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有了意识很快厌倦了意识。这世间能承受人类悲欢离合并能淡然看待的仅有人类自己。
分裂的神有了人身,魂魄却不如人坚强。神迫切地想摆脱人们祈祷束缚神的自由锁链。神多么想失去意识、恨不得变得痴痴傻傻、最好能再次变为一团无意义散发着淡淡亮度的光晕。
祈祷而生的锁链既然能让神堕落,天真的神便认为锁链也能僵直成阶梯,重新送他们再回到天空之外更高处的神境,回到家,回神该去的地方。
于是一场场往往关系到天下生灵命运的轮回重复在上演,神的分身们在寻找意志足够坚定的人,让他祈祷……为苍生也好、为自己也好……利用那祈祷的意志实现他们的夙愿。
……
在尚未倒塌的巍峨宫殿之下站着的梅含显得那么渺小不起眼。他刚刚为皇帝诊脉出来,灵力消耗得比往常都要多。在皇帝身上施疗愈法术已经和让在熔炉里海绵保持舒展湿润没什么区别了。皇帝荒淫无度的生活、毫无节制地暴饮暴食已经让皮肉之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在腐烂,内脏都被丰厚的油脂挤压得血液难以流通,只要一天没有法术维持,皇帝早就丑的和死了三个月的腐尸一样了。
梅含一步步走下漫长的青石阶梯,脑中的意识忽而飘远,又似乎格外集中,有种随时滚落下去的危险,他便走的很慢很稳,呢喃细语道:“还不够……再多些贪婪,再多些……比起纣王你还差的远呢……”
阶梯共九十九级,祥云似的铺设开来,梅含虽然没有抬头去看,但敏锐的听见了另一边轻轻踏上台阶微乎其微地声响。
很早之前,梅含也注意到了沈寒明——顿时梅含脚步轻快起来,像是飘过去的,恭敬地保持着两人说话能听得到的距离停下:“沈大人。”
在沈寒明的身上有深沉的诅咒。
从咒术施加在神寒明身上的瞬间就无法逆转。不论梅生还是梅含……所有掌控灵力的梅氏族人都会不禁想要靠近他。
不是为了伤害他,只是想静静看着他这样的人如何枯萎。
无情的乐趣……
沈寒明抬起自己现在略沉重的眉眼,他克制着自己不要因厌恶后仰,嗓子干哑得厉害,悲痛绝望到眼泪都流不出来:“还要多久,你们才会消失?”
“对等待了千百万年的人来说末路的钟声不过就在弹指一挥间,对你来说……恐怕……会有相当漫长煎熬的日子。”梅含提议道,“去找一找梅生吧,她应该不会拒绝你的请求,去让她在你的身上施加遗忘的“蛊惑”法术,你会轻松很多。”
沈寒明道:“要是愿意遗忘,我何必求你们,我可以去死。”
“终究会死的,凡人又无法长生。”梅含道。
“我知道,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我终究会死还是生。”沈寒明道,“我所珍惜的记忆即便我痛苦得化为脓水也不会遗忘。”
“所有人都会轮回。”梅含还算好心地劝他,“你的弟弟、你的父母、所有你爱的人都会轮回。”
“那又怎样?!”沈寒明怒道,喉咙里快溢出鲜血:“施暴者不是有人遗忘便可被受害者原谅!你们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人间!你以为你们真的强大吗?以为你们真正的愿望会实现吗?”
……
京城仍在崇尚皇帝领头的奢靡风气,众人追捧着美丽的女人、貌美的男人、华服珠宝、还有乘着雄伟的白帆商船的西洋商人带来的特殊的香料——那是一种既臭又香的玩意儿。卖的倒也不贵,但十分畅销,满满一船的香料在三五天便买卖完了。京城里凡是吃穿不愁富余的人都爱点那古怪的熏香。
点燃膏状的香料即便不喝烈酒也能飘飘欲仙。体面的人们点着香料躲在屏风后放荡,没有注意到蛇虫鼠蚁在地板下攀爬着,想噬咬他们的赤裸的脚趾。
京官没有一万也有上千,竟没有几家人不曾染上恶习,沈寒明既不是户部尚书也不是隶属户部管理财务的官员,却是朝中难得有用能干实事的官员,在户部查账的工作反而是落在了他的头上。皇帝想让他梳理好今明两年的户部的开支,打算拨出些钱来让军队南下和缅甸开战。
国家繁重的赋税大多在江浙地区收取,云南那里本也不算赋税重地,也不该轻易有战乱,自太祖皇帝派兵留滇镇守后最南方的边防少有事端,可毕竟过了百年,那里世袭的统治者早就没了先祖的血性,皇帝继位后显少去查阅来自云南官府的奏折,丝毫没有提前知晓缅甸国王权交替,新王野心勃勃,试图掠夺云南的任何消息。
现在云南缅甸交界又是民变又是缅甸外族入侵,几个州县乱成一锅粥,消息传到京城时上面还写到有人趁乱放了山火,绵延数里的山林皆成望不到头的火海。野兽、牲畜还有百姓死伤难以计数。
夜间的李将军府灯火通明,设宴款待了刚从宫里答复皇帝财政状况出来的沈寒明。
将军打听过沈寒明私下基本上不近女色也没备歌女舞姬,酒宴过后直接在收拾好的桌上摆上了棋盘,下了五六十手,沈寒明直接道:“您下的真烂,为什么还玩得津津有味?”
李将军哈哈笑道:“听说军中将领统帅都爱下棋,围棋和排兵布阵不也相似嘛,有这个兴趣爱好还挺唬人的。”
“是么,围棋和排兵布阵相似?那京城棋馆里那些嗜好赌棋的纨绔是不是个个都是将帅之才?”
李将军又变了脸:“相似个屁!想要赢,只要军队够强就行。”
“你的军队够强吗?”
地震之后紫禁城里倒塌的几个殿宇修缮得很慢,这自然是户部拨出来的经费不足造成的,连带着宫女太监们的吃穿用度也不如以往充足。司礼监秉笔太监秦牧计划放一部分宫人出去,用以节省宫里开支,但写上这个计划的奏折并没有像以往让秦牧自行处理,皇帝拿过去亲自反复检查。
再愚笨也猜得出来这个皇帝拒绝执行这个计划。
宫里最受信任的太医将皇帝的身子疗养得相当不错,皇帝虽然大部分时间待在那座没有损坏崭新的宫殿里,但随着天气转暖他也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出去散散步,看着紫禁城这皇家的神圣之地破破烂烂心里非常不舒服。
没有帝王不爱整洁、气派、华贵、精致,就算有也虚伪透顶。陛下也懒得虚伪,他坦荡放纵地热爱所有能体现天子贵不可言身份的事物,甚至越是难以达成就越是想追求那感觉。
沈寒明眯起眼,细细盯着棋盘上棋子非同一般的温润光泽。
李将军道:“这棋盘棋子皆是陛下赐予的,不久之前还躺在皇宫宝库里呢,棋盘是榧木雕刻成的,棋子不是黑玉就是玛瑙做的。”
沈寒明又下一子:“这么名贵的棋子,价值连城却不过只是拿在手里一起一落赏玩之物。”
“就是拿来玩儿的东西才贵重,人爱这些爱得恨不得放到地底一同安葬。”
沈寒明开起玩笑来:“谁不知陛下只爱赏东西给亲自伺候他的奴才们,你这棋盘真是陛下赐的吗?不会从谁坟墓里挖出来的吧?”
“货真价实是陛下的宝物!”李将军慢慢抚摸上棋盘,把刚才自己注定输得一塌糊涂的棋局搅乱,缓缓道:“上头还有太监的臭味呢,你没闻到吗?”
沈寒明默默瞧着对面这位将军像深闺怨妇似的流露疯魔的模样。
“我们皇帝的奴才真乃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一群人,谁说我朝权力被王公贵族把持?分明是被那群太监捏在手里玩呢!我即将要带兵南下收复失地,正是需要花钱用人的关头,那些最能掌控皇帝一举一动的太监竟然还纵容皇帝修缮那些压根住不满人的房子!我需要钱,也就要钱!一盘破棋子不能喂饱人和战马!”
“若是朝廷最后拨款不足,你便不能带回胜利么?”
将军道:“缅甸新王说不定比咱们的君主还要昏聩,军费充足的话用不了多久,那些人就变为群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了。”
沈寒明遗憾道:“可惜我并不能为你在陛下面前说上句增加拨款的话,我仅仅只能算一算国家那些不明不白的混乱糊涂账。给你军中的拨款会比你想象得少的多,你若是不想想办法联合朝中的大臣们上奏增加拨款,那么你将带着疲劳的士兵,伤病的马,千里迢迢去送死。”
“我今日请你来只想和你交个朋友罢了,别无所求,我欣赏你,能与你结交的真乃荣幸。”李将军语气可谓真诚,“这场仗越凶险越好,我巴不得会赢得艰难,漫长地打上一年半载,只要我能活着回来,陛下就能知道那些仅仅只能伺候他吃穿的奴才是多么不重要,他会将权力重新分给我。到时候,我会需要你沈寒明的能力,我会推举你为文臣之首,我们可以好好收拾乌烟瘴气地朝廷。”
“万一……你有不测……”
将军满不在乎道:“我是将军啊,我不会死,死的是士兵,是百姓,是敌人。况且你一个身子和女人一样单薄的人,带着那么点人去随时会有兵变的地方赈灾都安然无恙,我又怎么会出事。”
沈寒明想起了梅生用法术屠杀不甘活活饿死拿起武器试图觉醒的百姓们
那血淋淋的景象活像地狱。
沈寒明对李将军毫不走心地道:“祝你凯旋!”
第26章 游戏
◎帝王无情弱者无智◎
“宫里宫女共九千九百八十二人、太监共一万四千人,侍卫共两千五百人,他们每三个月便要制一套衣裳,品级低的穿棉,品级高的都穿丝绸做的衣裳,不少人爱吸鼻烟、点熏香、吃的用的不能太差,这么多人在宫里待着每年光是花在他们身上的费用至少二百万两,哪怕裁掉一半人出去,宫里伺候娘娘们的奴才也够用了……”
“李将军即将率兵南下与缅甸国开战,十万将士们的家中连同三代亲朋皆不用交税,他们都有年迈的父母,家中更有劳苦的妻子和四五个幼小孩子要吃饭,户部给他们每人算出来的军费远不够养活他们一家人三个月……”
“为了建造陛下您最新的宫殿,吏部工部记录的账单尤为惊人,近五年税收和各项开支算下来全无结余!连年都有大旱大涝,各个省份都有好多郡县报告说饥寒交迫的流民有增无减,实在不宜再拨出更多的银两来修地震后的宫殿……”
秦牧一桩桩说着劝谏皇上少做无用奢靡之事,多为将士百姓着想的道理,他知道皇帝不爱听,也知道自己身为太监和其他太监没什么区别,都是奴才,而奴才是最不该和皇帝主子说道理的。
只要有主子奴才这两种身份,一切道理都呆滞无用。
流民哪怕饿得痛苦嚎叫,士兵哪怕流干鲜血,皇宫里的一切都不会有太多改变。
大家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玩的玩,宫里甚至有人闲的要去擦干净树叶上的灰尘,皇室的悠闲尊贵除非天崩地裂了,要不然难以打破。秦牧不奢望皇帝能共情天下之苦。但该说的他必须要说,他这次过来和皇帝明说着国家难以收拾的情况,劝谏其不要再派宦官征收矿税,打算不达成目的不罢休,和找死没什么两样。
在此之前秦牧已经无数次为皇帝、为这个国家的平衡运转做出太多摆不上台面的决策,他将年轻气盛贫寒家考取功名的官员调离京城的官场、或者将那些人送到既劳累又没油水的衙门让他们做事,使得他们反抗的声音无法传递太远。名不副实、毫无才干的人坐在不符合他们能力高位上反而能将上议的奏疏写的简洁明了——毕竟肚子里没墨水,又不爱体察民情的官员能写出什么复杂冗长的奏折呢?既然写不了实事,那么那些人汇报的奏章就皆为仅仅瞄上眼就足够的贺章,天下之苦无需摆明在皇室的案台上。
京城官员府邸遍布,贵族豪门之间又爱好结交,那些老的、少的、分明年龄、姓氏、高矮、长相相差甚远的官员算来算去,倒都能算彼此的亲眷了,这亲上亲的关系放到公事上便公不公私不私,看上去干净漂亮的政绩,要是派个人查一下都一团糟,充斥着自欺欺人互相矛盾难以核对的罪状。
引得天下怨声载道。
皇帝嘴里嚼着糕点,吃的腻味了就将它砸到了秦牧头上。
酥脆的渣滓撒了秦牧一身,他忙跪下磕头,哀求地唤:“陛下!”
皇帝浮肿的脸不论按谁的审美来看,都丑的不堪入目,但一开口,倒像年轻好几岁人的声音。养尊处优多年而来的贵气,让他就算恼了,也说得不徐不疾:“我的算数是我那个大伴教的,他是个天才,厚厚几叠帐本,他不需要拨算盘也算的分毫不差,我不需要你到这里来算账给我听,怪恶心的。我记得你的算数好像也是那个人教的,对吗?”
“是。”
“那咱们可算师出同门了!”
秦牧再次磕头:“不,我怎配和陛下有共同的老师……”
“不配,确实不配。”皇帝道,“不是你不配,是那老家伙不配。毕竟我没冤枉他广收贿赂,他的罪状证据确凿,而你没做过错事,几十年来也没做错过一件,你所得到的我都是我赐予的,你所享受的都是众人能看到的,你也是个天才,是个做好人的天才,天底下没几个人像你这样有钱有权还不爱享受的,你瞧瞧你自己,身为皇家的奴才,却面黄肌瘦,脸色憔悴。庙里有些狡猾的和尚都偷偷拿猪油夹在馒头里吃,养的白白胖胖……你这表里如一让我这凡人觉得羞愧啊!”
皇帝命令道:“回去,该做什么做什么,我们都老了,在有生之年报应不会降临到你我头上。”
“可是——”
“我不会杀你,因为你不是我老师那类卑鄙下作的人,你有忧国忧民之心是好事,我要杀你也没名没分的。你非要啰嗦唠叨能不能回去换件衣裳再来?”
皇帝指了指秦牧被点心砸脏了的衣裳:“你忙的有多久没沐浴更衣了,一股子馊味儿,等收拾干净再过来说话,说不定我愿意听听。”
不论说什么,皇帝都听不进去,他坐上那个最接近于上天的位置几十年,少年时听过由当世最有头脑的辩论家们说出的无数冠冕堂皇的道理,深知道理是这个世上最没有道理的。上天降下来的灾难如此严酷。雷霆、烈火、冰霜、风雪……还有数不胜数人无法说清楚来历本质的灾难,人畏惧灾难,又因畏惧而愚蠢,或者说难以有智慧,要想得到智慧除了求天恩赐之外更需要极端的勇气。
所有的……所有的道理都是为了欺骗、宽慰无法获得智慧的无知者,皇帝有时候还觉着自己坦然地高高在上的任意妄为,让那些还在挣扎的人们认命的手段不失为一种良善。
秦牧跪在地上,紧咬牙关,最深处的槽牙故意咬在舌根处,希望满嘴的血腥痛楚赐予他死觐的勇气。他多想就这样跪死在这皇家干净的砖面上,将额头磕烂,表明自己坚决无法再作恶的决心,可悲的是,他此刻也觉得自己虚伪,若是眼里容不得恶的沙子,他就不该进宫做太监,不该学这学那,不该爬到这个位置上,不该还效忠皇帝,不该还说些明知无用的废话。
他想死觐这件事本身看似有胆量,实则和平民一样痴呆,若是他真想为天下百姓做些好事,屏他有限的能力,此时此刻此地该杀了皇帝!
不……秦牧内心又否决了这个念头,也否定了更深处的决心,他不想为百姓做什么。
他终究要死的,何必生出多余的没用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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