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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他思春——岁无鱼【完结】

时间:2025-01-22 17:35:45  作者:岁无鱼【完结】
  崔竹喧脚步微僵,一颗泪珠倏然跌落,又是本能比思绪更先,她提着裙摆落荒而逃。
  “……不见就不见,你当我稀罕吗?”
  熙攘的人群里,有正儿八经渡船的,也有如崔竹喧这般,刚从匪窝子里逃生的,不管哪种,眼下皆是挨挨挤挤地往船下去,她想停步,想回头,可只能是想想。脚下的步子由不得她,后头的人推,前头的人挡,她如同跌入江流的一颗露珠,无力挣扎,只能被浮浪卷着沉沉浮浮。
  待人潮终于散去,那艘船便也驶离。
  她本能地踮起脚尖四下张望,试图在纷乱的人影中寻到最熟悉的那个,兴许,他会悄悄跟在自己背后呢?
  她又低低地唤了声:“寇骞?”
  可她没瞧见那道人影,也没听见那声懒散的音调应她,“在呢。”
  她垂下眼睫,朝船的反方向而去。
  臭贼,坏贼,讨厌鬼,烂泥扶不上墙的破水匪,她一点、一点都不想看见他!
  崔竹喧抹了把眼睛,将帽檐一个劲儿地往下拉,也不管前头的路能不能看清,只留出一个尖尖的下巴露在外面。
  行路时刻意碾着昂扬的草叶而过,稍稍显眼些的小石块都要挨上两脚,大抵是它们生错了模样,一个像他的头发,一个像他的脑袋,故而遭此横祸。
  她依着他的叮嘱,上了车架间缠着黑布的马车,坐在车厢里,从包袱中捡出三块银铤递出去,也是在这时,她才知道,他给她收拾了哪些行李。
  她来时的衣裳,她新做的衣裳,零散的铜钱,成串的铜板,大小不一的碎银,整整齐齐的银铤,还有一小锭色泽黯淡的金子。金子质软,她拿起细瞧时,还能见到深浅不一的划痕,最深的那一道里还残余些暗色,是泥?还是,血?
  他当真什么东西都没有留,就连只剩下一只的锦鞋也被认真清洗干净,放在包袱里。
  车夫乐滋滋地收下银铤,将鞭一甩,马儿便被驱赶着向前,拉动后头的车轱辘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然后越转越快,行驶在这乡野小道间。只是小道崎岖不平,车厢内又无软枕靠背,难免颠簸地摇来晃去,崔竹喧只能匆匆地系上包袱,紧紧抓住车壁的梁木,以免自己跌下去。
  侧方的帘子被风掀起一角,翻涌的河水已不见了踪迹,层层叠叠的林木也愈发稀疏,取而代之的是青檐灰瓦、错落民房,来往的行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络绎不绝,每隔几步,便是小摊,卖炊饼、卖珠花、卖彩绳、卖泥人,各式各样,多不胜数。
  脚步声、交谈声、吆喝声、嬉笑声掺杂在一起,难舍难分,莫说是平日的白原洲,便是那两场堪称盛大的宴席时,也不及这寻常街巷一角百分之一的热闹。
  可这仅仅只是个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荒僻的县。
  车夫把她放在了巷尾,地面微湿,不平处尚有未干透的水洼,却比稍稍沾了水就糊成一滩黏脚烂泥的白原洲好上太多,她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路面走出去,一眼就瞧见,在一众低矮屋脊中挺拔矗立的、汾桡县最大的酒楼。
  崔竹喧撑着油纸伞在它面前站定,微微抬头,便能瞧清它的全貌。
  也不过才三层楼高,梁宇黯淡,朱漆斑驳,悬在正中的匾额书着“元兴楼”三字,行之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差劲得很。
  她这般想着,面前却突然凑过来一个店小二,拍拍胸脯,眉飞色舞地朝她介绍起来,“这副匾额可是今科的进士老爷亲笔题写,您瞧瞧,边上还有他的印鉴呢!这般行云流水的字往上一挂,咱们整个元兴楼都透着一股书卷香,客官不妨进里头坐坐,也沾沾文气!”
  一甲三名为状元、榜眼、探花,二甲头名为传胪,只敢称一声进士,说明至多不过是二甲第二名,连官职都捞不到一个酸腐文人,也配让她沾文气?
  崔竹喧轻嗤一声,撑伞离去。
  小二往边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没见识!”
  *
  青启洲的房价贵得吓人,住上两晚的银钱,足够敞开肚皮喝个七八日的酒水。阿树将钱袋子里那三瓜俩枣珍而重之地数了又数,到底还是尽数安置回钱袋里,小心翼翼地系回腰上。
  人也不是非要在屋子里睡觉的嘛,幕天席地也颇有几分游侠的风范。
  他将斗笠盖在脸上,架着条腿,枕着半边胳膊,窝在舟里,睡得也一样香,只是这江上夜冷风寒,吹得人瑟瑟发抖,他不由得将衣领攥紧,试图多拦些风免进里头作乱。
  正值半梦半醒间,却觉刮皮的风少了大半,他扒拉下斗笠,眯着眼睛望见船尾一个人影,头顶着一轮月亮,不声不响间,却将他买的好酒喝了大半,空了的酒坛子横七竖八地放着,河边的浮浪撞来,登时有个稳不住身形,骨碌碌地自船尾滚到船头,停在他的手边。
  偷喝偷得光明正大,一点不避着人。
  阿树爬起身盘腿坐着,揉着头发四下张望一圈,没瞧见另一个人影,当即愕然地看过去,“不是吧,你还真把人送走了?”
  “……不然呢?”寇骞摇了摇手中的酒坛,听得一点微弱的水声,故而仰起头,让残余的酒液顺着瓶口淌进他的嘴里,待最后一滴都流干的时候,他恹恹地把空坛子扔开,去抓边上的新酒,再揭红封。
  “我还以为你装装样子就算了,结果来真的,弄得现在后悔都没地儿哭去,”阿树当真是恨铁不成钢,气不打一处来,忿忿不平道,“你不是喜欢那小娘子喜欢得紧么?就不知道抓把劲,哄得人留下来?”
  “留下?留哪?白原洲么?”寇骞垂下眼睫,去看漆黑的河面,倏尔自嘲地牵动嘴角,“白原洲是什么地方,她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一群黑户、隐户、逃奴、逃犯汇聚的地方,吃喝靠偷,金银靠抢,一辈子漂泊水上,至死不可上岸。若敢偷渡,轻则刺配充军、罚为劳役,重则酷刑加身、当街问斩。”他顿了下,一根根松开在酒坛上攥至发白的手指,轻嗤一声,“……我怎么能留她、怎么敢留她?”
  阿树皱巴起一张脸,也往嘴里灌了一口酒,闷声道:“那你跟着她一块儿逃出去不就是,那姓金的家大业大,能运出去一个人,就能运出去两个人,你走了,我在白原洲当老大,大家的日子还不是一样过!”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
  “老大呗,还能是谁?”
  “我是,松荆河上最恶名昭彰的凶匪,”他一字一顿,艰涩地开口,“金玉书就是一头撞死在船舷上,也绝不敢渡我出去,至于她,但凡传扬开去,跟我有一丁半点的牵连,那都是勾结匪寇,论罪当诛。”
  长夜一时沉寂下来,天上月色皎洁,河里水色潋潋,一切都好,唯有此事无解。
  寇骞倚着船头躺下,忽而低低地笑了几声,“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很快就能回去了,当金尊玉贵的女公子,选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成婚,依她的性子,可能还要纳几个面首,养几个外室,届时,一大堆人捧着她、哄着她,任凭她驱使差遣,没几天就该不记得我了。”
  “那你就甘心?”
  “可能今日生,可能明日死,等死时,心自然就死了。”
  将坛中最后一口酒饮罢,他道:“回去吧,回白原洲。”
  阿树解开绳索,撑船离岸。
  寇骞许是醉得不轻,拿着空空如也的酒坛俯身去捞月亮,可月亮顺水流去,并不归他。
第39章 039 渡口分茶 恶匪寇骞,赏银百两……
  崔竹喧用几枚铜板向路边的摊贩问来了去渡口的路, 沿着直道行到尽头,而后穿过右边的窄巷,便能望见了。
  她撑伞独行,目光越过来来往往的行人, 落在街角青砖上一张泛黄的纸上。
  纸的边缘已有数道豁口, 向内卷曲着,又或被风、被路过的孩童撕烂, 纸上墨色黯淡, 但线条尚且清晰, 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人形,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一双冷冽的眸子透着狠戾, 任谁来瞧,都是个亡命徒。
  画像下是几行字,言简意赅地书着:恶匪寇骞, 赏银百两, 生死不论。
  她不自觉收紧了握住伞柄的手,强硬地将目光扯开,压低伞沿, 遮盖住每隔数十步便会闯进她视线里的通缉令。
  这般闷头走了一个时辰, 可算到了渡口, 货船、客船、游船、渔船一字排开, 黑红白蓝各色旗帜分别悬在桅杆之上, 风停时,尚且恹恹地耷拉着脑袋,风起时,立刻抖擞了精神, 昂扬着张牙舞爪。
  崔竹喧微眯起眼,挨个望过去,只是距离太远,难免瞧不真切,她只好站得更近些,登上台阶,小心避开歇脚的船工、装卸的力夫,踩着码头上陈旧的木板,一步步向松荆河走去。
  “站住!”她的目光才探向新靠岸的船只,面前忽然闯来个黑黢黢的人影,满身横肉、五短身材,本就同山獠生得像极,又一副粗糙的嗓音,将她惊得心神一凛,“这是力夫要走的道,别过去碍手碍脚的,除非你这细胳膊细腿的,也想来做扛沙袋的活计。”
  力夫走得,她就走不得?这朝廷修的码头,难道还是力夫们出资筹款的么?
  她下意识想要刺回去,可她身边没有扈从,而他,猪蹄膀那么大的拳头左右各长了一个,她倒不是怕了,只是不愿跟一个莽夫硬碰硬罢了,故而,强忍下怒意换了个方向走。
  可这回,拦路的变成了个一口黄牙的地痞,整张面皮挤皱在一起,露出个自以为和善的笑容,“小娘子可是要租船?”
  崔竹喧眉心一蹙,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冷声道:“不用。”
  “别拒绝得那么快嘛!”不应声倒还好,清脆婉转的声音一出,地痞顿时眸光一亮,死皮赖脸地贴得更近,“不租船也成,是要买河鲜?鲫鱼、鲤鱼,还是草鱼、蛤蜊?小娘子只管说想要什么,我刘壮就是下河现捞,也给你弄过来!”
  “什么都不要,你让开,别挡路!”她话中不由带了几分火气。
  地痞面上的笑容却更大了些,目光顺着她露出的一小截白皙的下巴打量进去,调戏似的吹了几声口哨,引得她怒目而视时,忽而攥住了她的披风,猛地一拉,一双带着惊惶的眸子便显露人前。
  地痞目光迟滞一瞬,喉头滚动,喃喃出声:“老子这辈子还是第一回见这么水灵的人,一千两睡一晚的花魁娘子,也就这样了吧?”
  他这厢还没回神,一个包袱就当头朝砸下。
  “无耻之尤!”
  她打不过刚刚的壮汉,难道还打不过眼前的流氓吗?
  男人简短的一声哀嚎显然不够崔竹喧解气,她咬着牙毫无章法地抡砸过去,包袱里的银铤每挨着皮肉一下,便少不了一块红肿淤青,地痞躲闪不及,只能抱头鼠窜,她却往他臀上狠踹了一脚,他顿时狼狈地扑倒在地。
  “别、别打了!”
  他说别打就别打?他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支使她做事?
  崔竹喧不止不停手,反倒添上了两条腿,连踢带踹,只恨脚上穿的是如意鞋,若是重台履还能借着坚固尖锐地鞋底叫他疼得满地打滚,虽说,现下也没好到哪去,呲牙咧嘴、鼻青脸肿的。
  “大胆狂徒,敢在码头闹事,跟我去――”官府挎刀的一行人匆匆赶来,握着刀柄,刃半出鞘,威吓的词句尚未说完,便遭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瞎了你们的狗眼不成,歹人在这,却向我拔刀?”崔竹喧一双眸子淬了火光,怒意更盛,往地痞腰腹又补一脚,他便滚了几圈,恰停在衙役的面前,“这厮出言不逊,冒犯于我,你们还不快把他压回县衙,严加审问?”
  为首者被这番气势一迫,下意识就要应承下来,那地痞却顺势抱住了他的裤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休要听这个泼妇倒打一耙,小人只是上前搭了两句话,就被她毒打至此,该把她抓起来才是!”
  衙役看了眼模样凄惨的地痞,又看向盛气凌人的崔竹喧,怎么想脚边的这个才更像受害者,于是重新板起脸,欲要说道说道,却被边上的捕快扯了扯袖子,凑近耳语。
  “头儿,这人咱们得罪不起啊!”
  他顿时拧起眉头,听得一通细致分析,“你先看她那衣裳首饰,又是绫罗,又是金簪,说明什么?非富即贵啊!再看她那气势,自来都是民怕官,好比老鼠见了猫,她呢,不仅不怕,反倒对咱们颐指气使的,定是平日里就仆从成群,使唤惯了。”
  班头仍有些疑虑,“说不准就只是装腔作势呢?”
  “这女郎来头大不大得靠猜,但这地痞定然没有来头,咱们何必去赌这一遭呢?”
  班头默了下,踢开缠在腿上的手,朝后头使了个眼色,立有一条粗麻绳将其捆起,刘壮还要喊冤,便连嘴都叫抹布堵了个严实,如一头待宰的牲畜般,押到了队伍的末尾。
  “女郎受惊了!”
  崔竹喧面色稍霁,从包袱里摸出一条银铤递过去,“诸位辛苦。”
  一班衙役面上的笑容立时变得真诚、热络起来,嘴上客套了两句“不敢当”,可攥着银铤的手指是一根也舍不得松,若非顾及着人前的颜面,怕是已经把银铤塞进后槽牙间一验真假。
  闹剧散去,合该各行各道,一拍两散。
  偏那班头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不去跟手下商讨银子怎么分,反倒微眯起眼睛,问起了她的去路,“女郎孤身一人来码头,所谓何事?”
  崔竹喧眉头一压,生出几分不耐,但迫于没个正经的手实傍身,若惹来疑心,他们非要查验身份,自己必然露馅,只能斟酌着字眼回答:“寻亲。”
  “何方的亲?为何只你一人去寻?”
  “爹娘病逝,临终前,让我去投奔表兄。”
  班头瞟了眼她艳色的衣裙,又问:“既是父母亡故,为何不守孝?”
  “自然是孝期已过,”崔竹喧轻嗤一声,语调微冷,“你要不要再问问我家住何方,父母姓甚名谁,葬在何处,墓碑何人所刻,坟头草长几寸?”
  班头面色一僵,干巴巴地道了声歉,显然,他并无诚心,崔竹喧也并不原谅。
  他换了个和缓些的语调继续道:“这码头龙蛇混杂,女郎不妨说说要寻谁,我派兄弟们帮你走这一遭。”
  “寻我的表兄,金玉书。”
  *
  街边的茶肆内,原还有几个喝着粗茶的散客,可一列挎刀的官差鱼贯而入,哪还存得住半点儿忙里偷闲的雅兴,将碗底剩余的茶水往喉头囫囵一贯,在案上排几枚大钱,便匆匆离去。
  “上七碗散茶。”
  班头往柜台前扔去一小吊铜板,比着人数点单,没一会儿,小二便端上来一摞空碗,一字排开,依次撒进茶末,再拎着水壶一浇,七碗散茶就成。
  衙役们挨着板凳就坐,端起粗瓷碗,稍稍吹开散逸的热气,便啜饮起来。
  崔竹喧低眉望向茶碗,暗沉的茶末被热水浸透,舒展开来,也还是茶末,整碗捞起来,也不定能拼出片完整的叶,这种浑水,也配称作茶?
  “嫌次?”班头注意到她一口未动的茶,问道。
  “兴许是我不渴呢?”
  班头意有所指道:“女郎现下不喝,没准之后就没得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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