻的时候,与现在的驸马也是政治联姻,不都是得过且过么,只要不触及到自己的利益,与谁成婚不是一样?
宜阳无法理解,但是她做不了主,长公主的耐心已经快被她耗尽了,官家想要为她赐婚,这是个未定数,君令不可违,不如现在就早点物色好人选,定下婚事。
“反正我不要。”
宜阳嘀咕说道,长公主让侍女关上门,走之前说:“你自己好好想想,我是为你好。”
宜阳趴在窗前,神情哀愁。
快了,要么听长公主的话与安庆侯府的公子成亲,要么等待被官家赐婚。
要是堂兄在,现在一定能替她想想办法。
*
有一批货物出了问题,叶秋水不得不亲自出面,带着商队重新去置办。
苏叙真听说了这件事,大手一挥,说:“我拨几个人同你一起去。”
“不用啦。”叶秋水摇摇头,“商队中随行都是一些经验老道的伙计,还有镖师,这次也就是去进一批货,没多久就回来了,何必劳烦。”
苏家的府兵哪能随意调遣,虽然她和苏叙真关系好,但若是传出去,还不知道外人要怎么说三道四,叶秋水从小就跟着商队到处跑,经验多,不会出什么事。
“那好吧,你路上小心些。”
苏叙真拍了拍她的手,想了想,又叫侍女去兵器库里取出一架小弩,让她带在身上。
小弩构造精巧,巴掌大一块,易于使用,叶秋水没有客气,直接收下。
先前的
货物在路上浸了水,不能用了,工期因此耽误,叶秋水打算亲自随商队再去置购一批,用不了多久。
这批货物价格昂贵,寻常人难以大批量进购,调动货源,但叶秋水已经是个有名的香师,她亲自出面,香商总要给她几分薄面,东西买全后,全部装箱入册,商队准备启程回京。
穿过一片树林时,一群带着刀,凶神恶煞的山匪忽然冲出,将商队包围,叶秋水请了镖师护卫,山匪一出来,两方人马打作一团,伙计欲驾车离开,奈何山匪人多势众,将山路堵住,抢夺货物,有伙计想要阻拦,反被一刀刺穿腹部,叶秋水神情惊慌,立刻让大家弃车保命,货物可以不要,命不能不惜。
她策马狂奔下山,没想到山匪早就在树丛中设下埋伏,叶秋水一个没注意被绊马绳绊倒,连人带马飞了出去。
远处,镖师不敌,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车上的名贵货物被一扫而空,叶秋水摔在地上,沿着斜坡滚了好几圈,身上的衣裙被勾破,浑身都是蹭伤,她疼得眼前发白,硬撑着地爬起来就要跑。
一名山匪已经疾驰到面前,笑容猥琐,“好漂亮的小娘子。”
他走上前,一把捞起叶秋水,扛在肩上,策马离去。
伙计在后面追着大喊,“东家!”
*
叶秋水头晕目眩,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倒在草垛上,旁边传来低低的哭泣声。
她睁开眼,发现身边还有几个女子,有的与她一般大,有的似乎已经嫁人,梳着妇人的发髻,无论年纪,但都是貌美如花的清秀佳人。
大家都在哭,拍动门窗,脸上满是无助。
叶秋水坐起来,爬到门边,透过缝隙往外看,门外,有一群土匪正在喝酒吃肉,为劫掠得来的丰厚钱银庆祝。
屋内关着七八名女子,等他们吃饱喝足后,即将对这群可怜的女人施暴。
叶秋水目光一颤,他们的商队遇到山匪劫杀,死伤惨重,货物被抢光,而她被山匪掳回贼窝。
其他人不知是死是活,叶秋水捏紧了拳头,心中有些慌,身上摔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她翻出腰间的香囊,将里面的草药掏出来,抹在肩膀正在流血的伤处。
止住血后,叶秋水摸向藏在袖中的小弩,细数里面有多少支利箭。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少女的斥骂声,“大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母亲是嘉安长公主,你们要是敢对我不敬,我母亲不会放过你们的!”
“哈哈哈哈长公主?我还是皇帝呢!”
“你,你敢对我舅父不敬,我要叫官家砍断你的头,我告诉你们,想活命的话就放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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