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手,你这个小杂种。”那人这么骂道。
他被恶狠狠地一掌推开,装着食物的食盒被粗鲁地扔在地上,汤汤水水撒了满地。
自此,“小杂种”成了那些小弟子们私下对他的专用称呼。
他就这样长到了九岁,依然未受教化,仿佛野兽,连人话都不会说。
直到姚珍珍从外游历归来时,见到几个弟子用驱兽的梆子到处驱赶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
“这是做什么?”她没收了那些弟子手里的梆子,“他是谁?”
对于这个同时兼任着戒律堂执律的大师姐,弟子们一向是敬爱皆有,知无不言,姚珍珍一发问,他们便争先恐后的回答起来。
“他是被留在这儿的孤儿!”
“就是南纤洲收复的时候,救回来好多被妖族掳走的修士那次……”
“要你说啊,师姐可是收复南纤洲的首功!”
“师姐,这小杂……小孩在剑宗好几年了,连话都不会说,完全就没个人样……”
“他是个半妖!迟早要化成妖怪的,怎么教也不会变成人……”
“……”
从这些散乱的回答中,姚珍珍拼凑出了一个难堪的真相。
这孩子,是南纤洲被妖族掳走的女修士所生之子,生来便是半妖。其母被营救回来后,便将这个孩子留在了剑宗,自此不管不问。
长久的叹息后,姚珍珍驱散了那些弟子,将这个孩子抱上了鸣麓山。
但剑宗不会,鸣麓山的主人也不会接纳一个血统存疑的半妖入门,更遑论这个半妖仿佛灵智未开,全无人样。
无奈之下,姚珍珍只能耗费重资向一位妖族故友求助,从那位故友处,姚珍珍得到了关于妖族的一些秘辛。
“与你们人族不同,妖修的力量更多来自血脉传承。也因此,妖族的名字是很重要的,只有来自父母的赐名完成,才代表着血脉传承的完整,”那位故友在信中如此写到,“血统不纯的半妖很难继承到多少血脉力量,若是还没有父母赐予名姓的话,这辈子只能维持这半人半妖的姿态,做个混沌愚昧的野兽了。”
——关键在于名字。
要想得到名字,就需要找到这孩子的父母,只是他的父亲作为妖族大概率已死在当初的收复战中。
姚珍珍因此翻遍了当初的档案,终于找到了关于这个孩子的生母的消息。
幸运的是,她还活着。
不幸的是,她出身高贵,且已再嫁。
南纤洲唐繁林氏,累世修仙大家,族中出过两任司礼……若非妖王幸黎作祟,林氏女本该有个安稳的华贵人生。
姚珍珍的记忆里闪过一张惊惧混合着仇恨的憔悴面孔,她记得自己将长剑从那犬妖的尸身上抽出时,有个女子从后堂踉跄着冲过来将手中金钗恶狠狠的扎进了那犬妖的后脑。
钗环本是脆弱之物,但她几乎是用刻骨的仇恨凿了下去,硬生生让纤细的簪钗穿透了妖族兽化后膨胀的坚硬颅骨。
姚珍珍不得不出手将她鲜血淋漓的手掌拉开。
那女子又哭又笑地后退,用带血的手指梳拢散乱的发髻,整理破碎的衣裙,向着姚珍珍行了一个大礼。
“仰赖义士相助,妾身今日大仇得报……”
姚珍珍永远记得她苍白面孔上悲喜交加的泪水。
她叹息着合上卷宗。
姚珍珍曾挽救这位贵女的人生,但现在却又不得不再次将这份平静亲手毁掉。
她从库房带走了一匣价值连城的蛟骨,带着这个孩子千里迢迢奔赴南纤洲,最终在故曲黄崖找到了这位高门贵女如今的住处。
林氏再嫁的对象是个药师,这位药师倒是态度相当开明,在听过姚珍珍的请求后便让她进了门,但是林氏却在听完丈夫转述的话后情绪失控。
姚珍珍带着那个孩子等在室外,听见屋内传来女人几乎崩溃的哭声,伴随着那个药师小心翼翼的安慰之语。
片刻之后,那位药师走出门外,满怀歉意的告诉姚珍珍,他的妻子情绪不太稳定,让他们改日再来。
姚珍珍曾经亲自参与了收复南纤洲的战役,见过被掳掠的人族是如何被蹂躏践踏的,对于这位贵女的抗拒,她无法不动容。
因此,她第二次求助了那位妖族的故友,询问是否有其他的解决方法。
回信依然来得非常快。
“他母亲不肯接纳他,那你就把他送来我这里吧,”这位时常有些轻佻的大妖在信上这么写着,“我替他把身上的人族血统剔除了便是,往后他便是纯粹的妖,只要你愿意,我倒是不介意多费几分心力。”
“——看在我们的情分上,我往后定然待他如亲子一般。”
故友传来的信是口信,姚珍珍是当着那个孩子的面拆开的,她想知道他的选择。
“告诉我,你想做一个人,还是一个妖?”
而她也很快得到了答案。
这个人妖混血的半妖男孩再次登上了故曲黄崖,他沉默地长跪在生母的门外,任由门内女人如何尖叫斥骂也不肯离去。
直到那扇紧闭的门扉终于打开,暴怒的女人从门内掷出一个沉重的黄铜酒器,砸在门外长跪不起的男孩头上。
“滚!你给我滚!”
“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我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丈夫半拖半抱着将她哄回室内,而那个头破血流的男孩对着再次紧闭的门扉磕了三个头,捡起那个酒器转身离开。
姚珍珍抱着剑在一边看着。
她看着那个男孩走到她面前,将那个酒杯递给她。
“师姐,”这个不被父母所祝福的半妖来到人世的第一次口吐人言,喊的是姚珍珍的名字,“这个,师姐替我收着吧。”
而姚珍珍弯下身为他擦净了血迹与泪水。
“乖小狗,别哭了,”她揽着男孩的肩膀轻声说,“以后有师姐在呢。”
***
姚珍珍任由这个从小就黏人的师弟抱着自己掉了好一会儿的金豆子,一边还不忘拍拍他的背脊以示安抚。
“何等令人感动的重逢啊。”一道女声忽然从两人身后的门内传来。
林羽觞的身体忽然一僵。
姚珍珍也睁大了眼睛。
……这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
青年终于松开了怀中的女子,只是一手还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不放。
借着林羽觞转身的空隙,姚珍珍看清了门内走出的人。
身形娇小,四肢匀称,脸颊带着幼儿般的圆润弧度,黑发黑眼,五官轮廓皆是姚珍珍所熟悉的。
——那是她自己的脸。
不是现在寄宿的这具身体,而是从前、曾经、前世那个师从鸣麓山清和剑,被称为天下第一剑的剑宗首座,姚珍珍的脸。
这种仿佛照镜子一般的荒谬感觉让姚珍珍感到一阵恍惚。
“……你是谁?”她听见自己这么问道。
第6章 蜃脂
姚珍珍问完,只觉得手腕忽然一紧。她侧过脸,看见是林羽觞瞧出了她的情绪不对,伸手拉住了她的右手。
“那是一具肉傀儡,”她这个从来沉默寡言的师弟此时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语速飞快的解释道,“师姐,你走后不久南陆各地便有魔教妖人作祟,各门派反应不及,损失颇大……”
“说到底不过是你们无能罢了,”那被称为“肉傀儡”的假“姚珍珍”突然开口打断了林羽觞的话语,“南陆上下三千仙门,除去一个姚珍珍,竟无一人能压制这些邪魔外道!”
说及此处,她冷笑一声,双手抬起按住了自己白皙的脖颈,手指微微用力。
再开口时,少女口中已经发出了另一个声音,阴沉而沙哑。
“你留在燕鸣臻那里的命牌碎裂当日,我与他一同赶往鸣麓山……”从自己嘴中发出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场景真是诡异至极,姚珍珍却只是静静地听着,并未出声打断。
“你的那个好师妹姚淼淼,她不肯承认你的死讯,又和燕鸣臻合谋秘不发丧,令我以你的心血为引,造了这么一具肉傀儡。”
“以此傀儡,他们对外宣称姚珍珍依然活着,各处魔修闻听此讯,大多作鸟兽散……魔主应滕甚至在海候城不战而退。”
他似乎是觉得十分可笑,捂着脸发出一阵渗人的惨笑声。
“自此七年,为保此事不被魔修察觉,他们将傀儡送往洛萍陆眉山旧址,深居简出。若有必要场合,则让我/操纵傀儡,以假乱真,而你的这位好师弟,则靠着一手亲传自大师姐的剑法,时时护法左右,以绝外人窥探之心。”
此事听上去实在荒谬,姚珍珍不由得转身望向身边青年,用眼神询问他面前之人所言是否真实。
林羽觞却偏过头,避开了她投来的视线。
这小狼狗几乎是姚珍珍一手带大的,她是何其了解他的脾气,这样的表现,几乎便是默认了。
而对面傀儡师操控着傀儡“姚珍珍”则自顾自地扬起双手,仿佛舞蹈般挥动起来。
“我等着师姐来参加我的飨月宴,从日升等到日落,没想到等来的是一块碎裂的命牌……”“她”举起了手,指尖寒光闪烁。
“那时我说,没关系,不过一死而已,师姐,我去陪你。”
“他们都抛弃了你,我不会……我本不会失约的,”“她”的话语忽然停顿,表情却忽而狰狞,目眦欲裂,即使只是傀儡,也能叫人从那纯黑的瞳孔中看出恨意来,“可我死不了……我怎么能伤害你……我好痛……”
少女的眼眶中流出了深红的血液,她跪倒在地,向着姚珍珍的方向伸出手,掌心里托着一柄出鞘的银色短匕。
“师姐,你可以再救我一次吗?”
“……”
姚珍珍半蹲了下来。
“阿尚,”她用自己的衣袖擦净了面前少女脸上两道血痕,捧着这张自己最熟悉的脸,姚珍珍轻轻叹了口气,“听我说。”
她一只手抚摸上眼前少女的额头,向下覆盖住她的双眼。
“我在这里,什么也不要想,呼——”女子的声音逐渐变低,最后变为耳语般的呢喃。
“你做的很好,非常好,师姐在这里,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嗯?”
“呼——,放轻松,我在这里,辛苦你了,对,松开手,休息一下吧。”
“……”
姚珍珍揽着女孩的肩膀将她轻轻平放在了地面上。
少女眼角依然有几不可察的些微血痕,面色却平和许多,仿佛陷入了某种美梦中。
有几个巡视的弟子被他们方才的动作所吸引,但还没走近便被林羽觞赶走了。姚珍珍盘膝坐在少女的身边,手里摩挲着那柄银色短匕。
直到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有人走到了她的身后,伴随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响动,青年坐在了她身边。
“师姐,”林羽觞伸出手,将一个小小的长颈白瓷瓶递给姚珍珍,“这是可以帮他稳定情况的药物。”
“巫公子自你……”他话语停顿了一下,显然是不太想说出那个词汇,“自你走后,神志便时好时坏,墨展宗的人怕他再次自戕,只好请人将他的灵肉分离。”
“但他破坏了数具栖身的傀儡想要自尽,实在无奈,他们才将巫公子的灵魂暂时存放在师姐你的傀儡身里。”
姚珍珍伸手接过玉瓶,将那柄匕首放在一边,伸手扭开了瓶塞。
一股诡异的香气从瓶口飘了出来,腥甜又苦涩,只让人闻上一点就想要呕吐。
她倾斜瓶身,从开口处倒出了一滴深棕色的粘稠液体,双指并拢,将这呈现半固体状态的药膏捻开。
指尖传来滑腻的触感,双指分开时又有仿佛被粘住一般的感觉,姚珍珍仔细的观察了一会儿这看上去就十分邪异的药物。
“蜃脂?”她认出了其中一味主药,惊愕道,“蜃兽最擅编制幻境,取蜃脂入药,这是谁起的方子?”
林羽觞摇了摇头。
“墨展宗送来的药,巫公子的情况总是时好时坏,不用这个药,他就睡不着。”
至于睡不着的巫公子会做什么,林羽觞就不再多言了。
姚珍珍谨慎的将瓶塞盖好,将玉瓶递了回去。
“羽觞,”她的语速很慢,仿佛在仔细斟酌些什么,“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林羽觞转过头,望着女子凝眉思索的神色,仿佛想透过这张陌生的面容看见那个熟悉的灵魂。
“这具身体的主人告诉我,她的长辈曾经为她种下一个特殊的招魂术,能在危难时召来游魂附体渡过难关,”那柄小巧的匕首在她修长的手指尖轻巧地旋转,仿佛一片轻盈的银色树叶,“即使身死魂散,若非刻意,寻常修士灵魂也不会离□□过远……你们可曾前往连杀山为我收敛尸骨?”
她问出了问题,但却好半晌未能得到回答。
女子于是疑惑的扭过头,却看见身边青年正死死的盯着自己,澄黄的兽瞳在黑夜中反射着亮光。
“师姐……”作为半妖,即使修习的皆是正派功法,平素表现也与常人无二,但在情绪激动时,林羽觞还是不可避免的会现出些许非人的姿态来,“原来……师姐是真的死了?”
姚珍珍还未作答,眼前青年仿佛在女子眼中看见了此刻自己狰狞的倒影。他身体后仰些许,重重闭了下眼睛。
“姚淼淼手里有师姐留下的命牌,但那命牌一直是完好的,”再睁眼时,青年已经恢复了寻常的黑发黑眼,只是神情有些不自然,“她说是燕鸣臻捏造了一块假命牌,想要借此悔婚。”
“……我就该杀了这对狗男女。”他仄仄地补充了最后一句。
选择性的忽视了小狗最后的闹脾气发言,姚珍珍陷入了思索。
命牌,顾名思义,是一种能够揭示其主人的生死情状的法器,由修士取心头血锤炼而成。因命牌的制作工艺繁复且耗材难得,一般只有新弟子入门时,宗门会为他们统一制作命牌保存,留在姚淼淼手中的命牌便应该是她拜入剑宗时所制的那块。
而燕鸣臻手中的命牌……姚珍珍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昔年斛珠夫人携亲子上鸣麓山求亲,本是为求娶当时因获得浣金仙试文试魁首而声名鹊起的姚淼淼,却不想燕鸣臻对游历归来的姚珍珍一见倾心,二人就此定下婚约。
为表诚意,姚珍珍特取心头血,着人新制了一块命牌送往南陆帝都,与其他礼物一起,作为婚约信物。
两块命牌皆是由她的心血所制,无论她当时是否死在连杀山,都不应该出现一块碎了而一块完整的情况。
一定有人在这件事上说了谎……可是为什么呢?他们甚至能想出用傀儡冒充自己的计策,为何要在这种事实上说谎?
姚珍珍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白郁湄所提起的“……自楠九岛搭乘云舟出发以来,一路所听闻有关这二位的桃色流言从无间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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