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爱华抬起头,眸色带着灰棕色,但是最中心的黑色部分总在光下显得极为有神,唯独藏着复杂的情绪,夹杂着痛苦与困惑。
“后来,我只能选择离开,撕碎了所有曾经的证明,放弃了所谓的光环,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成为自己。”
“我无法和整个舆论环境抗争,所以我认输,并逃离。”
陶栀子点了点头,虽然她知道李爱华的这份表达还是偏含蓄,但是她还是洞悉出很多信息,并试着去理解他:
“所以哪怕拾荒度日、生活清贫,穿着玫红色的大衣,踩着高跟鞋。即便是别人眼中的‘怪人’,也比那个玻璃罩里的李爱华更加真实。”
李爱华的嘴角微微翘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是一种苦涩的自嘲,也是一种淡然的承认:“你第一次见的我,就是真实的我。”
所以他不能回归,哪怕流落街头也不能回归。
因为大家只愿意接受体面和符合大众认知的李爱华,而不是拾荒的李爱华。
“那现在呢?”陶栀子追问,目光清澈且毫不躲闪,“现在的你,躺在病房里,换上了整洁的衣服,被照料得无微不至……您觉得,自己还是自己吗?”
李爱华的手微微攥紧了,又松开,沉默了许久,给了让陶栀子有些失望的结论:“我现在好像谁也不是。”
这天从病房里离开的时候,陶栀子脑海中多了一个新的概念——跨性别。
跨性别者的性别认同可能与他们出生时根据生理特征被分配的性别不同。
在那个极为保守的年代,这将会给他,带来无尽的痛苦。
……
不久,当寻找李爱华的行动渐渐沉寂了之后,一张炸裂的照片被传上了网络,瞬间掀翻了网络舆论。
一张多年前,一个打扮怪异的老人正穿着高跟鞋翻找垃圾箱。
“油彩老太”的名称在多年前的贴吧里已经火过一次,但是也不过是一阵短暂的风浪,没有掀起轩然大波,更多网友都是吃瓜和嘲讽的心态。
但是如今,这些旧照被人上传,眼尖的网友对比出了和李爱华当年的证件照面部相似的特征,一石激起千层浪,“油彩老太”所有照片都被翻了出来,伴随无数的讥讽,甚至有人直言,这样的人竟然是国内上世纪的科学家简直是件恶心事。
【“他是不是疯了?一个科学家居然会这样?”】
【“可笑又恶心,这种人以前能为国家做贡献?”】
【“不就是一个不想正常活的人么?活该这样下场。”】
但也有少数声音在夹缝中为李爱华辩解:
【“他只是想成为自己,这有错吗?”】
【“有谁真正理解过他的痛苦?你们只会站在道德制高点评头论足。”】
【“哪怕他是这样的人,他的成就都不该被抹杀。”】
一夜之间,李爱华是个拾荒的疯女人的故事热度直线走高,几乎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陶栀子看着网上激烈的讨论,拿着手机的手越来越颤抖。
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还是说世界一直都是这样,直到今天才被她意识到的。
她立刻跳下病床,去病房里找李爱华。
护工说老人已经休息了,她再三确认李爱华是否注意到新闻报道,护工说老人不喜欢接触多媒体。
她这才安心回去。
可是第二天一早,她带着早餐再去找李爱华的时候,病房彻底空了。
这一次,他没有留下任何一封信。
……
真正将李爱华的热度压下去的另一条重磅新闻是,陈友维的案件也被重新放到纸面上。
但是他真正要被审判的罪行并非杀人,而是因为这些年在教会有非法收入,涉及到的人员众多,属于一个经济纠纷的案子。
他的伪善面目被揭开,甚至牵扯出多年前安州的绑架案。
无数人也怀疑近来的儿童失踪案和他有关,但是没有掌握实际证据。
那张挂毯上检测出了四个人DNA,但是在数据库中没有找到相关信息。
尽管外界对陈友维有诸多猜测,但是目前为止,没有一样和杀人相关的有效证据。
陶栀子是凶杀案唯一的人证,但是没有物证,并且认为当年年仅十岁的陶栀子极有可能在惊吓中记忆错乱。
当挂毯上的DNA被检测出来的时候,有很大一部分网民认为陶栀子十二年前的证词为案件重新调查提供了契机。
……
最危险的时期过去了,陶栀子暂时先回到七号公馆修养,每天好吃好喝地照顾着。
这一次江述月也不藏着掖着了,一切私人医生的任务都被他接过,冉飞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仿佛成了面会呼吸的壁纸。
“江医生,你还是当医生的时候最好看。”
她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江述月身形微僵,继续动作行云流水地收拾着检测设备。
“我已经,不算医生了。”
他回过神,走到她跟前,语气平静地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平静地说出一个事实。
沉默了一阵,陶栀子才有些理解地点点头,模样很是乖巧,望着他的目光很清透:“嗯……我看过你的资料,20xx年之后就是一片空白。”
第102章 遗书 因为,她是幸存者……
江述月闻言, 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但很快恢复如常。他将检测设备收好,抬头看了陶栀子一眼, 眸色宁静,却隐隐透着意外之色。
“你早就知道我的信息了?”他的声线听上去像是
随口问的一句, 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惊讶,只是有很短暂的一瞬沉思, 像是忆起往昔。
“也没多久, 我去找陈友维的头一天晚上才知道的,因为……”
陶栀子深切地看向他,仿佛明眸中早已雨过天晴,续道:
“我不想带着关于你的谜团死去。”
江述月正转身将测量仪器递给旁边的冉飞,记录数据的笔尖停了一瞬, 然后将手中的一切放下, 重新走到窗前,倾身看向她的眼睛, 问道:“为什么不向我求助,要一个人行动。”
陶栀子感受到那眸光中的一丝严肃, 瞬间也正了神色, 认真地说道:“不想连累任何人,而且……这是我的心结, 也许更像一种仪式,哪怕就此病发而亡, 我至少做出过最大的努力了, 了无遗憾。”
“最坏的结果难道就是病发而亡吗?你没有想过更严重的后果?”江述月的声音又清沉了几分,但是他绝不是秋后算账的人,因为他完全明白她的行为逻辑。
陶栀子坦荡地看着他, 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格外安心的笑,藏着绝对的信任:“因为我安排你进入小木屋,述月你这么聪明,你一定会知道我想做什么的,你看,警察来得那么及时……”
她的乐观并没有缓解江述月此刻周围的气压,反而带出了另外的一个事实:“我那天提前进入了小木屋,没有等待五点之后。”
……
陶栀子大概在下午四点从七号公馆出发的,公馆外摄像头,可以看到她那日沉重的步伐,还有她在公馆门口驻留的怅然模样。
从她突然说晚上想吃腌笃鲜开始,江述月心中就升起不好的预感。
因为她几乎从未主动对自己提出如此具体的要求,而且精准到时间点,就好像一个刻意放置的障眼法。
他看到陶栀子出门场景后,便立刻起身前往小木屋,提前打开了那扇承载着她所有秘密的地方。
她胸前的监控设备将实时影像传输到屏幕上,并且很有先见之明地使用了自动的云端保存,确保每一段录像都会被完整保存。
她总说自己在受教育的路上走了很多弯路,但是她却比很多人都要缜密。
在屏幕下方有一个半开的抽屉,像是离开匆忙忘记关上的,里面静静躺着几张纸,上面是陶栀子用墨蓝色钢笔一笔一划写下的信。
充当着遗书的作用。
开头第一句话是一句英文:「Take her to sea, Mr. Bodine. Let's stretch her legs.(带她下海,博丁先生,让她活动活动筋骨。)」
这是电影《泰坦尼克号》开篇台词,探险家布罗克·洛维特在深海探测器探索泰坦尼克号沉船残骸时的旁白。
江述月几乎是立刻识别出来,紧接着看下一句:
「"It's been 84 years..."(“已经过去84年了……”)
"And I can still smell the fresh paint. The china had never been used. The sheets had never been slept in."
(“我仍然能闻到那新鲜的油漆味。瓷器从未被使用过,床单也从未有人睡过。”)
"Titanic was called the Ship of Dreams, and it was. It really was."
(“泰坦尼克号被称为‘梦想之船’,它确实是,真的。”)」
陶栀子写下这么几句台词,才开始她的遗书开篇。
「我叫陶栀子,不要试图在我死后寻找我的家人,因为,我是孤儿。」
「这是我最喜欢的电影《泰坦尼克号》的开篇,Rose的自述,因为,她是幸存者……」
「我不是一个幸存者,但是我仍然想成为幸存者。乌托邦不存在,但是仍然值得向往。尽管我放弃治疗,也不妨碍我从始至终,都心怀希望。」
「这故事应该从哪里开始讲起,诸位,这将是一个贫瘠到极点的小人物的故事,如果您并没有耐心看下去,烦请直接跳到结尾处,以免浪费您宝贵的时间。」
江述月看到这有些陌生的口吻,怔了怔,发现这语气才是陶栀子最深沉的弥留之言。
「我是一个小人物,死后也不会被记住,这封信,将是我能在世界上除了一抔骨灰以外留下的唯一痕迹。」
「海边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经过生理学父母的跋山涉水,被“幸运地”送到了安州的游乐园里,后来辗转被安州的“儿童之家”接收,那是安州最早的制度健全的福利院,我是哪里最早的一批儿童。」
「我们都因类似的理由被生父母抛弃,在这里相聚,孤儿院绝不是温馨之地,但那是我生活最早的庇护所。我们很少忍受真正的生命垂危的饥饿,但是我们每天都知道饥饿的滋味。」
「我身处其中,不断让自己成为一个“乖小孩”,得到养父母的垂怜,能给我一个家。」
「但事实上我最终也没有拥有家,尽管我曾经被收养过两次。」
「第一次我遇到了陈友维夫妇,他们那日笑容和煦,将我从众多孩子中选出并收养,因为他们家在安州产业做得很大,我一时间仿佛成为孤儿院里最幸运的孩子,来到陈友维家中的第一天,他们为我过了十岁生日,为我穿上公主裙,准备了三层白脱蛋糕。我小心翼翼地接受着这场梦幻般的旅程,丝毫不知这场噩梦将伴随我的全部余生。」
陶栀子将被陈友维夫妇从收养,到进入“乐园”,目睹小鱼被杀,再到引发瓦斯爆炸,并翻窗逃出的过程完整记录下来。
这里江述月几乎是红着眼睛看完的,这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几次,让眼角染上色彩的经历,仿佛他在某一刻也能看到陶栀子出逃那日,黄昏下血红的枫叶林,被风吹得如燃烧的层云。
「第二次我被聂星辉夫妇收养,那年我十四岁,属于年纪偏大的儿童,并且被医生诊断出心理障碍,聂星辉夫妇是远近闻名的老实人,生活上算是普通水平,但是他们不介意我的心脏有可能会掏空他们的家底,而冒着风险收留我。」
「他们家中有一只橘猫,是我唯一的玩伴,我从踏足聂家就再也没有踏出过家门,他们仿佛将我当做关在屋子里的橘猫一样抚养。」
「三个月后一天,在午睡的时候,养父悄悄走进了我的房间,将手伸进了被子,我被惊醒后四处逃窜并反抗,养母在门口将门从外面堵住,我拼死抵抗,并撞破屋门重新出逃。」
「这是我第二次出逃,也是我最后一次出逃,因为从那次之后,我再也不会寄希望于收养。也许因为我太渴望一个家,所以我总是一次次放下戒备又承受伤害。」
「那天之后,我又重新回到了孤儿院,恢复了我以前的名字,此时孤儿院只剩下我和絮语是年纪最大的孩子,我们从此拒绝所有的收养,而是在孤儿院待到可以独自面对社会的一天。」
「絮语一曲成名,签约了经纪公司,我成了孤儿院年纪最大的孩子,也紧跟着踏入社会。」
「我当时没有选择读大学,因为我没有任何一笔资金支撑我完成学业。进入社会初期,从发传单和服务生做起,从一天七十干到一天一百一,有时候是淘汰制,同为服务员的同事告知经理我有先天性心脏病,经理不想惹麻烦,寻了个理由将我辞退。」
「在社会上漂泊的那几年,我学会了很多技能,从服装厂女工到主持人和平面模特,都是我用来谋生的职业。」
「后来卡上的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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