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小娘子且等等。”
崔竹喧攥着灯笼的提手,惴惴不安地立在一旁,酒鬼背对着她,在腰间摸寻着,于叮叮当当的声音中扯出了一根绳,被汗渍、酒渍、油渍又或更多无名的污垢侵染的绳,上头串着零碎的铜板和一把生了铜锈的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只需手腕用力,再一声响,锁就该开了。
酒鬼热得口干舌燥,崔竹喧冷得寒意刺骨。
电光石火间,崔竹喧抓紧灯笼,猛得往他后脑勺一砸,抛弃了灯,甩脱了鬼,孤身奔逐进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去。
不过是细竹条编织的骨架,杀伤力甚至比不得脚边随意一块石头,那点撞击的疼痛压根儿不值一提,但笼内的烛却被震了下来,鲜亮的火舌一舔,就将外头的那层薄纸烧穿,灼热顺着焦黑的洞口往周遭蔓延,又不肯止步于此,借着风势,爬上头发,爬上衣领。
这回便不只口干舌燥了,还有皮肉同焚。
崔竹喧拼命地往前逃去,十数年来的循规蹈矩,皆于今夜碎了个干净。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身后是以人肉为炬的光,耳畔的风呼啸着,带来厉鬼的嘶喊、哀嚎,脚下的淤泥深深浅浅,大抵每一步都能溅起污水与泥点,缠上她的鞋袜,衣摆,试图阻拦她的脚步。
不能停,绝对不能停!
她绝不能死在这种无名处,做一只孤魂野鬼。
呼吸愈发急促,明明是每时每刻都做惯了的事,却于此刻变得无比艰难,有尖刺、有利刃,皆顺着入口的风,一寸寸扎穿她的喉骨,剜开她的血肉。
她不敢回头,她怕看见一张狰狞的、血肉模糊的脸,可那始终缀在身后的惨叫声,无疑是那鬼愈来愈近。
只要、只要她能敲开一扇门,躲进去――
慌不择路的脚步,让她早已偏离了白日记下的小道,她只能大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竭力分辨,目前终出现一处屋宅,她来不及多想,直直地冲过去,用拳、用掌不顾一切地敲打着木质的门板。
“有人吗?开门啊!”
“救命啊!”
门框被砸得颤动,抖落了一层飞灰,腐朽的门板嘎吱作响,可始终未开。
崔竹喧低眉,这才发现,门前挂着一把铜锁。
门是从外锁的,证明,屋内无人。
她急忙弃了这处,去寻下一个庇护所,可一个、两个、三个……无一例外,门上皆挂着铜锁。
怎么会没人呢?
她倏然想起,今日是晴,寇骞早早便出门打渔去了,这些屋宅的主人应是同他一般,不到三日,不会归来。
可、可这白原洲,总该有人剩下的。
于是,崔竹喧不再一间间去试,只奋力向前跑着,企图在这夜幕中寻到些光,若有烛光,定是有人。
不知是踩着了石块还是泥洼,她跌了一跤,脚踝、膝盖还有手心,每处都是生疼,可能淤青、可能破皮、可能流血?她分不清,分不清哪处伤重,哪处最痛,仓惶地爬起身,纵是步履蹒跚,也好过待在原地等死。
“开门!救命!”
她宛若坠入江潮的虫蚁,在水浪中沉溺,望见那抹光时,好似寻到了最后一根浮木,她竭力呼喊着,用最后的气力叩门。
纸糊的窗棂里透出人影憧憧,她看见那人影动了,目光一瞬间亮了起来,指尖扶着门板,只觉上头粗粝的、老旧的纹路都开始变得亲切起来,面上的惊惶变成了即将得救的欣喜,她回头张望,那个被烈火灼烧的厉鬼好似也没那般可怕了。
崔竹喧俯身抓起脚边的石子,用不甚好的准头朝他砸去,或多或少,总是能让他的脚步再慢些。
她背靠在门板上,侧身贴着门缝,只消里头的门闩一拉开,她就能以最快的速度钻进去。
她就要得救了,她想。
可下一瞬,窗内的烛光灭了。
她赖以求生的浮木,沉下去了。
第23章 023 亡命之徒 寇骞与那酒鬼,实是……
夕阳垂暮,一片黛黑色的天,唯留下半角金色的余晖,白日式微,夜晚的热闹却才刚开始。
一行人占据了靠窗的三张桌,背靠着江水,喝酒吃肉,至兴起时,阿树一手抱着酒坛,一手端着酒碗,在大堂里挨桌挨个划拳过去,赢家喝酒,输家也喝酒,醉醺醺地扯着嗓子唱着山野小调,同悦耳无关,只吵得人脑仁疼。
寇骞倚着窗框,望着江上皎洁的月,慢悠悠地喝着碗里的酒。
白原洲荒芜,地少人更少,哪怕是普通一把下锅的米,也得从外头搞来,或偷,或抢,又或是乘一只小舟飘零江上,向过路的船只,沿岸的行人乞求、讨要,毕竟土里种不出庄稼,洲上开不起米行。寻常时间还好,若碰上这种汛期,即使带回了米粮,依旧得紧巴巴地过日子,谨防在连绵不断的雨中活生生饿死。
其它洲渚,大大小小,皆类于此。
是以,于他们而言,最快活的时光无非是待在这青启洲,为碗中米肉,为坛中酒水,为这份吃喝不愁,为这份几可媲美河对岸的汾桡县的热闹,故有不可渡河者,四处劫掠,成为江上剿之不尽、灭之不绝的水匪――寇骞亦是其中之一。
碗中酒饮罢,他倾坛又斟一碗,清冽的酒液入喉,他却没尝出什么畅快,食之无味,他想。
兴致缺缺地撂了碗,自己无甚食欲,却忧虑起另个人的晚餐来。
小祖宗嘴刁,也不知吃不吃得惯范娘子的手艺,若是吃不惯,怕是又要靠那些果脯点心充饥了,一顿还好,若是饿上三天……她还爱干净得很,非得日日洗澡,今天天热些,用冷水应当不至受凉……她娇气,得要人时时刻刻哄着,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怕是会无聊……
他忽而觉得,青启洲好像也没那么好,至少现在,搅得他一颗心静不下来。
寇骞坐在窗框上,用垂下的一只右脚踢了踢桌腿,“玩够了没?回去吧。”
阿树放下酒碗,用混沌的脑子思索了好一会儿,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逗得一桌人歪七扭八地笑着,“这、这么早?老大,你先上去睡吧,我们、再、再喝会儿!”
“不是回房,是回白原洲。”
阿树愁眉苦脸地抗议道:“好歹睡一晚再走啊!”
“东西都置办齐了,想喝回去再接着喝,”寇骞从窗台上翻下来,“都醒醒神,走了!”
任谁玩乐到一半被突然叫停都是不高兴的,但叫停的人是顶头的老大,纵然心中多有不忿,还不是得闷头抱着船桨划船。
一只只小舟沿江而去,于夜风相背的方向,惊起阵阵涟漪。
“就晓得催催催,自从见了那小崔娘子,见天的就赶着过去献殷勤。”阿树嘟嘟囔囔的,大抵是酒壮怂人胆,几碗酒下肚,他都敢当着正主的面骂骂咧咧。
念在不能往江中新添水鬼的份上,寇骞到底忍着没用船桨把这个碎嘴子挑进江里,只是后悔给范娘子塞银子时,没委她将这人的上下嘴皮子给缝严实,迎着一嘴的江风,还堵不住他的喉咙。
约是月上中天时,舟楫重新靠岸,将栓船的麻绳捆好,一窝水匪携赃物归家。
“老大,送哪去啊?”
牛二活动了下手臂,同阿树合力将箱子抬起,往常这些东西都是送去寇骞那存着,等得了空,再大家伙儿瓜分,现下谁都知道,寇骞的屋子住了个外人,那再送过去,就不怎么合适了。
“就你们那吧,今夜便分了。”寇骞接过火把,在前头领路,思忖着明早是不是该去哪搞两条活鱼,假称是自己捕的,免得小祖宗起疑心。
偏于此刻,夜风中却传来飘渺的人声,似是哭喊,似是呼救,}人得很。
小喽被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往手臂上搓了搓,小声道:“咱不会是把江里的水鬼也载回来了吧?”
“屁!”阿树颇为不屑地扫过去一眼,反驳道,“你耳朵倒着长的是吧?江在后头,这声音是前头传来的,是吊死鬼、饿死鬼、短命鬼都不可能是淹死的水鬼!”
牛二也奇怪道:“咱又没杀过女人,便是闹鬼,也该闹男鬼啊,闹女鬼算怎么个事?”
话音刚落,风里又掺进了凄厉的男声,痛苦地哀嚎着。
牛二点点头,乐道:“诶,这就对味儿了不是?男鬼!”
小喽吓得脸色发白,声音发颤,几乎要哭出来,“这、这怎么又来一只?两只鬼,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鬼什么鬼?出事了!”寇骞眸色一沉,声音冷厉地吩咐道,“留两个人守东西,其他人提刀跟我走。”
*
范云千叮咛、万嘱咐,让崔竹喧夜间无论如何都不要开门,那旁的人家,是否也曾被这般告诫过呢?所以,才会有了她如今的呼救无门。
酒鬼的头发被火烧去了大半,裸露在外的头皮被烫得焦黑,衣料沾着溃烂的皮肉,淌出的液体也分不清是污血,还是烤炙的人油,他愈发得像一个鬼了,或者说,他就是鬼。
“臭娘们,老子绝饶不了你!”
崔竹喧僵在原地,感觉从头到脚一阵寒意,指甲刺进手心,仍止不住颤抖,“别、别过来!”
“我是虞阳崔氏女,你敢动我,就不怕九族被处以极刑吗?”
酒鬼脚步微停,猩红的眼睛望着她,突然发笑,“崔氏?没听过!你就是皇帝的女人,老子都照睡不误!”
他狞笑着,大步跨近,“极刑又怎么了?不过就是死,老子跟着寇骞在水上烧杀抢掠这么多年,再添上你这一桩罪名,又能怎么样?”
世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凶恶的亡命徒?比她读过的话本子里的,还要可怕千倍、万倍!
酒鬼再度扑来,她心一横,咬紧牙关,闭眼撞了上去,许是位置正好,撞的是他被烧烂的皮肉,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她却没工夫去管,只趁着他摔倒之际竭力逃跑。
洲内无处可藏身,那她就去江上,许有一只小舟停泊在渡口,可载她离开呢?
大不了、大不了就是溺死在江水里,再怎么也比被这又脏又臭的恶鬼欺辱好!
借着一轮明月相照,她于月光中越冲越快,宛若一支离弦的箭,耳畔仿佛已能听见汹涌的浪潮声了,可比起江,先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群人。
她一眼便瞧清了为首人的模样,那颗慌乱的心几乎是立即就安定下来,“寇――”
忽的寒光一闪,她喉中的声音被愕然止住,她看见了利刃,不止一把。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刚刚那酒鬼说的话――“老子跟着寇骞在水上烧杀抢掠这么多年”,所以,寇骞不是渔民,是烧杀抢掠的水匪,甚至于,是其中最为穷凶极恶的头目。
她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匪。
寇骞与那酒鬼,实是一丘之貉、蛇鼠一窝。
后头追逐的脚步愈发近了,近到同她一般能看清寇骞时,那般张狂的酒鬼却顿时慌了神,仅是几个呼吸间,便选择跪伏下身子,也顾不得溃烂的皮肉处处钻心的疼,一个劲儿磕头。
“老大、老大我知道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饶了我吧,我们、我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啊!”
崔竹喧攥着衣摆,小心地去看寇骞的神色,他同平日里总是带着笑的模样判若两人,眼角眉梢都是冷厉的,他自她身前走过,并未看她,止步在酒鬼面前,声音无甚波澜,“说说,你干什么了?”
仅是电光石火间,酒鬼便捏造出了一套事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伏在他脚边哭诉:“是、是这个贱人!她趁你不在,想要偷走你库房的金银,谁料被我撞破,她怕我想你告状,便、便蓄意勾引我,我一时色迷心窍,这才、这才上了她的当!”
“这个女人蛇蝎心肠,她表面说要委身于我,实际却想着杀人灭口,”酒鬼仓惶地展露出自己身上的血肉模糊,甚至于因这些}人的伤口,而再度拥有了底气,“她用火把我烧成这样,老大,你要为我报仇啊!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你可不能听信这个贱人的一面之词啊!”
“还有吗?”寇骞忽然问。
酒鬼愣了一下,在脑中搜刮一番,确认并无什么遗漏,讷讷地摇头,“没、没了。”
“没了就好。”
酒鬼望着他,害怕恐慌渐渐消弭去,嘴角重新咧起,气焰再起,甚至转头看向崔竹喧,露出一抹挑衅的神色。
可惜好景不长,下一刻,便有利刃直直捅进胸腔,刀柄一转,一抽,殷红的血伴着脏腑的碎片一块儿飞溅出来,碧色的草叶刹那间扮了红妆,靡艳得骇人。
“我、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怎么能……”
寇骞拧着眉踢开那只攀上他鞋子的手,顺势碾了上去,在酒鬼濒死的呻吟声中缓缓开口:“不然你以为,老子为什么给你时间说遗言?”
“在这白原洲,随便折根树枝,揪片草叶,都是跟老子一块儿长大的,你又算什么东西?再说,这土里头,埋的哪个不是跟老子有交情?”
他随手一挥,将刀刃上的猩红甩去,把砍刀重新挂回腰间,转而向崔竹喧走去。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可身后是树,退无可退,所幸那满身鲜血的人只是站在那,用目光一寸寸在她身上扫去,从头发,到眉,到眼,到唇,到纤长的脖颈,到每一处他能看见的、裸露在外的肌肤。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若擂鼓,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去抓些什么东西,衣摆也好,树皮也罢,至少帮着遮掩去她止不住的轻颤。
正于此时,他微微俯身,伸出一只手朝她靠近――那只刚刚杀过人的手。
抗拒的情绪在她脑海里啸叫,本能比理智更先,她抬手冲他甩去。
――她当着一众水匪的面,打了水匪头目一耳光。
第24章 024 贴身护卫 靠得极近,近到,呼……
寻常女子碰到这种事会如何?
会哭喊, 会求饶,会用泪恳求,会以死相逼?
可小祖宗就是小祖宗,与全天下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 所以, 他挨了一巴掌。
寇骞没生出什么恼意,只是望着她眸中的抗拒, 默然把手收了回来, 但身后的嘘声已然响起, 那些提着刀的匪寇歪歪斜斜地笑到一堆,揶揄道:“老大, 看来你不怎么行啊, 讨不到小娘子的欢心,只能讨到一顿打!”
“老大,你不如跟我学学, 保管让小娘子对你千依百顺的!”
寇骞用手碰了碰左脸, 触起些细细的刺痛,大概是被小祖宗的指甲挠破了,低眉再看指腹, 果然沾了点红, 怕是这几日都得顶着张花脸见人, 他不禁有些想笑, 小祖宗惯爱给他出难题。
“嘴闭上, 人收拾了,麻利地滚。”
水匪们得了吩咐,拎起新尸的一只脚,嘻嘻哈哈地离开, 夜风再吹,吹散弥漫的腥味儿,可刺目的红依旧在,在泥地里,在草叶间,在寇骞的满身。
崔竹喧看着他,身上的寒意未退,紧紧地靠着背后粗粝的树干,他叹了口气,便也安安分分地站在原地,免得轻举妄动,连右脸也要挨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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