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崔莹怔怔出神,越想越不着边际,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我在。”
她忽然听见他清朗的声音响起,那样真切,穿过耳畔直入心底,将她空荡摇坠的心填满。
她骤然间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刚才的情景。
他说,他在。
崔莹抬头正落入他的目光里,他只是温柔地看着她,没有丝毫询问的意思。
他总是这样,坦坦荡荡地对她好,没有丝毫索求。他给了她无时无刻不在的承载,仿佛能够支持和容纳她的一切,包含了她所需要的情感和安全感上的所有,耐心地,温柔地对待和尊重她。
她早已决定不会相信任何人了,却没有办法抵抗这样的感觉——就像置身于阳光之下的人,很难怀疑身上的暖意是虚假的。
“……就是和你说一声,吃过饭后,随我去一个地方。”崔莹回过神,找了一个话题,若无其事地道。
……
晚饭过后。
这间屋子也在极乐居,却是另一边方向的大厢房,与崔莹闺房边上给仆人居住的小房不同。
连淮推开房门。
只见眼前的房间装点奢华,地上全部用白虎兽皮毯覆盖住,家具和桌上用的布绸全都是金丝制的,壁炉旁放着一个燃烧着的火鼎,冰清玉洁的寒玉榻在屏风后若隐若现。
“这是……”连淮不自觉地惊喜,脑海中已然有了猜想。
“之前你为我渡劫护法,我承诺给你的谢礼。”崔莹道,“都在这间房里了。”
“多谢,”连淮回过身来,认真地道,“我很喜欢。”
然而他的眼眸中满是她的身影,让她一时之间分不清他的喜欢,是对她说的还是对这些物品。
崔莹的心莫名跳动得有些快,低下头去,故作为难道,像是在遮掩自己的害羞。“你可别高兴得太早。我是为了罚你的,这寒玉床冷得很,只准你冬天睡。”
“原来是这样。”连淮做出伤心失落的语气,他走到塌边坐下,将旁边的狐毛绒毯披在身上,“那我能用莹莹送我的兽皮毯御寒吗?”
“不准!”崔莹伸手去拉,打闹之间却不小心没站稳,往床上倒去。
一阵天旋地转。
料想之中的寒玉的坚硬冰冷并未到来,她反而感觉身上一软,睁开眼时只见到连淮近在咫尺的俊逸容颜。
她压在了他身上,而垫在他身下的,则是白绒绒的狐毛毯。毛毯下,透出晶莹剔透的寒玉。
他伸手搂住她的腰,往旁边轻轻一带,两人就相对躺在了床上。
白毯也随着他们的动作翻转过来,盖过两人头顶,将他们笼罩在其中。
“这么狠心吗?”连淮道。
在如此密闭狭小的空间里,崔莹能清楚地看到连淮如玉的脸颊和颤动的睫毛,以及他的指尖陷没在白色的绒毛里。
“嗯。”崔莹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心里微颤。
他仿佛低声笑了一下。
笑得她脸红。
于是她恼羞成怒地睁开眼睛瞪他,故意往他肩颈处蹭去。
她的额头贴着他的下巴,柔顺的发丝扫得他喉结处痒痒的,酥麻敏感。
这回轮到他愣住了,脸上越来越烫,却一动也不敢动。
第43章
两人在床上呆了好一阵。
正闹着,连淮侧头间似乎察觉到壁炉火堆那处有什么不一样,崔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说道:“那是重火堆,里面困了一件东西。”
他怔了一瞬道:“青云剑?”
换做任何人想法与她如此同步,崔莹都会觉得意外和警惕,但不知为何,换做是他,她竟有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是啊,我眼中向来容不得沙子,才不要已经认过主人的东西。放在我那里受火刑,看着也膈应得慌,不如放在你这儿好了,反正重火是一样烧的。”
她这是要将剑还给他的意思。
连淮惊喜得有些无措,他从没想过她竟会有这样的想法,那是不是说明她心里也没有全然厌他,至少还有几分信任,几分在意。
他的目光明亮璀璨,温柔至极,宛如融了星辉在眼中。
“姑娘是看我练剑,以为我……”
崔莹脸上发烫,不等他话说完,就打断了他。“你别自作多情!”
连淮顺从地止住,含笑片刻,转过话题道:“我只是有一事想同你说。从今往后,我就不用去松林后练剑了。”
“什么?”崔莹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之间未解其意。
连淮在她的注视下,慢慢红了耳根。“我原本就不是去那里练剑的,是为了采松脂。”
永夜之地气候异常,植被的特性也与外界不同,这里的松脂非但不易燃,反而是极防火的,而且不能在夏天采,只能在寒冬里采摘。
“你采这些做什么……”崔莹话未说完,就看到连淮从储物空间里拿出来了一盏灯。
那是一盏用藤木雕刻编织而成的灯,藤木被打磨的很细很圆润,丝丝缕缕地交织在一起,玲珑宛如天造。每条藤枝外面都裹了一层半透明的松脂,薄如蝉翼,在光照的变幻之下透出暖黄色的晕泽。
藤木灯。
崔莹心中不由得颤动了一下。
藤木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随便一个集市里就能买到,普通的大件藤木家具也是如此。
但是藤木制的精雕品意义就全然不同了。藤木质地特殊,不能用任何灵力或者法术加工,也承受不起刀具的刮膜,想要在其上进行工序繁复的加工,就只能徒手划磨,而且过程中很容易将其碰碎弄断,从而功亏一篑,倘若不是心意至诚,没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毅力和耐心做完。因此藤木制品是最能代表真心的象征,一般只有祭祀求神的时候才可能出现。
而像眼前这样精雕细琢的藤木灯……崔莹怔怔地接过,目光爱恋地落在这漂亮的灯上。
“你为何会想到送我这个?”
“我之前常看到姑娘采藤木,猜测姑娘也许喜欢。又想你善用火术,所以灌了层脂,以免木制被火焰烧到。”连淮道,“如今我一无所有,能给姑娘的,也只是这个。”
崔莹竟不敢对上他温柔的目光,心中又甜蜜酸涩,说不出的滋味,竟有些茫然。
这样的灯,也不知道要有多么诚挚的心意才能制成。倘若不是知道他们的关系,她都会相信世上真的有如此痴心的男子,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她又想起了连淮无法买到金陵名厨的菜肴,却亲自为她下厨,想起他的修为不足以吹动瑶笛,就每日里弹琴念诗哄她入睡……
原来,并不是只有灵力高强的人才能对一个人好,只要他想,就算他一无所有,也可以真心地爱护她。显达有显达时的过法,平凡有平凡时的过法,她所感到的心意却不会因此而有轻重。
多么讽刺啊,她原先竟然会相信云少川在狱中张口闭口就是“出去之后”如何的话,他在共苦的时候尚且不能爱护她,还想把责任推卸到虚无飘渺的同甘。
崔莹看着手中的木灯,过往的回忆毫无征兆地袭上心头,让她苦涩难耐。
她曾在风雪里站了一夜,只为买回藤枝,在云少川生辰的时候,送给他一盏藤木灯。那时他还是众星捧月的邵家嫡子,只平平无奇收了道谢,他对着普通人家用的藤木玩意,恐怕是瞧不上眼的。那盏灯如今也已被他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吧。
“莹莹。”连淮见她低头瞧着灯出神,有些紧张地试探着开口道。
下一刻,他便觉得怀里一软。
“我很喜欢。”崔莹将灯收进储物戒中,依在了他怀里,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口。
连淮一怔,压抑住混乱的心跳,伸手搂住她。
崔莹顺势握住他的手,轻轻抚摸他指上的薄茧。她原本想象自己会讨厌这种触感,可是在遇见他之后,她才发现她很喜欢。
“那我今天去山林中找你的时候,你也不在练剑,而是在采松脂?”
“是的,今日恰是最后一点了。”连淮道。
“那你练的那套……”崔莹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顿时羞恼,气得掐他的虎口,“好啊,你早就发现我来了对不对,故意练剑给我看的!”
怪不得他正好从第一式开始练,练完一套就停下来了。
“嗯。”连淮喉头微动道,耳根却悄悄红了。
崔莹瞪着他好看的侧脸,他这是在故意……
勾引自己。
这个词当然是不对的,但是她想不出有什么词能更加贴切地描述她看到他练剑时的心情。
“姑娘从前有在书院里看过旁人练剑吗?”连淮忽然问道。
他问的是这个,崔莹却潜意识觉得他意有所指。
“你希望我说你的剑术比云少川好,还是比他差?”她在被他弄得跌宕起伏的心情里重新找回了主动权,嫣然一笑道,“若你要我说他剑术更好,倒还没什么,若要我说你剑术更好,那你以后就要每日都舞剑给我看了。你可要想清楚再答。”
“那我只能……”连淮偏过头,垂眸凝视着她,笑道,“自讨苦吃了。”
他好听的声音就响在她耳畔,清冽醉人。
……
夜深临睡的时候,连淮从外面回房。
[这心狠手辣的紫金阁的天女竟然如此羞辱主人,您打算什么时候动手杀了她?]剑灵激动的声音响起。
它在认主之后,就能感知到连淮的身体状况,因此越来越兴奋。
[您的金丹已经完全修复了,她不过是筑基期的修为,只要您决定动手,立刻就能置她于死地……]
“此事不要再提。”连淮严厉道,“你若真有这种心思,我第一个不饶你。”
剑灵仿佛非常委屈。
[主人都已经恢复修为了,还想在这里待多久?主人走出这地方,就是天下九州无人不敬仰的神君,荣华富贵,权力地位,佳人钦慕,应有尽有!难道您就心甘情愿待在这里无名无分地做一个侍从不成?连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要看天女的脸色……]
“我答应过要陪着她的,不会离开了,哪怕现在恢复了修为也是一样。”连淮打断道,“而且,我并不如你想象的委屈,是我自愿的。你不用再劝。”
剑灵愕然。
主人这是心甘情愿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吗?和崔莹一生在一起?
它的心思逐渐沉下来,知道此路已然不通了,决意换一个说法。
[主人,我知道你喜欢天女,但是你知道她是怎么对你的吗?你对她这么好,甚至把命都给了她,她却一直都在利用你的善心,心中连半点位置都没有给你留。]
[你觉得你拿走了她的青云剑,愧疚不已,可是你不知道吧,她也因此拿到了同等的宝器凤石,所以你根本就不欠她什么!可是她为了让你愧疚,在你面前对此事绝口不提。]
连淮的神色微微一顿,他确实不知道此事。“倘若当真如此,我会为她高兴。”
[她有空的时候就拿出你给他的万窥镜看云少川的情况,一直念念不忘。]
[她把你当做是云少川的替身,所以才将爱虚假地转移在你身上,与你这样亲近。]
[你知道她为什么喜欢深色的衣服吗?就是因为云少川当年喜欢玄衣!可怜主人你还天天被她骗着穿那些云少川从前爱穿的款式呢。]
连淮放在膝上的手不由得攥紧,虽然他强迫自己不要去听,可是剑灵的话却还是深深割进了他的心里。
他本来就知道她爱的是云少川。可是……替身。
[她将她想与云少川做却没能做的事,全都与你做了。]剑灵的声音如梦魇般响起,[比如早晨叫她起床,夜晚哄她入睡,和她下棋谈诗,和她牵手走过断桥……]
“好了。”连淮忍不住打断道,心中刺痛难耐。
他脑海中的回忆却远比青云剑所说的更多……如何抱她起床,如何被她搂着,甚至她生气时咬他的下颚,历历在目。
他只要想起那些亲密的事情,都是崔莹想与云上川所做的事勉强转嫁在他身上,就觉得心痛的麻木,只想当自己没有存在过。
他并不是没有过此类的想法,但是他在崔莹面前总爱自欺欺人,好像只要他不去想,事情就不是如此。可一旦被人刺破这虚假的遮掩,他就再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只剩残酷的清醒。
然而剑灵的话却没有停下来。[你知道为什么她这么喜欢收集藤木吗?因为她在书院的时候曾经给云少川做过一个藤木灯,当做生辰礼。]
[她刚才收下了主人的礼物,主人以为她是真的喜欢吗?不,她只是因为回忆起了云少川而已,才对着那盏灯看了这么久,眼中看到的是主人的灯,心中看到的却是她和云少川,哪里有主人的半点影子……]
“你不用再说了!”连淮忍耐到极点,终于一拂袖。
强大的灵力波动凭空升起,散作点点金光,刹那间就封印了那处壁炉。
[就算是这样,你还不想杀了她吗……]剑灵的声音戛然而止,被关在了封印之中。
是夜。
连淮走出房间,仰头看着永夜之地的红月,与他从小生长所见,与他继承神使身份以来所祭拜的月亮,都截然不同。
“我感知到三日之后,境外之门又要开启了。”苍老的声音在连淮的脑海中响起,细究来处,实则是发自他手中的麒麟符。
“我明白了。”他闭上眼睛。
在感到麒麟符回到他身边之后,他就知道这次的封印失败了。
原本,那个元婴期的修士最终杀他的时候,他身上早已放好的符咒会爆发,让他们同归于尽,这样就不会有人打扰境外之门的封印,悬在九州苍生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就此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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