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是万物沉睡的时辰,明亮的羊角灯似是应景,也烧得迟缓。
屋外婆娑树影攀在纸窗,与屋内人影错落掩映,交织成辉。
林秋晴和赵穆都收了声,两张脸映在灯烛的黄光里,晕染出了别样的柔和。
但林秋晴不难看出,他情绪阴沉了下来。
她独自思忖了会儿,提了口气,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对方先她一步说道:“你想学什么?是觉得我不够教你吗?”
赵穆声调毫无起伏,看着她的凤目森冷幽暗。那点仅存的温意倏地荡然无存,他浑身散发出执掌生杀大权的狠戾来,如深潭般的死寂,又像蛰伏已久的凶猛恶狼。
空气中随之涌起危险的气息,林秋晴对上寒光凛凛的眼眸,顿觉不寒而栗。
她想起初识不久时几乎不近人情的赵穆,黑瞳就不经意间紧缩了下,连连摇头:“赵大人还需为君王分忧,就不劳大人费心了,况且我最是蠢笨愚钝,可不能气着大人。”
先前教书一事,在府里闹得动静不小。
林秋晴在浑水里搅了个彻底,事情搞成那样,她如今又这般“无理取闹”,才不信赵穆再教她会如当初那般心慈手软。
她才不愿意。
毕竟教书先生训人,她心中无敬也无畏。
但只要见到赵穆疾言厉色,毫不留情地骂她蠢笨,她就会委屈得想哭。
而赵穆如履尖刀地活至今日,都不曾尝过醋意横飞,如今尝到了,难免头脑昏涨,有人在他耳旁不停地敲着洪钟,跟紧箍咒似的,吵得他眼下想去大理寺,寻几个平日里就素爱偷奸耍滑的官吏来大惩小戒一番。
什么蠢笨愚钝,就这般记仇,非要这么说话来扎他的心。
赵穆不打算松口,即便这么继续僵持下去。
他是喜欢林秋晴,但不要妄想什么都能从他这里得到。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了吴贰拔高的声音,隔着扇门清晰入耳:“大人,宫里来人了。”
两人面面相觑,心神皆是一恍。
赵穆问:“哪位?”
“是杨公公,手中像是握了卷东西,还点名要林姑娘也一并去。”
杨公公是老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前后服侍过两位皇帝,能在夜深之际将他派来,可见事情不小,也不缓。
赵穆心头那沉浮的不安最后还是掷了地,他沉吟了句:“马上来。”
“我?”林秋晴指着自己的鼻子,“要我去做什么?”
赵穆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
第40章 你想进宫吗?
掌印府, 正厅灯火通明。
吴贰先前趁黑看了两眼,误将杨公公手中握着的拂尘看成了圣旨,实则皇帝没有拟旨,传的是口谕。
约莫一刻后, 赵穆和林秋晴才施施然走进来, 不多时, 厅中就乌泱泱地跪满了人,听着杨公公传达圣上旨意。
“旁的那些礼词,杂家就不多说了, 皇上口谕,念林氏品貌端庄,才情出众,特封为月嫔, 即刻进宫面圣。接林姑娘的马轿就在府外头候着, 现在就随杂家进宫吧。”
林秋晴养在掌印府, 琴棋书画样样精心培养,本就是为入宫做打算的。
只是没人想到会这么突然,林秋晴更是诧异,这老皇帝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她来了?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杨公公传完了皇上口谕, 林秋晴要站起来,起来时没稳住, 一旁的赵穆余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伸手扶了下。
直到把人扶稳当了,才松开手。
杨公公低着头品茶, 却向上抬眸,扫了眼两人扶在一起的手后, 眼底盈满了可掬的笑意:“林姑娘莫不是高兴坏了,杂家是奴才不打紧,以后还得仰仗着您多关照,但入宫后在主子爷面前,可不能高兴得失了仪态礼数。”
林秋晴还没从即刻要入宫的消息中缓过神来,听见什么,就下意识答什么:“公公说的是。”
杨公公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朝向赵穆:“掌印大人近日可还安好?皇上可是惦念着您,要老奴带话来,望大人顾着些身子,切莫太过操劳了。”
林秋晴在心里白眼都要翻上天了,她才不相信那老东西会有这么好心。
赵穆微微颔首,正眼都没给,目视着方桌上的绘松砚屏道:“劳烦杨公公带回话,感谢皇上体恤,这些都是身为臣子的本分。只不过这林氏女子才学不足,怕在殿前惹得龙颜震怒,伤了圣体。”
林秋晴:“……”
好一个才学不足,赵穆是真不怕她生气。
“赵大人说笑了,皇上何时为此怪罪过掌印府,那柔妃……”点到为止,杨公公抬手轻轻掴了自己一嘴巴子,笑得眼角都堆起了深壑似的褶皱,“是奴才多嘴了,不过请大人放宽心,皇上看了林姑娘的画像后大悦,一高兴,还赏赐了行宫上下。别的不敢说,但林姑娘入宫后,享福的日子怕是多了去。”
享福?
林秋晴还记得原身是怎么在宫里一日游的,她先前英勇,事到临头只想扑到赵穆怀里求抱抱。
早知道进宫的消息来得这样突然,这些天就赖在赵穆身边不走了。
林秋晴真是佩服自己,她当初是怎么狠得下心,要搬回秋水阁的?
“画像?”赵穆似有些意外,又好似已经预料到,“什么画像?”
“不是大人托人送进御书房的画像吗?”杨公公拂尘一甩,细着嗓子说,“时候不早了,林姑娘即刻随杂家去吧。”
闻言,如霜和红梅在后面一左一右拉住林秋晴的袖袍,万分不情愿。
林秋晴寻思着快到了宫中下钥的时辰,这老皇帝也不嫌折腾。
当然,那万岁爷只消一声令下,折腾别人就好了。
林秋晴万般不想走,试着拖延时间:“杨公公,容我回院收拾一下,再随您前去。”
“还收拾什么呀,天色晚了,礼部虽还没拟册,也没正式受封,但内务府把东西备齐全了,林姑娘放心,委屈不着您的。”
林秋晴看了眼赵穆,大着胆子周旋:“圣上口谕来得突然,我还需准备一下。”
杨公公不耐烦,还想说什么。
赵穆平平掠了他一眼,威胁之意尽显。
“杨公公啊。”桌上奉的最后一盏茶早已经凉透了,他走上前,仍从玉罐里拨弄出几粒细碎的茶叶丢进去,凉水泡不开,还会浸出涩味来,他推出茶碗,最后转身坐下来才接着说,“这茶不合你的口味吗?”
杨公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可不敢不把掌印大人放在眼里。
赵穆剑下不长眼,可谓是人尽皆知,所以就算他是皇帝身旁的老人,也不会轻易去招惹赵穆。
“赵大人这不是折煞奴才了嘛,顾渚紫笋哪能不合口味。”杨公公拿起冷茶一饮而尽,末了抬起衣袖摁了摁嘴角的水,“只是皇上还等着,去迟了杂家也不好交代,都是替君王办事,还请大人不要让杂家为难。”
“杨公公若想给交代,有的是法子,不会为难的。”
赵穆毫不客气,皇帝身边有风骨的文臣,有血性的武官,若躲得远,尚且能明哲保身,眼皮子底下的,几乎都发落得干净了。
余下的,大多都是他瞧不上的走狗。
所以他向来不会有好性子,只是今日事发突然,又与林秋晴入宫一事相关,才让他隐忍着没有发作。
殊不知沉默如金的林秋晴,也怕自己失言,会牵连赵穆,所以几乎没有开过口。
杨公公脸色青白交替。
“新炉煎得茶水更甘甜。”吴贰在缓和气氛上颇有造诣,他拎起壶斟上,说得有鼻子有眼,让人都忘了想这新炉子和茶水的甘甜有何干系。
“林秋晴,”赵穆看着她,“你去。”
林秋晴反应过来,福了福身,就带着侍女先行离开了正厅。
杨公公敢怒不敢言,怒目圆瞠,心底又不服气,只能揶揄地逞了两句口舌之快:“赵大人,杂家无意与你过不去,在这里有句话要送给大人。皇上看上的女子,生是皇上的人,死了,也只能做皇上的鬼,还望大人不要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不然这平坦仕途一朝倾覆,岂不是可惜。”
赵穆不以为意,冷笑了声:“随杨公公怎么编排,我也懒于辩驳。不过有人借着掌印府的名义送画,此事关系重大,我却不能坐视不管。杨公公将所知告知于我,对你我都好。”
林秋晴回了秋水阁,根本没什么好收拾的,安慰了如霜和红梅两句,叮嘱道:“我不在府中,你们要替我看好大人,不准旁的女子靠近他。”
看看,她多双标呢。
就算她要去伺候那老皇帝了,她也不许赵穆看上别的女子。
如霜和红梅应下了:“我们舍不得姑娘。”
“你们怎么都苦着一张脸,以后又不是不见了。”
林秋晴像往常一样叉起腰,试图缓和气氛,可是刚说完,自己的嘴角就耷拉了下来。
入深宫后,还能常见面吗?
赵穆呢,还能见到赵穆吗?
想到这里,林秋晴的心口就不可抑制地疼了起来,飞奔一样跑出了院子。
就算要走,她也要好好跟赵穆告个别,她还没对他说过喜欢呢。
匆匆跑来赵穆的书房,他并不在,四下僻静无声,心也跟着空洞起来。
林秋晴觉得赵穆一会儿就会回来,便在这里等他。
赵穆叮嘱吴贰继续侍奉茶水后,径直回到院中。
推开门,想念已久的清透柔软身体就飞扑了过来:“大人!”
赵穆有霎那的恍惚,这一幕好像从前,又截然不同。
林秋晴双手柔软如无骨之蛇,缠在他的腰际,整张小脸埋在他胸膛,把人箍得紧紧的。
温香软玉在怀,他本就不是什么君子。
但眼下全然没有暗昧的心思。
赵穆感到一阵胸闷,好似窒息,抬起的手在空中僵住一瞬,便落在了她的腰侧和秀发上:“抬头,让我看看你。”
林秋晴:“我现在有点丑,大人不要看。”
这话勾得赵穆不得不看,他泛白的指尖轻掐住林秋晴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转而用指腹在晕红的眼角处碾了碾:“哭了?”
林秋晴觉得自己哭得一定很难看,她不想赵穆最后记得的是她的这个样子,说:“我先去洗把脸。”
赵穆就在原地望着,看林秋晴清丽的身影拖进了黑沉夜色里,有水声传来,又很快听不见了,等她再走进光影里,身姿依旧袅袅婷婷,颊边两缕青丝沾湿拧在了一起,晚妆也被水抚得淡去了不少。
她五官生的明艳,即便少了胭脂水粉,也不显寡淡。
赵穆深沉的目光始终追在她身上。
“画不是我送的。”他说。
“我知道啊,”林秋晴露出明快的笑意,“大人那时候疑惑,我就看出来了,大人定是舍不得我的。不过……就算是大人送的也不要紧,我能在掌印府,不就是因为最后要入宫,做皇帝的女人吗?”
赵穆无端被最后一句话刺痛,忽地拉住林秋晴手腕,不容分说地拽着人:“我送你走!”
林秋晴却挣脱着他的力量,即便微薄,也足以让赵穆不解:“怎么,你不愿走?你想进宫吗?”
第41章 我喜欢大人!
“我……我想进宫呀大人。”
“你想进宫, ”赵穆眼底猩红,指下加了力道,像是要把林秋晴的手腕攥碎,“那我怎么办?”
林秋晴仰面, 抬头时眼泪就滑了下来:“我……我也不知道, 我舍不得大人, 一想到日后要许久才能见到大人,我就……”
“林秋晴,你听着, ”赵穆替她拭去眼角的湿润,冷静道,“我给你足够的盘缠,让暗卫送你出城, 你只能带一个随行的婢女, 一直往东边走, 过了荒漠后,还需渡江,等看见大片桃花林……”
赵穆说着脱下那枚血玉扳指,要塞给她。
“大人不必说了,”林秋晴略一思索, 将扳指推了回去,“大人对我有维护之心, 那便够了。我走了,皇上定会降罪于掌印府,我不能连累了大人替我受罚。”
皇城满京都布了天子的眼线, 这老皇帝生性敏感多疑,越是位高权重者, 盯得越发紧,别说赵穆,就连太子府周遭都安插了不少双眼睛。
他们皆心知肚明,但向来装着若无其事,毫不知情的样子。
赵穆生出不愿将林秋晴送入宫的心思后,暗中就开始筹谋划策,既要避开皇帝的眼线保全住她,又要让掌印府上能够置身事外。
但才筹划出个苗头,宫中就派了杨公公来接人,始料未及的变化在朝夕间就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而真正始作俑者是送画之人,还尚未查明究竟是谁。
不过这动作明显冲着自己,也冲着林秋晴而来的,赵穆隐约有了猜测,可惜眼下来不及让人查实,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有法子,无需你操心,我让吴贰拖住了杨公公,你若……不想让我伤心,现在就走。”
“大人好会威胁人,”林秋晴心里酸酸软软的,“大人就那么笃定我舍不得让你伤心。”
赵穆自然没那么笃定,只是一点小小的希冀罢了。
可听林秋晴这么说,他内心的不安便加重了,甚至有些隐隐的怒火在胸中燃起:“你从前不是死都不愿意进宫吗?”
“那破地方谁愿意去啊,”林秋晴拉过赵穆的手,朝榻上走去,“大人过来坐,我有一件事,想认真和你说。”
赵穆任她拉着,手上也悄悄用了几分力道。
坐下后,林秋晴端起手边的茶就一饮而尽,眼底含着坚定的神色,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这是凉茶。”赵穆蹙眉,没有来得及阻拦,眼见对方仰头饮尽,他忍不住扶额,语声虽严厉,但满是关切道,“林秋晴,你是嫌身子好的太利索了吗?前两日大夫来替你诊脉时还说过夜里最忌贪凉……”
想起林秋晴即刻要入宫去,他忽然又收住声,将余下重言吞了回去,一面欲起身一面道:“罢了,我让人替你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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