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夏看看空洞的房间,下一秒,她卸下手机壳,从手机背后取出一张偷藏的拍立得。
上面是面包四岁那天的生日照。
她拍的。
小寸生日蛋糕上两根彩色蜡烛,两根胡萝卜字母牌,画面中间,面包戴一顶金色的生日帽,眼睛亮亮的,对着镜头吐舌头。
蛋糕是栗夏亲自做的,用羊奶粉和鸡胸肉做原料,加了胡萝卜和西兰花泥。栗夏本打算用胡萝卜刻个“HAPPY”的字母牌,显得用心,奈何手废,她刻出前两个字母后耐心已经耗尽了。于是,面包生日那天,蛋糕上出现了一个显眼的大写“HA”。
被人问起,栗夏就故意解释说这是希望小面包天天开心的意思。
来凑热闹的朋友都哈哈笑。
栗夏说,看吧,“HA”和“HAPPY”一个效果。
那天,栗夏捂着面包的眼睛,给它时间许愿。可面包哪里会许愿呢,是它的主人想借着跳跃的火苗,大家唱的生日歌,祝福手心里的小家伙健康平安。
她还记得,许完愿,面包兴奋地舔了她的手心。像是能够感知到自己的幸福。
前后不过二十天,她现在能做的只剩回忆,还有后悔。后悔自己怎么偷懒没有把“happy”刻完。
生命像抓不住的一息风。
栗夏静静盯着照片,一时眼眶酸热。
她拿近些,凑上去吻了吻。
-
天光大亮时,生的一切都在照旧。
被F的声音、文字填充的所有时间里,栗夏觉得自己像一块被压瘪的海绵,开始慢慢回弹。
加上梦的轻盈,不再那么苦重,栗夏每天上班的脚步都轻盈不少。
她觉得,她好起来了。
或者说,她的生活从痛苦返回到了常态。返回到下班后没有小狗扑上来,睡醒没有小狗舔她的手,玩滑板没小狗在身后追她,坐下换鞋时没有小狗过来扒拉她,这样无趣的常态。
面包离开了,她能做的只有接受。
或许吧,栗夏也不确定。在短视频和朋友圈看到别人po宠物照,在公园或路边看到别人牵一条短腿柯基,惹眼的爱心尾巴,栗夏还是会不自觉停留几秒,蹲下来想和它亲昵。直到对方摆着屁股远去,或是被主人唤走,她听到它们不同的名字,接着意识到,她失去自己的小狗了。
又是周四。
几个年轻点的同事已经开始安排周五晚的活动,大家提议剧本杀、狼人杀或者搓麻将。楚晓文说自己肚子大了,不想下班还开组会,提议杀两盘。
她拍拍栗夏,问她去不去。
周五晚上要和F重温《怪奇物语4》的结局,F还说有一些伏笔要给她讲,栗夏便摇了摇头:“下次吧。”
“都几个下次了?”
“又有约了?老实交代。”
楚晓文的眉毛一跳,耐人寻味。
“不老实你也猜出来了啊,”栗夏按按脸蛋,问,“有这么明显吗我?”
“你的脸上现在写着两个大字。”
“什么?”
栗夏有一双深而浓的眼睛,眨眼时睫毛像开合的小手掌,疑问和求知时瞳仁放大、清亮,楚晓文便故意逗弄,左一下右一下戳她的脸颊:
“期、待。”
“啊有吗?有吗有吗?真的?”
她胡乱拨弄自己的碎发,似乎是想挡住些。结果脸没挡住,耳朵却被急红了。
楚晓文哈哈笑。
栗夏确实有期待,不过不是期待一起刷剧。而是她决定在F的多次好奇下,给他看一看面包以前的照片,并且告诉他一场不需要任何宽慰的悲剧。
或者说,是栗夏决定把手里腐烂的果子重新埋回泥土里。
多一个人知道也没什么。
周五。
早上飘了小雨,中午天又放晴。午饭后,栗夏在楼下散步消食。最近她总能在大厅外见到一只三色小柯基,毛发还算干净,但没见过主人,不知道是不是小流浪。投喂它时,它撒丫子疯跑。好几个午休,栗夏都要散尽千金在下面陪它玩会儿。半个后背的黑色毛发,教栗夏生出一种“菀菀类卿”之感,她不由多拍了几张。
【看!我的小狗!】
她随手发给F。
思量时间,F那边大概早上。每每这会儿,F会和她说早安,然后开启陪聊模式。栗夏猜他这会儿应该醒了,滔滔不绝炫耀:
【为了按时下班,我上午就完成这一天的工作量了】
【鼠鼠认为很赞.jpg】
……
【方老师,太阳还没转到东一区吗?】
【醒醒】
……
【咦?】
【在忙??】
……
栗夏滑动记录,发现其实昨晚F就已经没有回复消息。当时她没在意,早早睡了。
而今天,直到下班,手机没有一次因为期待的那个人而亮起。她才意识到等待是多么无用的一件事。
栗夏收拾好包,看看窗外赤金色的天光,忽觉这夏日白昼真的很漫长。
她没有想到会有一天,F也会变成同样的一息风——
甚至杳无音尘。
第13章 不要不理我
栗夏还是和同事玩了几盘狼人杀。体验感并不佳,密闭空间,总有陌生男玩家想要抽烟,刚摸出烟盒,栗夏提醒这里有孕妇。对方嘴巴一横,不情不愿地扔回桌面。倒像是栗夏的错。
楚晓文孕晚期不能久坐,她和栗夏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先离开了。这边刚迈出门,就听到里面迫不及待用打火机点烟的声音。
进了电梯,楚晓文愤愤道,“今晚被刀了三次,我看就是他丫故意不想让我玩!我刚开始就看出来他想抽烟,我偏不走,憋死他。”
“你也是怪能忍的。”栗夏笑着。
楚晓文抓她:“你才是,我好几次都看到你皱眉要点他了!”
“我眼里容不得沙子。”栗夏掐着一丁点指甲盖说。
“哈哈哈。”
两人说说笑笑,找了一家凉面店坐下。下午临时加入,完全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整场游戏一个多小时,栗夏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包里,没碰一下。这会儿,楚晓文扒拉着手机要给她分享搞笑视频,栗夏才翻出手机来。
解锁。
屏幕上有几条折叠消息。她点开,是购物和外卖软件的广告通知。
接着很不乐意地,看到锁屏照片上的人。
陌生,遥远,完美。
此刻毫无关联。
她忽然就找到了抽象和具体这个问题的答案——
F从来不是具体的啊。
是靠文字声音和幻想堆砌出来的。
“今天什么情况?”
见她愣神,楚晓文先问出来。
早在栗夏决定组队玩的时候她就发现不对劲,忍到现在,楚晓文试探道,“对方临时有事么?”
这台阶明晃晃的,栗夏本可以顺着点点头,或者随便扯一个理由。但没有,她把手机推到一边,抬眼与对面视线相接,匀匀吐口气,像一小截破折号那样短的叹息。
她说:“我好像,太当真了。”
她藏不住恹恹的神情,楚晓文猜测:“怎么,他玩消失?”
“嗯。”
“多久了?”
栗夏算算时间,昨晚到现在,“一天吧。”
楚晓文筷子一摔,嘴巴里冒出一种植物的名字,“我就知道网上的货没啥好东西,净包装自己,现在还玩起饥饿营销,这渣男真是屋里挂葫芦——把自己当爷了。”
“要我说,夏夏,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被他严重影响心情么?”楚晓文问得颇认真,似乎已经看透事件本质。
“为什么?”栗夏眼睛忽闪,听得信任而专注。
楚晓文:“因为你聊的男人太少了!”
“假设你同时聊两个,还会这么在意?”
栗夏一时噎住:“哈哈哈,什么歪理。”
楚晓文一阵开解。最后,栗夏痛定思痛:“说得对!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就解决男人!”
“就是,删人谁还不会?”楚晓文满口支持,“晾他!”
两人左一句右一句聊着,像醒酒风吹乱的发丝横一根竖一根糊在栗夏脸上。楚晓文要她多找高质量男性,要奔着奢侈品去,不要奔着包包大卖场。
“取法其上得其中。”
楚晓文说着,眼见栗夏手机亮了,她瞥到屏幕上的男人,“不然你就挑最好的,比如你屏幕上的,你的Crush,还有点价值。”
网聊对象是F的事,栗夏没有明说。
这下,回旋镖一个猛子扎到心脏。
栗夏:“……”
楚晓文:“怎么了?”
栗夏:“……你刚骂过他是渣男。”
“啊?”
楚晓文有些水肿的手,在两人之间快速来来回回,指着栗夏的手机屏幕,惊讶到失语:“你是说他是…你的…那个…?”
栗夏干巴地点点头。
楚晓文力挽狂澜:“夏夏,你知道的,凡事都要因材施教因地制宜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冷时须冷热时须热还要死马当活马医……”
“?”
“留着别删。”
-
和楚晓文一阵纸上谈兵后,栗夏回了家。
她有点不太适应F这种长久的沉默,觉得自己挺没出息。不过,她平和接受了自己的没出息。
恰绕过小区草坪,楼下有大爷大妈饭后遛弯儿的,一身行头准备去参加酷走的。隔老远,就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小夏!”
路灯不大亮,回头,那人还没走近看清楚,身前的一大团白色毛球已经抻长牵引绳飞奔过来。栗夏蹲下亲昵地摸摸小狗脑袋,抬头问好,“芳姐,吃过晚饭了?”
“刚吃过出来溜溜,你这刚下班?”
“没,和朋友聚了聚。”
之前一起遛狗时熟悉起来,芳姐的小狗叫小麦,一只白色的耶耶,圆滚滚的,见谁都笑,是面包的好朋友。不遛狗之后,确实很少见面了。垂眼看小麦吐舌头摇尾巴,看它活泼跑远,栗夏收回眼神,“小麦这又胖了啊,您养得可真好。”
“还不是你养面包那会儿教给我的那套狗狗做饭食谱,我也不会变花样,就一直用着呢。”
栗夏扯出笑说:“挺好,挺好。”
怕芳姐问起什么,忙说自己先上楼了。
没想刚迈出腿,对方一把扯住她的胳膊,怼脸凑过来。顶灯的光洒下来,栗夏心里一怵。
芳姐热心得不像话:“对了小夏,你还打不打算再养狗了?长毛柯基我朋友家也有,你去抱一只回来?”
栗夏不动声色去推她的手:“不用了芳姐,我没这个打算。”
“我也是听你姥姥说面包出事后你在家挺难过的,说你那两天都没法去上班,我当时就想找你聊聊来着。”
芳姐说着,同情似的长叹一声,“唉,养宠物就是这样,总有一天它会离开。生老病死的,和人一个道理。”
栗夏无言,唇抿一条直线,眼睛眯出干涩的弧度。
她点点头,笑得牵强。
她哪里会不懂呢?
面包已经让她撕心裂肺体验过一次。
很多事物,他们允许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但决不能允许他们随意参与到你的生命里。否则,你将会付出无法预估的情感代价。
宠物是,人也是。
栗夏深谙此理。
“不过我听说你谈恋爱了啊小夏。”芳姐一双笑眼,弯得像极了之前和赵小兰为她张罗男朋友时的热诚,“挺好挺好,能走出来就好,人总要向前看,开开心心的。”
“有机会让姐也见见,帮你把把关。”
!?
话落,栗夏瞬间心脏打了个激灵——
她那场假恋爱的闹剧还没有结束!
赵小兰之前说端午节一起吃饭,算算日子,只有一周了。现在F消失,她勾勒的海市蜃楼最终还是见光死。
要坦白吗?
好像必须得坦白了。
三层楼,45个台阶。栗夏站在门前深呼吸,做好准备。摸钥匙前,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屏幕乍亮,手机安静。
F没有任何消息。
事态也没有起死回生。
这反而给了栗夏更大的勇气。被骂也好,什么都好,她本该主动地从虚幻温柔乡里跳出来。
娱乐不至死,在意才至死。何况目前她没有损失什么,F甚至没有骗她钱。她能及时止损,该庆幸才是。
栗夏抱着赴死的心情开了门,打算全盘托出,却发现家里只有曲书心一人。饭菜已备好,栗夏吃过,看看在狂热拍短视频的姥姥,独自进了书房。
曲书心以前告诉过她,如果想思考或决定什么,书房是最易静心的地方。
书房不大,走近书桌,上面凌乱散着几张纸。栗夏随手整理好,想让自己面前干净些,方便打字。低头不经意瞥见白纸上有赵小兰的字迹。栗夏疑惑着拈起来看:
“五个月两色山东(这个不错)
八个月两色四川(有点远)
一岁三色六环外(不太像)
……”
看似凌乱又有条理,有圈画、滞留痕迹,看起来像是在挑选和考虑什么。
赵小兰是在挑什么呢?
她想起,最近栗大勇和赵小兰确实挺忙。栗大勇频繁外出,烧烤店交给迟鑫,问起来就说是去周边市里转转进点货。赵小兰也挺反常,有时候吃饭都在接打电话回消息,好像是要买什么新东西,总问对方店在哪里,能不能先拍个照片发过来看看。
第六感告诉栗夏,这两人有事瞒着她。
她不想乱做猜测,但忽然,心里欺骗他们的负罪感开始减少了些。
她决定先问一问曲书心。
曲书心说,栗大勇最近打算去外面学点新手艺,“这不得去店里考察考察嘛。”
“真的?”
栗夏不信,把佛经搬出来,“姥姥,您可记得菩萨十戒?”
曲书心苍黑色的脑袋一顿:“你这丫头学坏了,姥姥还能骗你?”
“那这是什么?”栗夏把赵小兰的字迹摊开,呈在曲书心面前,指着问,“姥姥,您说我妈写的这什么呀。”
曲书心把纸拿远,眯眼看半天,口音极重地含混来了句,“我不知道啊。”
这边问不出什么,栗夏便放弃了。赵小兰回来后,栗夏又旁敲侧击,结果两人的说辞一字不差。
栗夏笑说,妈,姥姥都成你和爸的外交发言人了。
赵小兰说,舌头是肉的,事实是铁的,全方面接受你这种人的质疑。
栗夏嘁一声,“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跟我还有秘密呢。什么项目又考虑花色又考虑年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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