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言,”他轻声斥责了一句,转身面向姚珍珍,“白姑娘剑术不凡,不知可有师承?”
被敲了头的陈谦撇了撇嘴,但瞧见自家师兄如丧考妣的面瘫脸,最终还是没敢回嘴,默默走到一边去翻检其他人的身份信证去了。
“不敢受前辈谬赞,”被几人冷落的陆哲赶紧开口道,“内子自幼养在陆府,所学皆是长辈传授,并无显赫师承。”
突然被人插嘴回话,林羽觞倒也不见恼怒,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明白,眼睛却还盯着一边已经低下头去的姚珍珍的发顶。
“你的资质不差,若愿来剑宗,可入鸣麓山。”他说,语气依然是不带感情的。
这话说得就极其直白了,姚珍珍不能再避而不接。只是面对曾经师弟却要装作不识,难免有几分心虚。姚珍珍只能压下心中些微愧疚,低声道。
“谢前……前辈称赞,微末技艺,实在愧受,我已有师长相授,并不愿改投他门。”她回忆着前世所见的礼节,对着林羽觞微微福身行了个礼。
“嗯,”闻言,高大青年终于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身向外走去,“此云舟已空,你二人最好还是与我们同行罢。”
另一边的陆哲闻言头如捣蒜,忙不迭答应。
姚珍珍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微微松了一口气。
***
前来救援的云舟形制比陆家所搭乘的这艘要大许多,仅从外观上也能看出舰船所用材质价值不菲。
二人顺着临时搭建的栈桥来到这艘云舟,陆哲站在甲板上好奇的环顾了一圈四周。
“这艘云舟可是由贵宗单独包船的?”他向走在前方的陈谦询问道。
不怪他有此一问,姚珍珍从甲板放眼望去,除了寥寥几个佩剑的修士正靠着船舷望向这边,这艘云舟简直可以称得上空荡了。且肉眼可见的几位修士腰间皆佩剑,身着剑宗统一的弟子服,显然与陈谦师出同门。
嚯,真有钱,姚珍珍不由得在心中小小地嘀咕了一下。虽然已经过去好几年,但她还是记得自己当年外出游历时是如何的囊中羞涩的……没想到剑宗如今竟能豪奢至此。
——云舟的搭乘价格并不便宜,墨展宗对这份独门技术从来吝啬。陆氏作为楠九岛上独霸一方的修士家族,宗子外出游历也不见包下整支云舟的,更何况此云舟装饰如此华贵,剑宗如今的财大气粗,着实让姚珍珍咋舌。
“哈哈,陆兄猜对了一半,”走在前面的少年听了他的问话,笑着回过头来,“这艘云舟的确是包船不假,不过船资却并不是由我宗所出。”
他转过头瞟了远处几位同门一眼,确认对方没有听到自己的话语,才竖起一根食指,悄悄地指向云舟的二层舱室处。
“还是沾了大师姐的光,”他放慢脚步靠近了姚珍珍二人,压低了声音,“我们的大师姐是这次浣金仙试的武试裁断,这艘云舟就是特意包下来给她乘坐的。”
他看见眼前女子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忍不住多说两句卖弄。
“你可知这船资是何人所出?南陆皇室可不缺钱,”他眨了眨一边眼睛,“一听说大师姐要去仙试,那位三皇子可是巴巴儿的包了船来接,还派了好些佣人仆妇随行,只不过都被林师兄赶走了而已。”
“要我说这三皇子就是问心有愧,明明与大师姐有婚约,却要年年来纠缠淼淼师姐……”
少年后面那些八卦的絮语姚珍珍已经没心思再听,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个假冒的“姚珍珍”,正在这艘云舟上!
姚珍珍站住了脚步,她的目光顺着陈谦之前手指的方向,望向那关闭着的舷窗。
“湄娘?”走在后面的陆哲疑惑地出声询问,“怎么了?”
“……”
姚珍珍抿了抿嘴唇,收回目光。
“我只是有些惊讶,”她闭了闭眼睛,嘴角勾起几分笑意,“没想到竟有幸能与剑宗首座同乘一船……我十分仰慕这位大师姐,不知之后是否有机会拜见?”
陈谦却被姚珍珍脸上新雪初晴般的笑容晃了眼,一下没能回过神来。
“啊……啊,拜见,对,拜见,”他一拍脑门,脸色垮了下来,“恐怕不行……大师姐从洛萍出来就不见客了,赶来求见的拜帖堆得比我都高,但是林师兄就是不让见。”
或许是怕姚珍珍失落,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别说是外人了,连我也只见过大师姐一面,这还是因为仙试,换做往日,师姐住在洛萍,我们又被拘着不让下山……新入门的师弟师妹们多少是奔着大师姐来的?好多和我一样连面都没见上的。”
看来这个冒牌货也怕被人识破,倒是晓得深居简出,姚珍珍心中微微失落,忍不住腹诽。
只是……陈谦这种小弟子见不到,亲自来接的林羽觞却不会见不到。
……他会认不出那个是冒牌货吗?
姚珍珍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下撇,让一边的陈谦还以为是自己的所言令美人失色,殷勤地凑上前来讲着逗趣的话。
恰逢此时栈桥收起,几人脚下甲板微微震动,云舟即将再次扬起风帆,准备启航出发。
姚珍珍垂下眼睛,出言唬住了陈谦,让他领着二人前往住处。
陆哲一路唯诺着跟在妻子身后,此时看着发妻熟悉而陌生的背影,却忍不住陷入思忖。
这位前辈,对那位剑宗大师姐的消息格外关注……
他又想起了最开始她说的那句话。
——“我就是姚珍珍。”
难道……?
他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个荒谬而可怕的猜测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若是平时,还有湄娘为他筹谋分析,只可惜湄娘正在内府中修养,外界事物一概不知,他只能捧着自己一团浆糊的思绪,亦步亦趋的跟上前面的两人。
***
云舟二层的舱室内。
即使是白日,这间舱室内依然是门窗紧闭,连一丝天光都无法闯进来。
舱室内装潢无不精巧绝伦,处处可见匠人的心血倾注。舱室正中摆着一张宽大的女儿床,实木雕就,花纹繁复艳丽,层叠交错,交相缠绕,仿佛某种艰深阵法。床柱四角垂下厚重帷幔,遮挡住了一切窥探的视线。
林羽觞走近床边,掀开了层叠交缠的帷幔。
柔软的床褥中,仰面躺着一位少女。
她闭着双眼,浓黑的眼睫勾勒出两弯倒悬的明月,小巧的鼻翼下,失去血色的双唇微启。她的脸颊不似一般美人般瘦削,反而带着些孩童特有的圆润弧度,只是脸色过于苍白,使得整体失了可亲可爱,只剩万分诡异。长长的黑发如鸦羽般铺在她的脑后,宛如一朵盛开的黑色花朵。
如果不去注意她惨白的脸色与几乎毫无起伏的胸膛……少女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了。
林羽觞站在床边,低头凝视了这个女孩的脸许久。
青年齿关交错咬紧,仿佛十分愤怒,但他落在少女身上的眼神却又十分悲伤。
他伸出了手,带着薄茧的手指万分留恋的在少女的脸颊上方划过,最终没有落下。
躺在被褥中,那不似活人的少女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林、羽、觞,”她张开嘴,说话的语速很慢,一字一顿,仿佛发声器官还没恢复一般,“你在、做什么?”
“扶、我、起、来。”她说,用着命令的口吻。
青年伸出了手,但不是搀扶。
他伸手掐住了少女的脖子,手背青筋暴起。
少女却仿佛完全不受影响般,她素白的脸颊上连一丝红润也无,即使要害正被死死的扼住,她依然一张一合的说着。
“你又失控了吗?”随着苏醒的时间增长,她的话说得更加流畅了,和正常的人类简直毫无差别。
“林羽觞,你在做什么?”她费力地歪了歪头颅,“你要弄坏我吗?”
“放手。”
“放手。”
“放手!”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利,直到最终仿佛撕裂般的尖叫。
青年的手指也逐渐收拢,直到手中女子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
少女纯黑的眼珠与林羽觞已经完全异化的澄黄色瞳孔对视。
在合眼的前一秒,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吐出最后的词语。
“杂种。”她说。
第5章 半妖
二楼舱室内发生的一切姚珍珍都无从知晓,她与陆哲一同随着陈谦来到位于云舟左侧的一间空房内安顿下来。
帮忙收拾行李时,陈谦看着这夫妻二人略显寒酸的包裹,有些奇怪的多问了一句。
“白姑娘,我看那玉牃上登记的,你这次前往昭华本是要参加琴试的,”他再次检视了一下姚珍珍带来的行李,“怎么不见你的琴匣呢?可是落在那边船上了?”
屋内刹时一片寂静。
姚珍珍心里咯噔一下,她对音律字画造诣不深,也不熟悉白郁湄的生平习惯,一时疏忽,倒是忘了她并非寻常武修,这次是要参加文试的。
“并非无意,”她勉强挤出两分笑意,搪塞道,“只是先前魔修作乱,我的琴也因此损毁,只能等靠岸之后再寻一把……”
陈谦只是随口一问,闻言也不疑有他,只是笑着说之后可以帮忙再寻好琴,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室内只留下姚珍珍与陆哲二人,面面相觑,皆是无言。
“……我并不会琴,”良久,还是姚珍珍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一时疏漏。”
陆哲也懊恼地捂住了头。
“素日出门总是湄娘照顾我的起居用度,乍然离了她,我就忘了这许多,”他手指在发间胡乱抓了抓,苦恼道,“前辈,仙试既已报了名,便没有弃赛的,无论如何也得比上一场才行啊。”
“我知晓。”
左不过是登场认输,丢人而已,姚珍珍在心中长叹一声,苦中作乐地想到。
***
是夜,经历白天一场风波,劳心劳神,又有迁徙劳顿,陆哲身心皆疲惫,与姚珍珍商量着分配了床榻后,他几乎是毫无阻碍地进入了黑沉的梦乡中。
姚珍珍靠在软榻上,直到屋内青年的呼吸长时间变得均匀后,才睁开了眼睛。
倒真是养尊处优不谙世事,所以这样毫无防备。
推开窗棂,离开这间船舱前,姚珍珍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青年安详的睡颜,心中暗哂。
舷窗推开时发出轻微的一声响动,但在甲板上巡视的剑宗子弟看过来时,那处窗棂已经恢复了合拢的姿态。
姚珍珍走在月色中,那柄被她用来防身的短剑别在了她的腰间,华光四射的宝石剑鞘被黑布缠住,恢复了凶器朴素的面貌。
她的脚步轻巧,速度却极快,几乎是眨眼间便掠过了整个前甲板,与她擦肩而过的巡逻弟子却好像都对她视而不见,只有一个敏锐些的女性修士在姚珍珍离开时疑惑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面颊。
“起风了?”那个年轻的女弟子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姚珍珍回头多望了一眼最后路过的那个女弟子,尤其重点关注了一下她腰间系着的腰牌。
剑宗有这样洞察力敏锐的弟子,倒是值得多加培养。
不过这些都是之后需要操心的微末枝节了,她深夜出行,避开一众人等,目标只有一个。
——那住在二层舱室内的“姚珍珍”。
只是在见到那冒牌货的真面目之前,她还有一关要过。
二层舱室紧闭的房门前,玄衣青年与她沉默相对。
姚珍珍伸手按住了腰间剑柄,她从来都对这个师弟喜欢动手大于动口的习惯深有体会,即使此时并不打算与他兵戈相见,但身体也已经下意识做好了接招的准备。
“羽觞?”
果然,她只来得说出两个字,迎面已是一道雪亮的剑锋!
——不能让他闹出太大的动静把其他人引来!
侧身避过青年的几下连刺,心念电转间,姚珍珍已经有了主意。
“收手,是我。”
又是一剑落空,青年眉心已经拧了起来。
他的剑术是由剑宗大师姐姚珍珍亲自传授,一招一式皆有其影,而天下人皆知剑宗首座弟子,那位天下第一的剑修最擅一手快剑……故而,林羽觞相当自信,能在他手下走过十招的修士不少,但能如此轻易的躲开他的剑锋,身法如此迅捷,动作如此游刃有余的,可实在是屈指可数。
这个来自偏远海外的白氏女,竟有如此身法?
林羽觞的动作因此迟疑了半分,趁此空隙,姚珍珍终于一口气将话说完了。
“你十岁那年我带你去故曲黄崖求你母亲赐名。”
见对面停手,她微微喘气,向后半步站定,手中短剑挽出一道剑花。
“你的母亲不肯见你,从屋中掷出一个铜酒杯,不巧砸在你的头上,留下了一道疤痕。”
“你捡走了那个酒杯,自此得了名字……”女子声音轻巧,娇美面容沐浴在月光中,如美玉般泛着柔光,“羽觞,你还记得吗?”
“……”
青年手中长剑忽然颤抖起来……或者说,他整个人都轻轻地打着颤。
这个无坚不摧的剑客仿佛被姚珍珍的一席话又带回了十五年前,变回了曾经那个无助的孩童。
在他手中长剑脱手落地的前一瞬间,姚珍珍迅速向前一步,双指并拢,险而又险的夹住了长剑的剑柄。
青年却无视了自己的本命剑被人制住的情况,伸手握住了身前之人的双肩。
“……师姐?”
他低头凝视女子陌生的面容,双目圆睁,本是纯黑的眼瞳已经被一双发亮的金黄兽瞳代替。
姚珍珍感觉到有温热的水滴落在自己的脸上。
她的心在这泪水中变得柔软而酸楚起来。
姚珍珍伸出手,将手中长剑归入身前青年腰间剑鞘中,旋即又抬起手,在青年鬓角安抚性地轻拍了一下。
“怎么哭了?”她本来是想和往常一样拍拍师弟的头,伸出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现在已经不能和从前一样轻易够到青年的头顶了,只能转而拍拍他的鬓角,“是我,我回来了。”
透过朦胧的泪眼,林羽觞看见眼前女子脸上露出熟悉的无奈表情。
“又在师姐面前哭鼻子了,乖小狗,”她说,“别掉眼泪了,师姐在呢。”
他再也忍不住,收拢手臂,将失而复得的珍宝重新揽入怀中。
一切熟悉得仿佛昨日重现。
彼时林羽觞还是被母亲抛弃在剑宗的弃儿,没人苛待他,但也没人当他是个人。饭食总是有人准时准点送到屋中,但除此之外,没有人和他交谈,也没有人教他任何东西。
这个只有七岁的孩子也曾拉住前来送食物的弟子的衣摆,用充满期望的眼神望着对方。
可是那人是如何回应他的呢?林羽觞还记得对方充满戒备与厌恶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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