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一杯止渴,我这一杯才能消气。”连淮的语气温雅平和。
崔莹的话语顿了顿。连家主亲自给她倒茶喝,还送到她面前,确实消气。他驳了她的安排,就主动向她示好致歉,仅这么一见面便能感受到他的妥帖周全,九州第一君子倒是名不虚传。
“这是姑娘下的棋吗?”连淮的目光扫过一旁的棋盘,恰看见那里正布着一盘残局。
“是。”崔莹点了点头。平日里她空时都在下棋,若说这世上除了杀人放火还有什么她能做的,也就是这一件了。“早闻家主精于此道,既然眼下时候尚早,不如与我下一局吧。”
连淮点头应下,二人于是收棋重新开了一局,崔莹取黑,连淮取白。
他们原本只是随手而下,然而片刻之后却不得不全神贯注在这棋局之上了。这棋越下越精妙,越下越慢,每一步都要深思熟虑。
连淮不由得觉得诧异。他的棋艺在金陵城乃至天下九州,几乎都没有人可以比肩,因此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可以对奕的人了。
可是眼前这个玄衣少女竟然与他下了如此多个回合,依旧旗鼓相当。
崔莹也有些惊讶。她被关在地牢里五年之久,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每天就在地上研究下棋,日日夜夜,没想到竟然只能和连淮打个平手。
他的棋风光明磊落,环环相扣,行得端正,而她则恰恰相反,刁钻诡谲,扑朔迷离,让人无法料到后面会发生什么。
“为何要走这一子?”连淮终是忍不住问道。
“怎么?”崔莹一旦投入在棋局之中,就暂时抛下现世的一切,只把他当作棋局对手,于是变得宛如正常十七岁少女那般好奇求知,“有何不妥吗?”
“没有。只不过这是常见的水龙局,一般的棋谱上都不这么走。”
崔莹听得微微一怔。“那是什么?”
连淮也很诧异她竟然不知道,于是拣了重点讲解给她听。
“原来是这样。”崔莹仿佛被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点点头道。
“只不过我说的后一种走法是孤谱中才有的,并不常见。”
“连家藏有很多棋谱的孤谱吗?”
……
不知为何,二人竟一边拈棋思索,一边接续着话聊起了天,言语间甚至颇为投缘。他们谁也没有料到会有如此场面,可话既然说到了,便有一种不吐不快之感。
只可惜,时间过得未免快了些,酉时的钟声突兀地响起。
刹那之间,天地昏暗,紫金阁的所有人同时发力,结起了一个暗火萦绕的结界。
连淮与崔莹同时放下棋子,目光与彼此相对,先前那种牵连在二人之间的微妙骤然消散,气氛顷刻间沉了下来。
单丹,叶青和卫昊三位长老走了进来,站到了崔莹身后。
“见过连淮神君。”单丹颔首说道,声音苍老。
连淮颔首回礼。
“听闻连家主原本不愿意将妹妹嫁给云少川,倒是有眼光。”崔莹站起来走近连淮,居高临下道,“但既然如此,你今日又何必来这一趟?让我杀了他岂不是很好,你妹妹也就无需嫁他了。”
“这是连家私事。”连淮道,言下之意是不愿意再提。
崔莹的声音忽然变得阴柔,目光中又闪出幽幽火焰。
“都到这里了,你还想有什么私事吗?”
四下里顿时腾起火焰,烈烈燃烧,眨眼之间就要将连淮吞没。
连淮侧身微闪,身上的软甲发出隐约的光泽,勉强挡住了一击,却连半点反击都没能使出来。
周围的人都错愕地睁大了眼睛,连淮神君怎么可能……
“这棋子上有无色无味的毒粉,半个时辰之内你恐怕都使不出灵力了。”崔莹淡漠地看着他,目光近乎残酷。
连淮点头叹道:“好算计。”
不把毒放在香烛芯里,或下在茶水里,而夹在棋子中,就算是再谨慎的人也想不到防她这个。
崔莹不再说话,忽然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滚滚烈焰从她的手腕上绕过环在他的颈上。
紫金阁在这里布下的是玄空阵,灵力外不能进,里不能出,只有以灵魂为食的重火内焰可以发作,连淮今日很难走出去了。
“只要杀了你,就再也没有人能阻止我报复他们了。”她抬起头逼视他,从他眼中看到了她逆光的瞳孔中的焰影。
连淮无力反抗,只能垂眸凝视着她,长密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之上,无端地颤在了崔莹心里。
他分明已然是刀上鱼肉,却依旧气质斐然。
“半年前,永夜之地白月染红,永挂不落,这是重火找到了继承人的异象。”
连淮伸手握住了崔莹掐着自己脖颈的手腕,力度不轻不重。
“重火不会轻易认主,除非遇到比它更强悍的怨气,姑娘……”
“够了!”崔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火光不受控制地窜起,直刺入连淮肌肤。
而他却依然温柔地看着她,光风霁月,如晴空朗月。
不知为何,崔莹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就在此刻,她感到喉头一阵甜意,火焰烧向前方向,像烧进了一堆不可燃的凝胶里一样。
她猛地意识到什么,骇然看向连淮。
他根本没有失去内力,而是把灵力用法器外化了,造成失去灵力的假象!
好一招釜底抽薪。他应当是从那场婚宴上知道了她有能化去灵力的药,所以提前把灵力外置,让她化无可化。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霎,崔莹的手腕被他反扣住,成为了他的挟制。
“银水针!这东西可以将内力化成无数份,如自然之雨般遍布在空气之中。”单丹等人认出了神器,不由得骇然变色。这是他们玄火一派功法的天敌。
玄空阵能把阵里阵外的灵力隔开,而这里既然被连淮的灵力占据,他们恐怕都没法从这里活着出去了。
崔莹冷笑了一声,恨恨地看着连淮,她手腕最要紧的主动脉还被扣在对方手上。
连淮察觉到目光中的恨意,微微垂眸。“眼下,姑娘愿意与我好好说话了么。”
“你要说什么。”崔莹的声音寒如玄冰,被扣在他手中的脉搏微微跳动,每一下都像跳在死亡的边缘。
“姑娘若能告诉我到底有何仇怨,于我们都好,但若实在不想,我也不愿强求。”
“只是,若姑娘约我出来只是为了趁虚而入抢走家妹,约在次日即可,倒不必约在三天后给我时间调息养伤。想必姑娘是有什么事要用这三日完成。倘若这事情的分量足以抵消仇恨,我们或可商议一下,不必如此你死我活。”
崔莹听着他这一段话,心里不自觉地有些发寒。
果然是人人仰慕的连家主,他仿佛只需一眼就能将所有的事情都看穿,通透周全得宛如神明。
她随即讽刺道:“连家主如此厉害,还要同我商量吗?你现在杀了我不就好了。”
连淮没有说话,而是松开了扣着她手腕的手。
“你的修为是引气中层。”
他这话说得很轻,只让她一个人听见。然而崔莹听到了这句话,宛如当头雷击,浑身微微发抖。
引气中层,这是一个刚刚入门,低得宛如地上的虫蚁般的阶层,富贵人家的总角孩童都能超过这个水平。
她一直在竭力隐藏,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可是现在……崔莹在盛怒之下,头脑竟然还无比冷静,当即明白他刚才扣住自己的手腕,是在搭脉。
好啊。她此生不杀了连淮,绝咽不下这口气。
巨大的怒火让四周的火焰熊熊燃烧与银水针碰撞,发出激烈的声响。
崔莹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你今天不杀了我,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连淮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如此生气,愣了一下。
“我刚才是用灵力传声,没有让别人听到。我……”
一句话刚落,崔莹的重火已然烧到他面前了。于是谈话就此中断,他们在这极近的距离里飞快交手了几个来回。
崔莹挣扎了几下,终究还是被他控制住了。对于结丹期强者,她不燃烧魂魄之力是无法战胜的,但她现在还没必要做到那一步。
反正这个人的命她是要定了。早些晚些没那么重要。
她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连淮想到。
连淮挟制着她没法再出手闹腾,然后接着说道。
“我只是想以此为交换。你若靠自己从引气修炼到筑基最少也要七年,而且每一步都有道心崩塌,修为倒退的风险。但若我帮你,最多半年便可以成。”
“你若答应了,你想要的那件东西的消息,我也可以告诉你。”
“只要你放过云少川和家妹,从此不再找他们的麻烦,也不再沾惹他们的因果。”
崔莹静静地听着,目光没有一刻离开他的脸庞,连淮则坦荡地与她对视,明白敞亮,足有诚意。
“姑娘以为如何?”
崔莹看了他片刻,忽而叹了口气。
“这样好的条件,我自然是心动的。连家主不愧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物,将我想要什么都猜得分毫不差,把我想说的都说完了。”
“只是——”
她目光中忽然划过一抹几分俏皮又十足可恨的笑意。
“我为什么要在复仇和你给我的这些之间作出选择,而不是全都要呢?”
她的眼眸很美,那原本是双娇俏柔情的,像天上仙女一般的眼睛,却被蒙上了一层妖冶孽又昏暗的重火,美得令人敬畏。
“我都想要。”
话音落下的刹那,崔莹一挥衣袖,将玄空阵的光芒隐去,厚重如墨般的烟火顿时散开,露出楼下的光景。
在看到那一幕的瞬间,连淮的神色头一回有了变化。
看似终止的局面,实则才刚刚开始。
第7章
天空早已黑沉,只见火把的映照下,连芊芊正跪在楼底,那一张娇生惯养的面庞被夜风吹得蓬乱,脸上挂满泪痕,狼狈又脆弱。
她被身边的人押着,一动不能动,脖子前架着一把刀,正焦急地朝楼顶张望,心魂俱碎。
见到连芊芊如此模样,连淮向来从容的眸色终于变了一瞬,温润的气场陡然变得凌厉了几分。
而楼下的连芊芊见到连淮的身影,本已哭干了眼,此刻却又无可控制地涌出泪花,哭喊起来。
“你布下玄空阵,根本不是为了控制我,而是为了将我的灵力困在里面,无法出去救她。”
连淮的目光从所未有的深邃冷峻,逼视着崔莹。
崔莹嫣然一笑。她这样笑起来时,眸色娇艳动人,与她周身阴冷肃杀的死气相互冲撞,便有种惊心动魄的气质,像妖殿里的女王,让人见之恐惧、痴迷又甘愿臣服。
“我原本就是两手打算,派人在酉时前传话让她来这里以命换命。当然,连家主给她设的保护法阵很高明,她就算想出来也还是有些困难的。所以我给她提供了傀儡人,代替她待在阵中。如此,可还有疑问吗?”
听到“傀儡术”三个字时,连淮心中微震。他临行前能放心离开,就是因为这阵法无人可破,可是没想到有人竟然会用禁术。
那是要沾因果,折阳寿的东西,相当于自毁仙途,自绝后路。
连淮看着她快意的笑容,眼前忽然浮现出那日火光中她的眼神,心中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崔莹对着身后挥了一下手。便有人将全身污秽破烂的云少川往连芊芊旁边一扔,用一盆冷水泼醒,随后御剑飞行将二人全都提了起来,到了楼顶阵法以外的地方,与他们隔空对视。
连芊芊急唤了几声哥哥,云少川没有说话,而是露出了讳莫凄然的神色。
“你想做什么?”连淮收回目光,冷然问道。
崔莹没有回答,而是背过身去看向棋盘,似临时起意。
“今日这棋还没下尽兴,却被扫兴的事情打扰了,不妨家主陪我接着把这盘棋下完。”
连淮安静地看着她,知道她另有深意。
“倘若下到最后你赢了呢,我就砍掉云上川的一只手,”崔莹随意地撵起一颗黑子,在指尖把玩,不紧不慢地说道,“倘若你输了呢,我就砍掉连芊芊的一只手。”
这盘棋的恶毒之处自此昭然若是。假如连淮为了保护连芊芊,让云少川失去了一只手,那么芥蒂从此产生,连芊芊也会心疼懊恼。但假如他不这样做,那么失掉一只手的就是连芊芊。
无论如何选,都是最坏的结果。
“那么,倘若平局呢?”连淮淡淡道。
崔莹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目光悠悠的落在他脸上。
“倘若平局,就砍掉你的一只手。”
“哥哥!”连芊芊忍不住叫了一声,脸色苍白,却没法把话说下去了。
“你可以不答应,那我就只能把他们两个人的手都砍了。”
连淮凝视了崔莹许久,目光平静。
他忽而淡淡一笑,轻叹了口气,将右手摊开伸到崔莹眼前,目光中的寒意褪去,重又变得温柔,宛如晴空海浪。
“姑娘想要我的右手,直说就是了,何必如此委婉曲折。”
崔莹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没回过神。
她只说了砍他一只手,没有说是哪只,可他却全然知道——是那只在婚宴堂上牵住她的手。
她那日回去之后脑海中萦绕不去,一直咽不下这口气。她当然知道连淮是被迫无奈,才不是要亲近她,可她就是受不了和旁人的任何接近。
谁也不能碰她。倘若碰了就要付出代价。
可是眼下,当她意识到连淮完全懂得她时,竟觉得就算这手砍下来了,也没那么痛快解气。怎么会有人如此明白她的心思呢?
“只是,姑娘想强行要我这只手,恐怕也难办。就算今日得逞,若日后我寻起仇来,姑娘也不好应对。”连淮微微一笑,“不如换一种玩法,我们各自都听天由命,这样即使输了也怪不得对方,不会寻仇,姑娘觉得如何?”
崔莹顿了顿,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什么玩法?”
“姑娘将一黑一白两颗棋子分握在左右手中,不让我看见。我在纸条上随意写下左或右。倘若对应的是黑子,那便是我输,听凭姑娘处置,倘若对应的是白子,那便是姑娘输了,需放了家妹和云少川,并答应七日之内不再寻仇。”
崔莹目光微转道:“家主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若你答应了,无论输赢,我都会将这件东西送你。”
连淮从袖中拿出一幅卷轴,在她眼前展开。
在看到那卷轴上的图案时,崔莹的目光不由得一顿——那是青云剑的图纹,下面还有小字记载。
她从永夜之地里出来,为的就是这样东西。
天下九州原属一脉,万年前遭遇大灾才散成九片,除了金麒麟以外,各种上古神器与神兽都在这场大乱中下落不明,只有文书上还留着相关记载,这其中就包括青云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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