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竹喧被夸得飘飘然,眉眼弯弯,一双眸子被笑意浸染得格外明亮,指尖一点点抚过绣线,忽而转头看向他,“寇骞。”
“在呢。”
“你以前可为旁人绣过帕子?”
“某是水匪,又不是绣郎,除了小祖宗,谁还能压着某干这个?”
寇骞把那半成品帕子接回来,解开缠在一起的丝线,将那小竹节一点点拔高――拔高了也不好看,可至少,他是确确实实在照着她的画,尽心尽力,没有丝毫敷衍。
她低眉看着帕子,又抬眸看向他,帕子合她心意,大概,绣帕子的人也是。
她用食指点了点他的脸颊,他果然不恼,甚至不躲不闪,唯有下针的动作略有迟滞,她吩咐道:“以前没给旁人绣过,那以后也不许,我给你加钱,就当作是买断了你从今往后所有的绣品。”
“我只喜欢全天下独一份的东西,若是旁人也有,我就不要了。”
*
夏日未过,晌午的日头毒辣,娇生惯养的崔女公子是一刻也受不住的。
寇骞不必盯着也会乖乖听话,但她的午觉是怎么也耽搁不得的,她躺回竹床上,把被褥蹬到墙角,饶是如此,还是热。
可这里不是她的含凉院,没有石床玉枕,也没有水车冰盆,用来纳凉的就只有一把大蒲扇,虽说扇起来还算凉快,但拿着硌手,尤其是她还是个手心受了伤的伤员,哪里做得了这种粗活。
她只在热到不行时,才耐着性子抓起来扇两下,稍稍好些,便将其弃如敝履,如此往复,倒也勉强入睡。
迷迷糊糊间,似听到了点敲门声,她皱眉欲醒,忽而有阵阵凉风送来,将那点燥热驱散,竟睡得更沉了些。
寇骞放下蒲扇,轻手轻脚地出去,打开院门,未来得及打招呼,就听了一耳朵的嬉笑声。
无他,实在是他的左脸引人注目。
“啧啧啧,脾气这么辣的小娘子,得亏老大你受得了!”
阿树挤眉弄眼地揶揄着他面上的划伤,下一刻就被勒住脖子拽到墙根底下,“别废话,说正事。”
“那个,东西分完了,是老大你抽空过去拿,还是我送过来?”
“送过来吧,”寇骞望见面前人一脸的欲言又止,拧眉催促,“还有事就赶紧说。”
阿树朝屋子的方向努了努嘴,苦着脸,斟酌着开口:“昨个晚上闹那么大,今夜还出去么?”
“我知道老大你舍不得那小崔娘子,可咱们这儿上上下下五六十张嘴等着吃饭呢,这天难得晴几日,要是不抓紧时间多囤些粮食……不然咱们就干脆干票大的,劫条运粮船,开张吃三年,省得整日里来来去去,挣的就刚够填饱肚子。”
“心野了?”寇骞冷嗤一声,提议道,“那要不要直接去把县太爷宰了,放你上去坐坐?”
阿树立时将脖子一缩,讪笑着摇头,“那、那哪成啊?要坐,那也是老大你坐,我充其量也就是个、小小衙役。”
“还真想宰?”
“能、能宰嘛?”
寇骞扯动唇角,敷衍一笑,“能啊,我现在就可以先宰了你试刀。”
阿树面色一僵,将嘴巴闭得严实。
“我再说一遍,县令再不是东西,那也是朝廷的官,跟他动了手,无异于谋反,我们这儿才几个人,都不够刽子手砍上一天的,安安分分在河上待着,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够我们活了,要是事情闹大了,招来了剿匪的官兵,这辈子就到头了。”
阿树唯唯诺诺地应了声,垂头丧气地往外走。
“老规矩,渡口汇合。”
“诶!”
送走外客,寇骞将院门重新合上。
经过小祖宗睡的卧房,进了堂屋,坐在摇椅边的矮凳上,重新拿起针线。
他答应她的,总得做到,不论是绣手上的这方帕子,还是,送她平安离开。
*
晚饭吃的是豆糕,一层白面、一层赤豆揉在一起,分成巴掌大的小块,隔水蒸熟,端上来时还冒着白色的热气,得吹上好一会儿,才敢小心翼翼咬上一口。
软糯,可惜不太甜,若是能加些蜂蜜,味道定然要好上许多。
崔竹喧正出神地想着,对面人忽而轻咳一声,将她的目光引去,这才扭扭捏捏地送出来一方帕子,她展开一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绿色的线绣竹子,黑色的线作石头,可这是在她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情况下,但凡抓个路人来瞧,便是打死他,大概也猜不出这是幅《竹石图》。
寇骞神色微僵,当即要把这帕子拽回去,却先一步被她塞进了怀里,“这是我的,你不许碰!”
“这是某绣的。”他试图再挣扎一下。
“帮我绣的,那当然是归我。”但是挣扎无用。
“……行,归你。”
顺利再赢下一局,崔竹喧那得意的神色几乎要漫溢出来,连咬豆糕的动作都大口了些,若不是她怕把仅此一方的帕子弄脏,这会儿铁定要拿出来故作姿态地擦擦压根儿不存在的薄汗。
他一天便能把帕子绣好,那多宽裕几天,是不是也能绣好荷包和香囊?更何况,哪有天天只有一条帕子的,传出去多寒酸?得搭着衣裳颜色,配合着四时季节,白天与晚上也得用不同的,少说,也得要个五六七八九十条吧?
但今日支使他绣一条,他都不情不愿,再提,他多半不会答应。
她这厢正思忖着要如何开口,可那人却先一步出声:“某今夜要出去,大概三天回。”
“你不是才出去过嘛?怎么又要去?”崔竹喧顿时没了吃的兴致,撂下木箸,“你说好要给我当护卫的,哪有护卫见天的不见人影,刚上任就告假的?”
“阿鲤会过来陪你,不会出事的。”寇骞默了下,继续道,“你要的纸墨备好了,还有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你若有瞧上的,便拿去打发时间。”
“不能不去?”
“……不能。”
第26章 026 班门弄斧 这个满脑子只有钱的……
天悬烈日, 晒得人困马乏,索性停车休整,待到太阳西沉时,趁着风凉再行赶路。
青年一副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的模样, 手上却拿着玉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显然,心不静。直到车帘子被掀起, 钻进一个人, 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自明,他今日做了什么?”
来人行了一礼, 坐在另一边的位置, 道:“和先前一样,每到一处,就会派下人去四处采买, 今儿个我瞧了, 买的是一对琥珀杯。”
“琥珀?”崔怀卿轻笑一声,展开折扇,慢悠悠地摇了起来, “他倒是对簌簌的喜好了若指掌, 时时刻刻不忘了献殷勤。”
自琅琊出发时, 蓝青溪准备的赔礼还只是一副翠玉玲珑棋, 行经半月, 零零散散添进各类珍玩字画,原先的箱子装不下,又置办了两口新的,而后连马车都再加了一辆, 这才能稳稳当当地上路。也不知到了虞阳,他们这轻装简行的队伍,要被扩充成什么模样。
“可女公子不是已经在相看下个夫婿了吗?”自明小心地将帘子掀起一条小缝,确定外头的仆从都相隔甚远,这才压低声音道,“要是咱们回去时,恰好撞上,这可怎么办?要不要差人送信过去,好提前准备准备?”
崔怀卿挑眉看过去一眼,语调懒懒散散的,却透着一股子倨傲,“撞上便撞上,蓝氏有错在先,低三下四、赔礼道歉那是他蓝青溪该做的,怎的,我们还得提前原谅他不成?”
“但您不是已在蓝氏家主面前应允婚事继续了吗?”
“半月前应的,半月后就否不得了?”低眉,修长的手指将扇面一折折叠起,用末端支着脑袋,声音带着几分无奈,“簌簌可是下了死命令的,让我把人带回去给她赔罪,我要是不想个借口把人给骗过来,簌簌非扒了我的皮不可,日子还过不过了?”
他一通抱怨完,又觉失了颜面,轻咳两声,试图扳回几分,补充道:“再说,这也不是全然的骗,他若真有那本事,求得簌簌原谅,这婚事自然能继续下去。”
“那要是不能呢?”自明问。
崔怀卿白过去一眼,“他自己不中用,与我何干?”
得,万事都得看自己女公子的心情了,但她那心情,可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自明不由得为那个瞎了眼还得忙忙碌碌的蓝公子同情了片刻,但有且只有片刻,因为片刻后,他就被撵下了车,而后是崔怀卿执着折扇风度翩翩地下来,说是要去县里逛逛,瞧个新奇。
“咱们也去买琥珀杯?”自明把钱袋塞进怀里,匆匆忙忙地跟上。
“买你个大头鬼!”崔怀卿将折扇敲在他脑门上,“这玩意儿家里都多少套了,还买,腻不腻得慌?”
不是,他一个书童,他哪分得清女公子库房里那些个琥珀杯、琉璃杯、白玉杯?
自明撇撇嘴,忿忿不平地去将马牵来。
崔怀卿将折扇插在腰间,利落地翻身上马,攥紧缰绳,一夹马腹,马儿便悠悠地迈开步子,将停憩在林子里的人群丢在后头――反正蓝氏那个要是识相的话,到了时辰就会跟上来了。
只是在经过最边上的一辆马车时,他勒马稍停,微微正了神色,“连日奔波劳碌,待在马车内也无趣,蔡大夫可要出来散散心?”
他候了半晌,才等来一道清冷的女声,“崔公子好意,我心领了,但一会儿得为蓝公子施针,怕是无暇出去。”
“施针?”崔怀卿眼眸微眯,藏了一小锭金进手心,正欲探进锦帘,却被突然闯来的脚步声制止,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扬起个笑,“如此,那只好下次了。”
他骑着马踱步往前,身后的马车旁已站定了一个仆从,俯身行礼。
“蔡大夫,时辰到了。”
*
弯月如钩,静静地挂在墨蓝的天幕中,可江上浪头一涌,又似一叶孤舟,随水而流。
渡口处已然聚集了一窝匪寇,粗布麻衣挎长刀,或坐或站,三三两两靠在一起,分食着布袋子里炒香的瓜子。
“老大怎么还不来啊?”一个匪寇突然道,大抵是因着分到他手里的瓜子已成了鞋边上一堆碎壳,着实没法儿打发时间,他便烦闷地胡乱猜测着,“他不会不来了吧?”
“是不是那小娘子不放人?老大可真是有艳福!”
“啥时候也能有小娘子缠着我啊?”
这厢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嗑,可瞧见从暗处走出的人影时,竟齐齐止了动作,目光盯过去几个呼吸,也不知是谁最先忍不住溢出一丝气声,而后一个接着一个,声音一个大过一个,最终哄笑成一团。
而阿树,是其中之最,“老大,咱都这么熟了,还蒙什么脸呢?”
说着,便要上手扯下那层布,寇骞拧着眉,将身一闪避过,可剩下的人有样学样,嬉笑着一张脸便往上冲,毫无章法地胡乱伸手,他挥开这个、躲过那个,烦不胜烦,偏这群人完全不知收敛,反倒越挫越勇,前赴后继。
“一个个,皮痒了是吧?”寇骞咬牙道,索性将草草收拾的包袱仍在一旁,抽空挽起了袖子。
“好像是有点,”阿树仗着自己躲在人堆,生怕热闹不够大,可劲儿拱火,摸摸手、摸摸腿,最后挑衅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手也痒,脚也痒,尤其这脸上啊,最痒!”
下一瞬,他便被脸朝下砸进泥地里。
局势顿时反转,由原先的多人围攻,变成了寇骞单方面的捕狩,有一个算一个,笑得多猖狂,嚎得就多凄惨,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捂着自己又红又肿的脸。
“还痒吗?”寇骞踢了脚旁边绷直身子撞晕的阿树,笑得让人浑身发寒。
后者忍着痛,努力地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不、不痒了,特舒坦!多、多谢老大!”
寇骞低眉瞟他一眼,冷笑道:“不痒了就麻利地爬起来,再缩在地上装死,我现在就把你们扔河里打窝!”
“诶、诶!”
一行人连呼痛都免了,耸肩低头,如同鹌鹑般列成一排,唯唯诺诺地爬上船,待小舟随水流四散而去,这才对着黑漆漆的江水抱头痛哭。
寇骞倚靠在船头,似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往脸上蒙的布委实是欲盖弥彰,是以,他吩咐道:
“全都把脸蒙上。”
*
笑话,她稀罕寇骞留在这陪她嘛?
崔竹喧忿忿不平地想,把那人昨日睡过的枕头又捞起来打了一顿,而后重重地砸回竹席上,至于那俩撞到一起,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狼狈地滚了几圈,这同她有什么关系,怪它们自己不争气,站都站不住。
这个满脑子只有钱的笨贼、坏贼、讨厌鬼!
发泄过一通,她才稍稍冷静了些许,拿了根蜡烛照亮,进厨房把全家杀伤力最大的菜刀握进手里,总不能真的寄希望于一个七八岁大的小丫头来保护她吧?
尤其,这小丫头看起来,还只会吃。
崔竹喧把菜刀放到了床榻的边角处,保证睁眼的第一时间就能握住刀柄,而后盘腿坐在床上,在把“寇娃娃”用指尖戳倒的第一百三十五回时,阿鲤以隔夜饭不好吃为缘由,终于把锅里剩下的豆糕尽数下肚,撑得膀大腰圆,打着饱嗝走进来。
“老大做饭真、嗝、好吃!”
“也不过就是那样。”崔竹喧冷哼一声,定然是她近日给了他好脸色,他才敢这般蹬鼻子上脸,一点儿不把她的话放心上。
她说的是气话,可阿鲤全然没听出来,坐到桌旁,咋吧着嘴,“比老大做的饭还好吃的,就只有元兴楼的菜吧!”
“元兴楼算什么?不过是小地方的厨子,胡乱把菜下锅,能吃罢了,哪能谈得上好吃?”崔竹喧屈指把“寇娃娃”打倒第一百三十六回,扬着下巴开口,“我崔府的厨子可都是师承宫中御厨,只要是大邺叫得上名号的菜式,就没他们不会做的。”
“寇骞今日做的只是一道豆糕,可我府上的厨子,一顿就能做出数十种糕点,像是枣泥酥、佛手酥、糖蜜糕、茯苓糕、云片糕……哪一个不是松松软软,入口即化?”
阿鲤咽了咽口水,虽说这些糕点她没见过,更没吃过,可这并不妨碍她已经在脑海里幻想,她将嘴巴张大,能一次性塞进几种糕点。刚撑饱的肚子,如今仿佛又寻摸出了点空当,可以再塞添些吃食。
可崔竹喧还在接着往下说。
“既吃糕点,那定然要饮子来配,豆儿水、香苏汤、安乐茶、木樨汤……往里头兑些蜂蜜,再加上碎冰,一口下去,什么暑气都消了,那才叫好吃呢!”
“寇骞那点手艺算什么?班门弄斧!”
阿鲤擦了擦口水,疑惑地问:“老大不是用刀的吗?他开始练斧头了?”
崔竹喧要继续数落的语句一塞,长叹了口气,她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说这些有什么用?
不如睡觉――梦里把寇骞再打上一百三十六遍。
她兴致缺缺地躺下,闭上眼睛,阿鲤却被她搅得情绪亢奋,半点儿没有想睡的欲望,在竹席上翻来覆去,最终还是忍不住,轻手轻脚地爬到她床榻边,甜甜地喊:“阿姐,好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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