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淮安静了片刻,忽而展颜一笑,这笑容就宛如高山雪莲初绽,纯粹得让人心旷神怡,竟能浑然忘却周边的阴冷黑暗,他道:“那就鞭子吧。蚀骨销魂钉毒性太大,倘若姑娘不想我就这么轻易的死了,届时还得用珍贵的草药为我治毒。血滴子容易失手杀人,只有藤鞭造成的伤能用普通药好,又不至于让我死的这么快,便宜了我。”
“神君倒是对此十分了解。”崔莹闻言唇角微勾,伸手挑起藤鞭,“没想到有些人看着光风霁月,私下里却什么都懂。”
连淮不由得一怔,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在她的目光里止住,没有说出口。
“把他绑在刑架上。”崔莹道。
当即有几人上前来架人,连淮站起身道,“不劳麻烦。”
他带着镣铐径直走向床边的刑架,铁链在地上拖动的声音响起,他身姿清俊,缓步而行,白色的衣袍随着步伐微荡,宛若流风回雪。
他修为深厚,平时走时衣袍是几乎不动的,显得那样肃穆端庄,遥不可及,无论谁见了都会不由自主地低头称一声神君。
崔莹手持鞭子慢慢走近,凝视着他宛若谪仙的容颜。
而今,神坛上的星辰终于陨落,落在了她的手里。
一道鞭落。
连淮只感到左侧脸颊宛如被刀割一般火辣生疼,却恰恰与藤条擦过,并没有落在脸上。
左肩的衣裳被藤条抽开,勾落下滑,半敞半掩,裸露出其下的肌肤。
他睁开眼睛,与崔莹目光相对。
他此刻正十分虚弱,肌肤暴露在寒凉的空气中时,脸色就不受控制地开始变得潮红,微微喘息。
崔莹伸手抚上他的胸口,帮他整理被抽开的衣襟,一寸寸抚平布面的凌乱。
“你要是现在求我……”
她贴近他,吐气如兰。
“还有机会。”
————
紫金殿。
这厅堂不似东宫宽阔威严,也不是连家那般诗韵雅静,而是别有一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惊心动魄。
殿堂的空间不大,高顶陡壁,从台阶,穹顶到扶手全都雕刻着镂空的繁复花纹,配上黑暗的环境显得崎岖难行。这里无一处有灯,只有房间东西两侧各一排火炬。
崔莹在披着软毯的王座上懒懒坐下,衣袖轻挥,火苗从高处俯下,从前往后将火炬逐个点燃,转瞬之间就亮了两排。
“拜见大人。”身穿玄衣的众弟子个个低头含颈,恭敬肃穆。
“柳堂主。”崔莹看着正中靠右第三的女子道,“我让你审问单丹,可有什么进展?”
单丹背叛之后,柳如媚便?做了这紫金阁的三把手。
“他与阮家勾结,是因为他偶然发现了阮玉阙手中有一件奇异的宝物,只要人死后将尸身留住,一天之内施法,即可将那人的体质交换到自己身上。于是他就与阮家一起策划了这场大战,他想害死大人后把您的重火交换到他身上,而阮家的目标则是麒麟神君。”柳如媚如实汇报道。
“但他到底为何要鼓动阮家把鹿苑书院一院的人绑架到地下暗泉,奴家却没有查明白。奴家修道不够,媚惑术在涉及他最深处的秘密时受他抵抗太大,什么都听不见。而他从惑心术中醒来之后就已疯魔,说话颠三倒四,再问不出什么。”
柳如媚说罢跪地请罪道:“是奴家无能,辜负了大人的期望。”
“疯魔?”崔莹脸上的伤痕因为重火的认主而消褪,现在已不再戴着面具,但她平静无波的神色,和绝美无瑕的容颜,却恍若面具一般,让人恍惚间以为是神明天降。
“你告诉他,倘若装疯卖傻,三天后就杀了他。”
“是。”柳如媚踌躇了一下,小心问道,“那万一是真的疯了呢?”
“那就立刻杀了他。”崔莹目光淡淡,“养一个疯子有何用?”
“是。”
柳如媚本能地低下头,入目的恰是漆黑冰冷的瓷砖,近乎恐怖。
“连淮如何了?”崔莹问道。
“神君依旧被关在滴水刑堂,悬于石阶之上。”叶青上前一步说道。
“他说了什么没有?”
叶青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汗,他知道这不是崔莹爱听的答案。“神君心智强大,也许是从前经历的多了,对于皮肉之苦,几乎没有反应。”
“经历得……多了?”崔莹波澜不惊的声音终于起了一丝变化,想起了些什么。
“正是。我在检查神君伤势的时候,发现他在近五年之中,受过大小伤无数,其伤势之频繁,”叶青的声音顿了一顿,“几乎与富贵人家圈养的死士无异。”
“这怎么可能?”卫昊愕然道,“二弟,你不是看错了吧?神君从前坐拥金陵城和天下第一世家,身份地位与太子无异,这样的人物又怎么可能频繁厮杀于战场之中?何况神君是结丹期高手,天下谁能伤得了他的人少之又少,偶尔受伤一次已是难得,又怎会大小伤无数?在大人面前讲话,你可不能胡乱猜测。”
“我倒是希望我看错了,但确实如此。我行医多年,还从没有看错过……”
“好了。”崔莹打断道,“他近来身体如何?”
叶青的声音轻了几分。“神君如今内丹损坏,与凡人无异,因此身体实在虚弱,常常昏厥高烧。”
“现在呢?”
“也许,还在高烧……”叶青硬着头皮说道。
“那你不去守着,还在这儿做什么?”崔莹忽然一把火烧在了他眼前的地上,将瓷砖烧得滋滋直响,剧烈的让人心惊。
“这……属下实在不敢守在那里。”叶青忙伏身请罪道。
“为什么?”
“因为神君在高烧神志不清的时候,偶尔,偶尔……”叶青咬牙把眼睛一闭,勉强鼓起勇气说道,“会唤大人的名字。”
地上静得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周围的众弟子顿时低头噤声,假装自己什么都听不见。
四下里安静得仿若此处空无一人。
崔莹胸口起伏半晌,却最终什么话都没说,一拂袖,出了紫金殿。
“二弟,你跟大人去吧。”卫昊伸手扶起了叶青。紫金阁里规矩森严,没有上一层掌事发话,不可以随意起身。而现在的二把手首座长老由卫昊接任。
他又忍不住接问了一句道:“频繁高烧,又被魔气入侵,倘若神君自此失去神智了怎么办?”
叶青传音入密道:“天女大人吩咐了,让我尽全力医治,但倘若真的疯了……”
“就立刻杀了?”卫昊想起崔莹在处理单丹的时候说的话,笃定地道。
“不,大人说,那就正好从此养在她的居所,养一辈子。”
卫昊愕然。
第37章
崔莹轻盈的步伐踏在铁桥之上,分明只是微微响动,却在这冰清玉洁的寂静中显得那样清晰。
一路所见,皆是铁墙、铁链、铁锁、铁栏,横纵交织,岿然巍峨。
铁气森森,水雾袅袅,这至柔与至刚之物荡漾在同一空间里。
铁桥幽幽通向深处,滴水池的中央有一块圆形石台,台中困着一人,身着白衣,清俊温雅,室内分明黑暗无边,他所处的地方却似有柔光而照。
崔莹走到他面前。
铁索桥的摇晃在她身后停了,世界静得仿佛只有他们二人。
“连淮,”她唤他。
他睁开眼睛,目光中荡漾出这片幽蓝的池水,和她的身影。
“你难受吗?”
他应了一声。
“这是你此生经历过最难受的时刻吗?”崔莹道。
连淮不说话了。
“怎么不理我?”崔莹柔声道。
“我说不是,姑娘大约会生气吧。”连淮轻笑了一下,“但我从不对姑娘说谎。”
“为什么不是呢?”崔莹看到他苍白的容色,目光中仿佛透出心疼,这神情也许是真心,却显然不是出自善意,“我听大夫说,是因为你从前受过太多,已经习以为常了,我倒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连淮一怔,随即微笑道:“我这人无趣得很,姑娘还是不要好奇了,以免失望。”
“你都落入我手里了,还是这个样子。”
崔莹的情绪骤然不受控制地涌起,四周的池水乍起,波浪中翻滚着火焰。自从重火认主之后,她很少再有这样情绪外显到让火焰也失控的时刻了。
她深深地凝视着连淮温柔明朗的眉目,那些伤在他的灵魂上仿佛留不下一点烙印,他依旧是这样干净,在每个黑夜过后必定升起的旭阳。
哪怕他现在是凡人了,在她面前展露出了最真实和脆弱的一面,会痛苦,会失落,可是他依旧保留了这样的性情。
像是不会被她留下丝毫烙印。
“你也很可怜吧。”崔莹直视着他的眼睛,仿佛要望到灵魂深处。
“别人都以为你是高高在上的神君,修为财富权势,要什么有什么,但你却要在黑暗里刀尖舐血,被一群修为远超于你的上仙界修士追杀,穿着夜行衣穿梭在两界之中。”
“姑娘知道上仙界?”连淮失神了一瞬。
“不错,”崔莹道,“那里大多都是修为在结丹期以上的人,你在那里应当什么都没有,就算带上了此界最珍贵的宝物,到了那里也不过普通饰品罢了。”
“而且你没有户籍,在那里走到哪里都见不得光,是穷困潦倒的最底层。”
“我从前说你不懂穷苦人家的苦,不懂得处在危险之中,朝不保夕的日子,倒是我说错了,你比谁都懂。”
“姑娘猜得不错。”连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过,身为修士,刀尖舐血也就是正常的日子罢了。”
“是啊,无非是生死一线,无非是几经绝望,这原本没有什么可怜的。”崔莹凝视着他,慢慢笑了,“可是你的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懂你。”
“你最宠爱的妹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会以为你是无所不能的,只会遇到事情就向你哭,在找不到你的时候害怕得心烦意乱,让你根本不敢死在上仙界,为了一点儿女情长的小事就闹得你天翻地覆,让你常常打乱计划提前回来。”
“连家的长辈更是装聋作哑,刻意不想知道。他们分明能猜到你为了家族做了很大的牺牲,却没有一个人心疼你,让你多顾着一些自己。他们只能满怀愧疚地让你继续燃烧你的性命,好让他们享福。希望他们在知道你死讯的那一刻,也能如此镇定。”
“为了掩藏秘密,你所有的伤势都只能自己解决,由此锻炼出了异于常人的恢复能力。普通百姓病了尚有大夫可看,有亲人关心,可怜你那样位高权重,却什么都没有,连一个知道你痛苦的人都没有。倘若谁说麒麟神君还有苦衷,听者一定会大笑三声,觉得很荒谬吧。”
“你真孤单啊。”
崔莹的声音悠长,似乎要刺穿他心底,她不相信这些对他来说不痛苦。
“你活在这世上,对每一个人都那样好,却没有一个人懂你。你不恨他们吗?”
连淮微笑着摇了摇头。
“也许从前是没有人懂我,”他回望着她的眼眸,他的目光是那样温柔,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璀璨,“但现在不是了。”
崔莹在他的注视之下,忽然失语一瞬。
“你不恨我吗?”
他轻声说道:“我永远不会恨你。”
“我这样对你,你凭什么不恨我?”崔莹上前一步,伸手抚上他的领口,她的眼中闪动着幽幽火光。
“你以为我不会杀光你连家人吗?你以为我不会让你妹妹痛不欲生吗?你最在意什么,我就会毁掉什么。”
她的目光越发幽暗。
“你不是不想娶八公主吗,那我就把她绑过来,在紫金阁给你们办场婚礼,洞房花烛,如何?”
连淮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脸庞因为气愤而染上红晕,“你要逼我和别的女子成亲?”
“怎么,你现在难道还有能力反抗我的决定?”
他剧烈地急喘,看向她的目光终于有了愤怒和痛苦。
“你为什么要这样……”他的目光逐渐变得落寞,空洞而绝望,似自嘲般地苦笑了一声,“是啊,因为你恨我。”
“你恨我到这个地步。”
崔莹终于见到了他被自己激起愤恨,不再能云淡风轻的模样,却在感到爽快的同时,多了些别的什么。
“不错。我们一起挑个吉日如何,我即刻就派人去绑八公主。”
“好,好得很。”他说话时痛苦地几乎未曾启唇,只是喉结微滚道。
崔莹没有再说话,她忽然感到了除爽快以外的别样情绪在慢慢滋长,逐渐超过了报复的快感。
连淮再度抬眸看向崔莹,目光仿佛已然平静下来,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决绝。
“我死之后,姑娘可以拿着我的灵位到坟地里,届时想挑哪个人给我配冥婚,还不是姑娘说了算吗?”
“姑娘不是想让我恨你吗?”连淮深深地凝视着她,眼眸中带着极力隐藏的情愫,“但我只会忘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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