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对我而言就是很久……”
说话间,她看见江述月已经起身将《神曲》取来,放在桌上。
《神曲》三部精装版的重量,足以让她目睹其沉重之处,给木质桌面带来了不易察觉的形变。
江述月抽出了中间的那本,一页页翻过。
陶栀子有些激动地凑上前去,在他身边盯着那双手上的每一个动作。
“第二部是《炼狱篇》。”
“我一直觉得地狱和炼狱从字面上来说是差不多的。”陶栀子在一旁说出了自己预先的猜测,温润的呼吸随着她的表述均匀地萦绕在江述月的腕骨处。
细腻到有点痒痒的……
“炼狱在这里是净化罪过的地方,灵魂们在炼狱中接受惩罚并且反省自身,来清洗他们生前的罪恶,通过炼狱,灵魂逐渐获得净化,直到达到炼狱的顶端,进入地上乐园,也就是通向天堂的地方。”
江述月的音量不高不低,清晰入耳。
陶栀子欣然露出了恬淡的笑,自言自语道:“原来……炼狱虽然叫炼狱,居然是救赎之地……”
第61章 《炼狱篇》 述月,我可能……很快就能……
曾经陶栀子的猜想里, 是只有天堂和地狱的设定,两者将死后世界直接粗暴地一分为二。
当天堂与地狱之间多了一个炼狱,没有全然宣判罪恶灵魂的死刑, 这仿佛比天堂还要更承载希望。
“我挺喜欢这个描述的……”陶栀子有些失神地看着书页上文字,鼻间是淡淡的油墨香, 是记忆里书的味道,是无论哪种木质香水都难以复刻的味道。
她说完这句话后, 好像没有说完, 但是没有继续往下说。
她对炼狱这个救赎之地的想象太有限,只能先听听具体是什么样的。
“开始了?”
江述月握着书角的虎口感受到身旁之人趋于平稳的呼吸声,便猜测她大概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建设了。
这声问话,让他的声音在温和中多了些清冽,描述不出的奇异好听。
他的音色未变, 却不知道这声音是否被心念织入了什么色彩, 一时间让人觉得难辨。
“上次讲到但丁在维吉尔的引导下,进入了地狱, 一直抵达地狱最底层,撒旦被冰封在冰湖中, 以他的三张嘴无休止地咀嚼着最严重的叛徒。”
为了让江述月更精准地寻到故事的起点, 陶栀子下意识将上次的结尾精准地重复了一遍。
“记忆力真好。”江述月无意间的一个的夸奖,反而让陶栀子有些手足无措, 想开心也不是,害羞也不是。
陶栀子上一次被夸记忆力好已经是十二年前, 那一次……她上了当地的报纸——头版。
她再也没有向人主动提及过这些, 总觉得有卖弄的嫌疑,而且那并不是一段快乐的过往。
虽然不是值得被提及的往事,但是……
突然间, 她眼睛亮了亮。
对啊……报纸,那份报纸,那份关于她的报道,不就是最有力证明她存在过的证据吗?
比她亲笔手写的遗书还要有力。
“你未来的某一天,如果仍然对我感到好奇,可以去看多年前的一份报纸,应该从网络上可以找到,我到时候把日期发给你……”
她语气如此平实,掩住了心里的希冀。
这样,她也许就不是江述月的生活里,那陡然消失的,幻影一样的存在了。
“报纸?”江述月问道。
“嗯……”陶栀子本应解释,但是她没有解释,将视线移到了书页的插图上,像是某种无声的催促。
原本可能的追问,在目睹那双殷切等着他讲故事的瞳眸时,生生止住了。
静谧的室内,时钟和心跳声同步,甚至心跳一度快过了时钟,像是某种倒计时一样。
他们仿佛都感觉到了这份倒计时,只不过陶栀子以为是生病的警钟,短暂紧张之后浑不在意。
反而是江述月,他大概也病了。
陶栀子听不出半点江述月的复杂心情,一心思只在心里感叹那沉稳语气之下,带来安心感。
“抵达地狱最底层后,维吉尔带领但丁沿着一条地下隧道攀登。这条隧道贯穿地心,最终通往炼狱山脚。这象征着灵魂离开罪恶与堕落的状态,走向悔改的开端,从黑暗走向光明,从罪恶走向净化。”
陶栀子一时间想象不出来但丁的视角,不仅好奇地开口问了一句:
“听这个描述,但丁的世界观里好像相信地球是圆的,他不是来自中世纪吗?”
江述月似乎也预感到了她的这个疑问,耐心地解释道:
“但丁所处的时代,是中世纪晚期,很多学者受到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的地理学说的影响,认为地球是圆的,从地狱走向炼狱的过程有点像穿过地心走向南半球的过程,当时中世纪的欧洲人对南半球的了解极其有限,这对于但丁来说也是个充满神秘感的半球。”
“这大概是但丁这么安排的原因,我的猜测而已,听听就罢了。”
江述月发表观点时总是不经意说明出处和可信度,似乎很多人的说话习惯有一点差别。
“好像你猜得很合理。”陶栀子深表同意地点点头,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不是学术论文写多了,连讲故事都这么谨慎……”
江述月一时哑然,略过了后半句话,接着继续进入讲故事的状态:
“但丁和维吉尔抵达了炼狱山的山脚下,在炼狱山的根部有一片‘炼狱前庭’。这里安置的是那些在生前悔悟过,却未正式赎罪的灵魂。他们不能进入真正的炼狱,而必须等待一段时间,直到得到救赎的机会。”
这个说法和陶栀子的想象全然不一样,她脑海里忽然想到一个更生活化的比喻:
“‘炼狱前庭’应该就相当于酒店大堂,在上电梯找房间之前需要在这里排队登记。”
江述月略微点头:“是的。”
她又产生了新的疑问,“为什么这些灵魂不直接进入炼狱去赎罪,既然他们没有直接堕入地狱,说明他们本就拥有被救赎的资格,为什么而要在‘炼狱前庭’等待呢,难道获得救赎的机会是有限的,他们必须排队吗?”
其实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陶栀子并没有预先思考过江述月是否能回答上来这个问题,她好像下意识认为江述月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哪怕是他的推测,也无比合理和精彩。
在明知道《神曲》是虚构出来的世界观,却要在灵魂的世界里讨论逻辑,她显然是个不合格的读者,没有一味接受但丁直接输出的世界观,且不发表看法地默默听着。
江述月没有问住,只是淡然地说了一个前提:“我不知道但丁具体的用意,但是可以推测一下。”
“在西方宗教里有‘神圣时间’的说法,是神在时间尺度下对灵魂的耐心、谦逊和对神圣意志顺从的考验,让他们在这个过程里接受考验,信任神的安排。”
“有些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悔悟,或者被教会绝罚又最终得到赦免,他们属于被赦免但是时间比较短的灵魂,所以需要额外的等待,通过等待来平衡自身的过失。”
“在等待中,他们也在深入反思自身罪过,为即将到来的净化过程做好心理和精神上的准备。”
“灵魂不能自己决定等待的时间,但是活着的人
可以通过祈祷和善行,帮助前庭中的灵魂缩短等待时间。于是等待期也为生者提供了为逝者祈祷的机会,加强了生死两界的联系。”
陶栀子认真地听着这些解释,一动不动,像是一棵有姿态的沉思之树,直到听到最后一句的的时候,树干摇晃了,仿佛是在凋零中绽放出了笑容:
“加强生死两界的联系……作为一个东方人,我最喜欢的是这个回答,虽然佛家强调无常与无我、苦谛与解脱,道家强调道法自然顺应天道,但我认为人的灵魂其实渺小而可怜。”
“很多人生来就是社会的边缘群体,死后也像是万千叶片中不起眼的掉落,出生和凋亡都无法掀起一丝尘世涟漪,这样的情况下放弃前尘往事真的有那么轻易吗?”
絮语是安心了,可小鱼怎么安心……
陶栀子想到了其他的往事,情绪有些波动,她在极力控制,伸手挡住了一张纠结到极致的脸。
手掌替自己挡住亮光,掌心留住了她呼吸的热气。
如今,小鱼走了,絮语也走了。
她作为唯一记住那些往事的生者,她该怎么办……
她的时间也不多了,却对于这些孤寂死去的朋友无能为力。
谁在证明絮语真正的创作动机,谁来令世人相信的小鱼的存在。
陶栀子自己都早已自身难保,她可以说服自己漠视生死、放下过往,但是偏生她现在是个大活人,拥有一张可以解释一切的嘴巴……
却有着满腔的悲鸣但却不知说些什么……
一张嘴巴无法提供什么信任,她需要更多的证据……
至少,至少的至少,可以在死之前向社会揭开十二年前的真相,给小鱼一份来自阳间的挂念,不然她可能去到了地狱审判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如果小鱼去往的是但丁的世界观,她可能会下地狱,或是在炼狱前厅里,无休止地等待……
但是如果……生者的祈祷和努力,真的能做些什么。
那么无论是处于宗教层面还是物质层面,她都必须要用这摇摇欲坠的不健康的身体,去亲自做些什么。
她想定了一切,缓慢放下手掌,露出了重新恢复平静的面容,目光恰好对上了江述月担忧和疑惑的眼神。
她牵起笑容,大大方方地说着:“我没事,是不是……要开始讲真正的炼狱情形了,我还挺好奇的。”
像是为了说服江述月一样,陶栀子采取了实际行动,热络地单手挽着江述月的左手臂,将头熟练地靠在肩头,亲昵地伸手帮他翻到了新的一页。
“栀子,你不需要用任何动作去转移我的注意力,我的好奇心没那么重。”江述月的身形僵了一下。
陶栀子安静地笑了,将他的手臂收紧了几分,兴致勃勃的笑容总让人觉得有些半真半假,但是这次是真的。
“你想多了,我就是个没骨头的人,就需要倚靠着你。”
说话间,她将上半身的重量尽数施加在了江述月肩头,惬意地闭上眼,说道:
“在我睡着之前,赶紧讲故事吧。”
那声音娓娓道来,在这个并不炎热的午后,如同纯净的水一样在空气中流转。
在“炼狱前庭”待过一段时间后,灵魂会被允许前往炼狱之山的入口。这里有一座大门,由一位天使守护,这扇门通向炼狱的正式区域。
在进入炼狱之前,灵魂需要接受一个象征性的仪式:
刻下七个“P”字母:天使在灵魂的额头上刻下七个拉丁字母“P”,代表“Peccatum”(罪)。
这象征着七宗罪:傲慢、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暴食、□□。
天使持有金、银两把钥匙,象征着权威和智慧,他用这两把钥匙开启炼狱之门,允许灵魂进入。
每一层炼狱对应一种罪过,灵魂需要接受相应的惩罚和净化。
每当灵魂克服一种罪过,额头上的一个“P”字母就会消失,象征着该罪孽的洗清。
说到这里,陶栀子呼吸均匀,让人以为她已经睡着,可是她却闭着眼睛开口了,“这七层炼狱既然是救赎,应该没有过于痛苦吧?”
“比地狱好一些,但是也很痛苦。”
“详细说说?”
陶栀子的腰有点酸了,换了一个姿势,背对着江述月,用后背倚靠着他,看起来格外慵懒。
“第一层:骄傲,灵魂被迫背负着沉重的石块,低头前行。巨石的重量让他们必须弯腰俯视,从而在身体上感受到谦卑。”
陶栀子在心里想,骄傲居然要承受这么大的代价。
“第二层:嫉妒,嫉妒者穿着粗糙的毛衣,眼睛被缝合,以免再因为他人的美好而心生嫉妒。周围有天使在吟诵慈悲的圣歌,以对抗嫉妒的阴霾。”
陶栀子:嫉妒好像更严重一点,毕竟双眼被缝合了,细思极恐。
“第三层:愤怒,愤怒者行走在浓密的黑烟中,这股烟雾使他们失去方向,陷入混乱和迷茫之中,象征着愤怒使人失去理智。”
陶栀子:难道愤怒者的罪不是比嫉妒更严重吗?为什么感觉惩罚要轻很多?
“第四层:懒惰,懒惰者需要不停地奔跑,毫不停歇。生前的惰性在这里被急切的奔跑所抵消,他们必须以行动来弥补之前的怠惰。”
陶栀子:这个惩罚也还好,就是听起来有点累。
“第五层:贪婪,贪婪的灵魂被迫趴在地上,手脚捆绑在背后,面朝下哭泣,无法触碰任何事物。他们的痛苦体现在对物质的彻底剥夺上。”
陶栀子:听下来还是嫉妒的惩罚更严重,毕竟要缝合双眼。
“第六层:暴食,暴食者饿得极其虚弱,徘徊在满是果实的树下,但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触碰到食物,这让他们在痛苦中反思贪欲的无止境。”
陶栀子:不知道喜欢贪吃算不算暴食的一种,就是胃口小了些,第一次知道原来胃口小还能让她免除暴食的罪。
“第七层:淫|欲,淫|欲者行走在炙热的火焰中,灵魂在火焰中被净化,象征着情|欲的火焰要用更高层次的圣火来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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