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姑娘昨夜休息得可好?若有任何物什缺少,白姑娘可与我直说,”陈谦兴冲冲地向前两步凑上前来,“怎么不见陆公子?船上公厨供应早膳到辰时三刻为止,过时可是不候的。”
这话说得就有些过于殷勤了,连姚珍珍都对他异乎寻常的热情态度而感到几分惊讶,更不用说陈谦身后跟着那个年轻人了。
“陈谦,”他好像终于睡醒了,细长的眼睛睁开了些许,“你吃错药了吗?”
虽然生得细眉细眼的文弱模样,这个身材高瘦的青年说起话来却非常不客气。
“昨天他们说我还不信,今日倒是开了眼,”他再次仔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姚珍珍,脸上现出揶揄的神色来,“白姑娘已有夫君,你再怎么春心萌动也收敛些吧。”
终于理清现实与梦境的陆哲一跨出房门,就听见了这后半句话。
他的脸上顿时闪过各种复杂的神色,好一阵五颜六色。
若这陈谦是对着他的妻子献殷勤,那他定是要站出来好好挫败这毛头小子的锐气……可如今湄娘的身体里住着个他惹不起的大前辈,这情况便有些复杂了。
陆哲想起姚珍珍那一手神鬼莫测的剑法,脑海里同步闪过昨日那些被一击毙命的魔修们死不瞑目的尸身,脸色顿时一白。
姚珍珍也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但她急着去寻林羽觞,没空理会陆哲心里那点小九九,便没回头。
——当然也就没看见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夫君”堪称窝囊的一系列变脸操作。
她没瞧见,但面对着她的陈谦和他身后的文弱少年却看得分明。
嚯,难怪小陈这么兴奋,原来碰上这么个废物点心,那毒舌少年心道。
“文栋你少胡诌!”陈谦脸红成了个大番茄,恨不得转身捂住同伴那张口误遮拦的嘴,“白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我只是……”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变为无人能听见的讷讷低语。
姚珍珍却没空理会他的少年心绪。
或许在她还是曾经那个剑宗大师姐的时候,她会对这些本质只是慕强的小弟子多些关爱引导。
但现在,她的时间并不多。
“我想起了一些事,需要告知羽、”她及时地纠正了自己的一时嘴快,“告知林师兄,他可还在二层船舱?”
“啊,林师兄?”陈谦抬起了头,“应当是在的,可是二层轻易不让外人上去的,白姑娘,要不我带你过去寻他吧?”
姚珍珍找林羽觞是为了给白郁湄讨药,当然不想带着陈谦这个好奇宝宝,但她还没来得及酝酿出什么拒绝的话语,头顶不远处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不必,我会让执勤弟子放行,”低沉的男声说道,“请……这位白姑娘上来吧。”
站在一层甲板上的几人循声抬起头,看见了二层甲板船舷边负剑而立的青年。
是林羽觞。
陈谦有些失望的应了一声,正准备低下头去,忽然又仿佛想起了什么,猛然抬起了头。
不是错觉,二层船舷边,林师兄穿着他那身万年不变的玄衣……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的身边,一个小个子姑娘正将手搁在栏杆边,单手撑着下巴,表情冷淡地睥睨着众人。
陈谦确信自己没见过她的脸。
但这艘云舟上的每一个人陈谦都认识,只除了一个,只有那一个,他听过她的传言,临过她的剑谱,打扫过她的故居,甚至亲手抚摸过她在鸣麓山留下的剑痕……但他从未见过她的脸。
他只听过年长的师兄师姐们用向往而怀念的语气描述她。
——“珍珍师姐吗?她很好认的啊,脸蛋圆圆的,个子不高,很可爱的,一把就能抱住。”这么说的是舒默师姐。
——“大师姐啊?她没什么偏好的,我们订的衣服她都会穿的,不过她有一支很喜欢的梅花钗,被淼淼师姐收着呢,”管着门内物资分配的云瑶师姐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一根玉做的白梅簪子,大概这么长,宗门里不少人偷偷定了同款的簪子,唉……倒是许久没见人戴过了。”
——“大师姐?我没见过她用本命剑的时候,她用的多的是素剑,就是刚入门统一配发的那种,一个月能用坏好几柄,”楚师兄平素是出了名的沉默寡言,这时候倒是能多说几句,“我说过要给她寻一柄好剑的,只是现在还没找到能配得上的,可惜。”
——“……好久没见了,我很想念她。”他们总是这么叹息着结束话题。
这些描述和那些或传奇或荒诞的流言结合在一起,在陈谦这些新入门的弟子心中组成了姚珍珍的模糊形象。
她天赋卓绝,她实力惊人,她平易近人,她身材娇小,她行事不羁……每一个进入剑宗的弟子都梦想着见到她,接触她,跟随她,成为她。
姚珍珍答应担任此次仙试的武试裁断的消息一经传出,先不论外界如何哗然,那报名处如何被人踏平了门槛。便是剑宗内部,关于前往迎接的人选都是经过了好一阵厮杀才决出——淼淼师姐甚至特意交代了让新入门的弟子多出门历练,这才阻止了那些师兄师姐们的疯狂之举。
陈谦就是这样杀出重围得到了这个机会,他满怀着希望登上云舟,前往洛萍,本以为能一了夙愿,却没想到得到的是姚珍珍身体不适,不见生人的消息。
他以为自己只能等到武试开始才能远远的见这位大师姐一面了……
但是现在,那个站在林师兄身边的陌生少女……
不会错的,她就是……
“珍珍师姐!”身后忽然传来呼唤,却是元文栋已经喊出了声。
这位与他同住的同门来自丹鹤峰,平素总是一副文弱仄仄的样子,这时候却反应奇快,声音更是从未有过的嘹亮。
陈谦甚至来不及瞪他一眼,他急切的抬起头,想要看清姚珍珍的表情。
他看见那脸色还带着些苍白的少女听见文栋的呼唤后,似乎是怔了一下,那淡漠的目光顺着声音的来源扫了过来——
然后,陈谦眼睁睁的看着这位刚才还面无表情的大师姐目光忽然凝住了。
所有的冰冷与淡漠都如新雪般融化了,陈谦看见她忽然眯起了眼睛,嘴角绽开一个笑容。
“这位是……白姑娘是吗?”“姚珍珍”笑着向他们身后站着的姚珍珍招了招手,“还请过来一叙,关于昨日之事,我有许多细节想问问你呢。”
陈谦下意识的回身望向身后这位他颇有好感的“白姑娘”,目光中难以抑制的带上了羡慕与嫉妒的神色。
姚珍珍看着对面那个“自己”脸上露出的灿烂笑意,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
……至少看上去阿尚的状态比昨天要好多了。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她也不多废话,向前排开众人走上二楼。
这个时间大部分弟子都已晨起了,有的正打算前往公厨用早膳,还有不少勤奋些的已开始在甲板上两两捉对做早课了。
所有人都看见了姚珍珍走上二楼那间神秘的船舱,看见那个圆脸蛋的神秘少女笑容满面的挽上她的手臂,看见林师兄为她们撩开舱门前挂着的珠帘……
直到三人的身影都消失在紧闭的门扉后,云舟上才有喧哗声四起。
“那是大师姐吧?天,我第一次见她……”
“她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以为会是……”说这话的是个年轻的女孩,声音如黄莺初啼般婉转,她话说到一半,看见众人都回头看自己,脸颊瞬间泛起红晕,后半句话嗫嚅着吞了下去。
“先不提这个,谁知道跟他们进去的又那个是哪一峰的弟子?也太好运了。”
“长得蛮好看的,不过确实面生得紧,是新入门的弟子吧。”
“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
在一边听到现在的陈谦这时候终于忍不住要卖弄两句了。
——没搭上大师姐,好歹也搭上了大师姐在意的人嘛!
“那位姑娘不是咱们宗门的人,”他适时开口,却只说了半句,只等到周围一圈人都把目光落在他身上,才不紧不慢的补充了后半句,“她是昨日我们救下的那支云舟上的乘客,来自海外仙门楠九岛陆氏,此次也是去参加仙试的,因为云舟受劫,这才与我们同乘一段时间。”
“那船上居然还有人活着?”一个肤色较深的高大青年从一边插嘴道,“我瞧昨日你们收敛了至少十几具魔修尸身,这些妖人竟然还留了活口么?”
他若是不接茬还好,一提到昨日,陈谦顿时打开了话匣子。
“你当那些尸首都是谁的手笔?”他伸出一只食指指了指二楼,“全是那位白姑娘一人所斩!”
“我可是一一查验过的,全是咽喉处一道剑伤,一击毙命,一点多余的伤口都没有!”他语气里是全然的敬服,一只手在自己的脖颈要害处比划了一下,“昨日我和林师兄登船时,整个船上就只剩两个活人了!林师兄开始还与她过了两招,也没占到便宜。”
周围听他说话的弟子们脸上纷纷露出愕然的神色。
——这一船弟子均是剑宗出身,谁也不是花架子,都知道要做到如此干脆利落的一击毙命并不容易,更是遑论十几具尸体,完全一致的伤口。
他们本以为是后来登船的林羽觞料理了那些魔修,救下了这位白姑娘。
但如今听陈谦所言,才晓得原来这位受到大师姐眷顾的女子竟然有这样了得的身手。
“等等,既然是陆氏的修士,为何却听你称呼她‘白姑娘’?”一个穿着月白襦裙的女修在一旁插嘴道。
陈谦这才想起来现场还有一个昨日的当事人站着呢。
“这个,哎,我忘了介绍了,”他后退半步,露出身后一个局促不安的陆哲来,“这位便是楠九岛陆氏,陆哲……白姑娘与他是夫妻。”
“夫妻……?”那女修蹙起了眉头,“竟不是道侣么?”
仙凡有别,修士间道侣关系的缔结往往伴随着很难解除的誓约——受上苍承认,一旦违誓会遭天劫的那种。
而婚姻则简单许多,各地仙官虽然也会处理修士间的姻亲关系,但总归是俗世尘规,对仙门子弟约束不大。
——也确实有不少孟浪子弟,与凡人结下婚姻关系,却在骗财骗色后拂袖而去。
只是那白姑娘与这陆公子,明明都是修士,不知为何竟和凡人般互称夫妻。
陆哲这下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
“我……我家中有位道侣的……”他抬袖掩面,看上去自己也知道此事荒唐极了,“只是家中长辈命令,我……我还是最属意湄娘的。”
四下一片寂静。
良久,还是那与陈谦同住的瘦高青年出了声。
“你是说,那位白姑娘,她居然与你做……做妾?”
第9章 昭华
好容易摆脱了撒娇买痴的巫尚,姚珍珍怀揣着从师弟那里取来的灵药,本想悄无声息的回到自己的屋子再试。
谁想到她刚推开房门,甲板四面各执其事的弟子们仿佛约好了一般,几乎是同时停下了手中的事,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了她身上。
青天白日的,姚珍珍感觉自己被他们看得浑身发毛——不论前世今生,她都是很惯于受人瞩目的,但这次情况实在不同。
姚珍珍自认对他人情绪不算多么敏感,但她依然从这些目光中察觉到了异常。
怜悯、惋惜……许多从来与她无缘的情绪如此鲜明的出现在这些弟子的眼中。
……什么情况?她怀着满脑子疑惑,硬着头皮穿过一众人群,越走越快,险些当着众人面运起身法遁走。
房门虚掩着,姚珍珍逃难般推开门,一步跨了进去。
出乎意料的,里面除了陆哲,还有其他人。
陈谦正抱着剑靠在窗边,听见推门声转过头来,看见是姚珍珍,眼睛顿时一亮。
但在他开口之前,屋内多出来的另外一人先开了口。
“白姑娘,”坐在桌前的女子站了起来,姚珍珍目光在她腰间悬挂的朱红令牌上一扫而过,“幸会,我是剑宗清照峰的弟子,邱语兰。”
姚珍珍认出了她,是昨夜她多关注了一眼的那个女修,感知敏锐,天赋不错。但她暂时还没弄清这位师妹过来的目的是什么,因此只是谨慎的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幸会,我是白郁湄。”姚珍珍说。
邱语兰似乎也有些紧张,她抬起手捞了一把鬓边发丝,局促不安的抿了一下嘴唇,再次开口道:
“白姑娘,我这次来,是来邀请你的。”
“陈师兄说你剑法造诣极深,我……你想不想加入剑宗?罢以4巴一柳九流3”
“我的师父是清照峰的峰主,若你愿意,我可为你引荐。”
女子的语速逐渐加快,姚珍珍的眉头却放松下来。
“姑娘好意,我心领了,”她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无奈,死而复生不过两日,她已经接到两份来自剑宗的邀请函了,“我已有师承,也暂时不打算脱离陆氏。”
她转过身看向一边抬头研究屋顶花纹的陈谦:“陈公子,当日我是如何拒绝羽、林师兄的,你也在场。”
“白姑娘,你再考虑一下吧!”那女修忽然提高了声音,“这陆氏……这陆哲实在不是良人!我师父也是女子,门内弟子也都很友善……”
“……啊?”姚珍珍疑惑地发出一个单音,她实在不明白只是取药这么小半个时辰的时间,自己这个有点呆的便宜丈夫怎么就突然“不是良人”了。
“你和他们说什么了?”她挑起一边眉毛,问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缩在榻上的陆哲。
陆哲听到声音,也只是抖了一下,不敢回话。
倒是那女修,再度向前了一步。
“白姑娘,你是有造化的女子,不该如此作践自己!”她伸手就想来握住姚珍珍的手,但被姚珍珍轻巧的躲开了。
“我如何作践自己了?”姚珍珍此刻倒是真的有些好奇了。
“……”邱语兰因为她的动作而微微一愣,“白姑娘,你可知,陆哲另有一位道侣?我们修士并不遵循凡人的婚姻关系,唯有立誓交心的道侣才是唯一的……你如此年轻,实在不该与此种三心二意之人蹉跎纠缠。”
“……?”姚珍珍扭过头看向一边越发瑟缩的陆哲,缓缓挑起一边的眉毛,“我当然……知道他有道侣。”
“那你还……?”邱语兰瞪大了双眼,“为了这样的人,值得吗?”
一边的陈谦也跟着如捣蒜般点着头。
好问题,姚珍珍心想,我也觉得不太值得。可这个问题该问的人不是她姚珍珍,而是正在内府修养的那位白郁湄,她只能模糊的回答了一句:
“……或许吧。”
“……”
姚珍珍眼看着这个师妹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惋惜之色。
“你……唉!”最终,她发出一声怒其不争的长叹,愤然转身拂袖离去。
陈谦追着这位同门的脚步也离开了,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姚珍珍,只可以媚眼抛给了瞎子,姚珍珍没注意到这位师弟曲折复杂的少男心绪。
7/73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