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堂内静悄悄的。
只剩破旧的木头窗,吱呀吱呀的,煽动着夏日的暖风。
送来的风吹拂着县令身上,洗得发皱的麻衣。
他就静静站在那,圆润的身量,头上还带着白色的厨帽。
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他是一个县令。
可褚岁晚却觉得。
对方的脊背,其实一直都挺的很直。
只是他们第一眼,都下意识的把目光,放在了对方肥胖的外表。
也在忽略了他藏在血肉之下——
那满身的文人风骨。
这时,这位文官颤抖的抬起手,低下头。
因身材的缘故,他行的官礼并没有很正范。
但褚岁晚知道,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亦如为官,亦如为夫,为父。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孤竹翊……不过是尽本分,何德何能受此一礼啊,多谢诸位!”
嘀嗒。
泪水滴落在黄泥板。
很快便把黄泥染成褐色。
低下头的孤竹翊红着眼眶,眸中有感动,有委屈,有不甘,有不忿,但在此刻都化作一抹释然。
只是最后,他闭了闭眼。
掩盖住了那混在水光中的惭愧和内疚。
过了一会,几人从县衙走出,孤竹翊在前头领路,南初和他并肩,两人颇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此去是前往西陵二十年前的一个戌边将士的府邸,那时的大凉和南疆关系紧张,虽不像先皇在时那般,经常开战。
但还是时不时有点小摩擦,所以西陵一直都有将士驻守。
可在二十年前,南疆和大凉突发一场大战,这位戌西将士因通敌叛国,被就地正法。
之后也不知发生何事,南疆女皇主动示好,签订停战盟约。
而南初不远千里,从京城到西陵,据说是此案存有疑点,被人拿出来重翻。
因案件卷宗当年收入大理寺,故而由大理寺派人前去查证。
南音感叹了一句:“若这事真的判决有误,那得多少冤魂不得安息啊。”
褚岁晚亦有同感,这位戌西将士的事迹,她也略有耳闻。
对方姓浞,家族世代驻守西陵,名将代代辈出,将门世家当之无愧。
其祖先和她祖先,以及被罢黜爵位定国公府祖先,都是当时追随大凉开国皇帝,打下江山的左膀右臂,可谓用兵如神。
唯一不同的是,这位沽将军是平民出身,在尘埃落定后,他拒绝了帝王的官爵封赏,主动揽下驻守南疆和大凉的交界处西陵的任务。
于是子孙后代,皆长住西陵。
日复一日,毫无怨言。
相应的,远离了权力中心,自然也就渐渐被遗忘,只有战事起,人们才会想起这位开国名将。
其实褚岁晚是不相信,对方会是通敌卖国之人,能忍下对权力的欲望,揽下没有回头路的戌西任务。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出卖自己的国家。
正想着,南音惊讶的“咦”了一声,“我刚刚就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白槿说去逛逛,怎么现在都不见人回来?”
此话一出,南音收获了左右两位哥哥的注视,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怪怪的。
虽说白槿是半路认识的,但好歹这几天也是朝夕相处,她关心一下不是很正常,怎么这两人都一脸意味深长的样子。
听南音提起此人,褚岁晚的脑海不由得掠过这几天相处的画面,期间有她和奚云祉都故意给他机会了,他都未曾控蛊,反而魂不守舍的。
这让褚岁晚想借此揭露他来审审,都没机会。
不过他不控蛊也好,要是那家伙都蛊发,遭罪的可还有她。
那样的事再来几次,她哪里受的住。
奚云祉也觉得有些纳闷,怎么这个白槿这几天,就没动静了呢。
真是无趣。
他还想……
青年吞了口唾沫,蓦地侧眸,看了一眼褚岁晚。
而后又迅速回正视线,像是怕被发现那般,纤长的睫毛煽动个不停。
褚岁晚自然没有错过他的注视。
乌亮的瞳仁微微滑动,古怪的瞧着青年。
当看到对方颧骨晕染的潮红,黑眸微睁圆,这怎么又红脸了。
心里有一股强烈的直觉,在告诉她青年的红脸,肯定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该不会,是在想那些事吧。
这可是青天白日。
这时,走在前面的孤竹翊,似是碰到了熟人,谈话的声音传了过来。
“何叔,这路疙瘩多,您走路可得多看着点啊。”孤竹翊眼疾手快的抓住面前撞上他,又被地上坑洼差点扳倒的中年男人。
明明自己肩膀被他用力碰了一下,神色却是担忧的看向对方。
唤作何叔的男人,头发半白,身量高但却很瘦,眼尾有一道狭长的疤痕。他见是孤竹翊,忙道:“瞧我这眼睛,县令您没被我撞疼吧。”
孤竹翊摆了摆手,笑着道:“没有没有,我一点事都没有,倒是何叔您是不是碰上什么难事了。”
何叔叹了口气,“说起我就愁啊,我家小玲也不知怎么了,这段时间,脸上一直反反复复长脓包。姑娘家爱美,她因为这事,茶饭不思,整个人都变得浑浑噩噩的,这不今天药煎完了,我就想着抓紧去药铺买药回来。”
“怕耽误时辰,走的急了些,没注意前面有人,撞到了县令,真是对不住啊。”
孤竹翊眸色闪烁了一下,但很快恢复过来,宽慰的拍了拍何叔的肩膀,继而又从怀里拿出一袋银子,不顾何叔的阻拦塞在他手里。
“何叔,这钱您拿着,给小玲抓点好一点药。”
“县令这可使不得啊,我怎么可以要您的钱。”
何叔眼里泪花凝动,县令真的已经帮他们这些穷苦百姓太多了。
“何叔您这话,可就生分了,”孤竹翊佯装生气,不赞同的道:“我们西陵镇都是一家人,遇上困难,就得互帮互助,莫不是何叔嫌我这钱太少了,看不上不想要?”
“没有的事,多谢县令啊。”何叔抹了抹眼角,不停的道谢。
在后方的褚岁晚神色若有所思,目光落在孤竹翊的手。
倒不是说这一幕很奇怪,只是为什么,这孤竹翊往外掏钱时,他的手会抖呢。
按理说,能做包子的手。
应该不会有抖动的习惯。
寻思了会,褚岁晚转头,想探探那位称是百晓生也不为过的皇子口风,不料,她话都还没说出第一个字。
便见白衣青年弯着眉眼,径直往一个方向走去。
那模样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他愉悦又新奇的东西。
褚岁晚顿了一下,刚想叫停他,手臂却是被小郡主拉着往前走。
“二哥哥,沽府到啦,咱们快去瞧瞧。”
见此,褚岁晚只好先跟着南音,来到一座贴着封条的府邸前停下,此时孤竹翊正抬手小心翼翼的撕着白条,嘴里解释道:
“这里便是沽府,之前查封后,再没人来过。”
沽府的规制并不大,府邸单从外围看,就已能联想到里边的简素古朴,但因在远离街道的后方,此地倒也算空旷。
白色的围墙爬满了青苔,四处都是裂缝,从里头长出的杂草高过围墙。
上面蜿蜒的碧绿藤蔓,绕了一道又一道,弯弯曲曲的来到府门顶头,覆盖着厚尘土的牌匾上,开出一朵粉色的小喇叭花。
昔日的功勋消散于尘埃,唯于日复一日生起的风,吹来些许花草的种子。
让其寻着传承的记忆。
来给这座世俗遗忘的荒废府邸,在悲伤的底色之上,染着别样的生迹。
褚岁晚看着,忽然觉得眼底有些晦涩。
南音也沉默下来,透过眼前的景象,她想起了她再也回不去的家。
一时之间,落寞的气息萦绕在四周。
但在他们的身后,却不知为何突然围上了停驻观望都百姓。
他们众多纷纭,神色大多都充满疑惑。
“这不是那个……沽大将军的住所,县令来这是做甚?”
“据说好像是京城来人了,说是要重新查证沽府的罪行。”
“我可听说啊,沽大将军是被冤枉的,你们看到站在县令旁边的人了吗,那可是威名远扬的大理寺卿,此次就是特意来给沽府翻案的。”
这些谈论传到站在府邸前的几人耳中,他们神色皆是严肃起来。
褚岁晚拧了拧眉,此处明明是偏僻之地,怎么会无缘无故来那么多人,而且还知道了他们的意图。
这是有人想借机煽风点火。
黑眸锐利的一一扫过来人们的面孔,但没等她找出些什么,人群蓦然又爆发出一句声音。
“这个案件,当年不是骠骑大将军审的吗?怎么现在还有翻案一说,莫非真正通敌叛国的另有其人?”
第77章 红色,真的有那么好看吗?……
夏光炙热,风扑在脸上温温热热的,薄衫于身,后颈还是止不住浮现出细密的汗珠。
耳中听着身后沙沙作响的藤叶,面前是百姓嘈杂的议论声,风吹话论使得尘封的偏僻一角,以另一种方式变得热闹。
眼瞳有抓获到熟悉的身影,褚岁晚却无心追随对方。
你会变得和我一样。
蓦地,脑海中浮现出这一句话,纷乱的画面在不停串联组合。
夜幕下的剑刃对峙,视线相对的那一双眼睛,逐渐和在渡头初遇时,对方鼻青脸肿的面孔到现在消肿后。
镶嵌在一张很普通平凡容貌的眼眸重合。
为何在温怜的慈目中,她看到了无尽的恨意。
原来一切的缘由是出自这里。
大凉王朝中,唯一获得骠骑大将军称号的——
只有她的父亲,魏国公褚聿桉。
褚岁晚垂下眸,遮盖住眼底复杂的情绪,就着这样的姿势,慢慢转过身。
她有点不想听,也不想看。
要是能听不见就好了。
咚咚。
倏忽,耳边响起一阵清脆的鼓声。
她怔愣的抬起眸,便见刚刚不知去哪的白衣青年,带着一身红色回来。
见她望来,他如玉雕一样的手,捏着拨浪鼓的柄,再次咚咚敲响起来。
简易粗糙的拨浪鼓在他的手中,好似变成了一件绝世的珍宝,上面正氤氲着一层金光。
此时,他笑着问她:
“这鼓声好不好听?”
“还有这个,”他举起另一只手的糖葫芦,颇为骄傲的抬高眉眼:“它是草耙子上最红最大的那串,肯定也是最好吃的那串。”
“有一个小屁孩还想跟我抢,可惜他银子没有我多,最后这串最红最大最好吃糖葫芦,被实至名归的我拿下。”
语气很是得意洋洋,丝毫没有跟小孩子抢吃的扭捏。
“噢,对了,还有这个。”
青年弯着潋滟的眼眸,不顾众人的注视,在褚岁晚面前优雅的转了一个圈,雪白的衣摆乘着风扬起,似一片片在阳光下盛开的雪莲。
很漂亮,也很稀有。
挂在他脖子的红色风铃,叮咚作响。
像是在为雪莲的盛开奏乐祝贺,也触不及防的响在她的心间。
让她一点一点变得柔软。
变得不能把目光,移向旁人分毫。
而耳中。
也仅剩他的说话声。
他接着道:“我一眼就相中了这条挂铃,红色的,很好看,响起来也很好听。”
褚岁晚抿了抿唇,问他:“红色,真的有那么好看吗?”
好看到,他只选红色。
“好看。”奚云祉毫不犹豫的说道,几乎是在她话落,就立马接话。
他看着褚岁晚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重复道:“红色,真的很好看。”
“我很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褚岁晚眼睫微微颤动,她沉默的注视着这对浅褐色的眼瞳。
在里面,她看到了一抹火红的身影。
那正是她。
旁边一字不差听完的南音撇了撇嘴,想怼一句真幼稚,最终就是默默的憋了回去。
算了,幼稚也有幼稚的好处。
起码,他还可以褚姐姐笑。
也不知道是哪个家伙这么缺德,竟然在褚姐姐面前挑起这事,真是拙劣的手段。
简直就是小人。
她看到了,那个说话的人。
乌鸢清淡的面容,难得表露些许怒气。南初不动神色的看着这一幕,自从碰上他们,惊讶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而且他总觉得看着这两人的相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是跟他看到孤竹翊和其夫人时,一模一样。
可这明明是两个男子啊。
大理寺卿蹙了蹙眉,目光再度从红衣少年面庞掠过,眼眸浮露一丝暗芒,其后跟随县令的指引,跨进门槛,迈进了这座府邸。
他一直都知道,当年判决沽府的人是对方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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