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第二日,宋允知依旧被“请”了出去,被郑廷带着,见了齐国的诸位大臣。
郑廷似乎真的想要收拢他,不仅给足了他体面,还将自己的过往生生剖析了一遍。出人头地之后,很少有人愿意回忆自己那不堪的回忆,但是郑廷则不然,他很乐于跟宋允知分享这段经历,甚至想要对方的认同。
宋允知猜测,他便是凭借这股恨意一直走到现在的。有些人天生偏执,郑廷便是如此,本性偏执又遇上了这些磋磨,怪不得人有点疯。
四下无人,郑廷还在滔滔不绝地倾诉自己的“政治主张”,但是在宋允知看来,这大抵只是极端仇富之下产生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等你我合作,咱们杀入建康,将那些世家大族、达官显贵全都杀了如何?男丁处决,或者直接阉了,女眷则为奴,凡是世家,不论男女都不无辜,朕要让他们都生不如死!”
“将他们的田产分给百姓,再将他们的钱财充入国库,朝中只提拔寒门,实行均田制,禁止土地买卖跟人口买卖。届时,天下就再没有贫富之分。”
宋允知看着狂热的郑廷,忽然道:“你憎恶世家。”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郑廷反问:“难道他们不该被憎恶?他们享受着万民的供养,却瞧不起供养他们的百姓,将百姓称之为贱民,这样的人,就不配活在这个世上,他们该死!”
宋允知也承认,世家里面确实有嚣张跋扈的,有为非作歹的,将这些恶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但不是每个人都该死,况且,他不由得提醒郑廷:“你如今坐上了帝位,假以时日,你的后代也是权贵,你提拔上来的官员,他们也是权贵,再过两三代,这些新贵也会成为世家。”
他会成为他所憎恶的人,屠龙者终成恶龙。
郑廷一怔,随即脸色又是一黑,似乎没想到宋允知能说出这样让人倒尽胃口的话:“朕与他们不一样。”
宋允知只是包容地笑了笑。
郑廷恼怒起来:“你不信?”
“我信与不信,重要么?你能管束得了自己,百年之后还能约束得了你的儿孙?”宋允知直接捅破了窗户纸,他倒是想看看,郑廷这下还要怎么才能逻辑自洽?
郑廷铁青着脸坐在原地,不言不语。
宋允知接着道:“你可曾想过,你所憎恶的人,他们依仗的不是世家,而是权力,只要权力在哪里,便总有人以权谋私,你想要通过这些政策禁止,下场估摸不会太好。”
“我从没想过善终。”在郑廷看来,他从来都是一个纯粹的人,他做这些不求回报。
宋允知却觉得他真的疯了,一点实话都听不得,可他还是想要试图改变一下:“你想要惩治有罪的权贵、提高百姓地位,这些夏国也在做。甚至我可以向你保证,今后夏国还会做的更多,我会给陛下上书改革。与其一棍子打死权贵,不妨先允许平民百姓向上流通。我们皇帝陛下便一直在筹谋,这些年百姓可以通过科举入仕,也可以由吏入官,国子监更开设农学院,研究高产的作物惠及百姓,包括我在光州兴商贸、建学校、修道路,如今也都初见成效。一件事不是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徐徐图之,或许对百姓才是更好的解决之道。”
宋允知说完,嘴唇都说干了。他跟他先生一样,一直都想着改革,但是任何改革都不是一蹴而就的,看得出陛下也想改,但是还没下定决心,所以宋允知才一直没说,只是私下一点一点试探。索性,陛下从来没有叫停过。
若是今后陛下能彻底下决断,此事还能推行得更远。
宋允知是推心置腹,可是再见郑廷,对方却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仍旧固执己见,一心只想将那些世家彻底铲除。宋允知心中不免失望,但是转念一想,这人三四十年间一直都是这样偏执,又怎么可能会被他三两句劝服?他始终觉得自己才是正义的一方。
二人不欢而散。等到宋允知回去之后,别庄的气氛更凝重了,齐国人对宋允知太礼遇、太客气了。
当日,又拖出去一个不信邪,想在信中指责宋允知是叛徒的。
他们这儿总共也就只有三十多人,即便一天杀一个,一个月也就杀完了。众人被关在这里,本就情绪紧张,如今又被区别对待,甚至连写信都不能畅所欲言,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当天夜里,有人甚至直接冲到了宋允知跟前想要动手。
不过那人刚有动作便被吕蒙给制服了。
他被辖制住手脚,却还冲着宋允知叫嚣:“有本事你就让齐国人杀了我,他们不是最听你的话吗?”
“他们都怕你,我不怕,我堂堂正正,清清白白。”
“你们不敢骂他,我来,我就不信陛下会纵容一个叛徒!”
江亦行攥着拳头,深深为允哥儿感到不值。
那人还在怒骂,忽然见,眼前闪过一丝寒光,下一刻,脖子上贴上了一把长剑。剑身泛着银色光泽,锋芒锐利。
烛火跳跃,宋允知半张脸隐于黑幕之中,模糊的轮廓平白添了分凌厉逼人的盛气:“你若想死,不必别人动手,即刻便能成全你。此乃陛下亲赐尚方宝剑,三品之下,斩而后奏。”
众人呆住,随即看向唐丞相,陛下就这样信任宋允知,这样的信物都给了?
第130章 被杀 抛弃幻想,准备反击
死是不敢死的,不过嚷嚷两句而已,谁能想到宋允知竟然真有依仗。
陛下的信物在此,就算宋允知真杀了人又能如何?
原先闹事的人闭嘴了,甚至在场之人都打消了告状的念头。陛下如此信任宋允知,他们跑过去告状都显得可笑。
闹事之人服软,这场戏自然也就唱不下去了,最后唐郢出面将闹事者训斥了一顿,命各人回屋歇息。
礼部右侍郎同孟溪关系不错,孟溪又跟宋允知师出同门,他看在孟溪的面子上还宽慰了宋允知两句:“这两日发生的事情有点多,他们心中害怕,一时说些风言风语也是有的,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宋允知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先休息吧,今后不知还有什么戏码呢。”右侍郎叹道。
他是同江亦行等人一道先过来的,已经被关了快两个月了,心态比后来的这群人平和得多,他相信朝廷不会放弃他们。
郑廷的人却看了一出好戏,回去之后还学给郑廷听。
郑廷冷嗤了一声,觉得废物就是废物,真不知道夏国那个懦弱无能的皇帝要他们有何用。照他说,直接杀了一了百了。
郑廷折磨宋允知还不够,还写信去折磨夏国皇帝,耀武扬威地跟他炫耀,他的好知州已经被他诏安,从今往后便是夏国重臣。
他是答应了夏国那些使臣送信,但送不送的出去就是另一说了,明摆着怒骂宋允知的未曾送出去,但是字里行间指责宋允知跟齐国关系过近的信,却都被挑拣出来送回去了。
真真假假,是是非非,足够那些人臆测了。
郑廷单独写给皇上的信,皇上阅过即焚。他知道此行危险,若不是允哥儿坚持,皇上是不会让他去的,即便齐国真的将五州舍出来其实也没必要。
如今悔之晚矣。
萧宝玄坐在父皇身边,亲眼见到齐国的信被烧毁,黝黑的瞳孔中映照着跳跃的火苗。
他没问允哥儿能否回来,就目前的情况看,齐国不会轻易放人。唯一让他稍微好受一点的是,幸好允哥儿不是一个人。父皇当初决定将闹事者全都送出去陪允哥儿也是经过一番挣扎的,但是萧宝玄从未动摇过,甚至一直在旁鼓动。他就是要将这些世家大族出身的官员送出去,哪怕会有危险也无妨。
父皇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了。对付这种蹬鼻子上脸的官员,心软没有必要。若非他们贪生怕死,北地早就收复成功了,允哥儿也没必要以身犯险。为君者,该心狠的时候就得心狠。
萧宝玄提醒道:“父皇,那郑廷既然想让允哥儿跟夏国一刀两断,必定还有别的招数,您可不能任由他们污蔑允哥儿。”
皇上已经后悔将宋允知送出去,怎么还眼睁睁看着他被污蔑:“朕会看着的。”
同样的错误,犯一次就足够了。
果不其然,几日后,夏国使臣都信便送来了京城。比起郑廷,他们送回来的信更有说服力,一夕之间,朝野内外便都议论起宋知州是否已然叛国。
有好事者推波助澜,希望此事越闹越凶,可出人意料的是,国子监跟大多数读书人都出面,力证宋允知的清白,尤其是光州一带的百姓,完全听不得旁人说宋允知半点不好。他们自家的知州什么品行,难道不比旁人清楚?
隔壁庐州倒是有些人大放厥词,被光州人拉过来狠狠揍了一番,不服气就再揍,逼急了连那边的官员他们都揍。光州凭着武德充沛,成功以理服人。
商贾们也因为商会一事,还念着宋知州,不觉得对方会是什么背信弃义之人。至于朝中,跟宋允知最不对付的那一批人已经被送出去了,余下之人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都选择缄默。
皇上看了两日,见事态可控,终于放下心来。怎么感觉,那些人被送出去之后,连朝廷都正常多了?
夏国坐得住,可真是太叫郑廷失望了,他恨不得夏国皇帝方寸大乱,将宋允知逐出夏国才好呢。还不等郑廷再出手,宋允知便先一步找到了郑廷的。
听完宋允知的话,郑廷多少有些惊讶:“你想送他们回去?”
宋允知点头:“你若是想让夏国与我一刀两断,单独留我一人,难道不更明显吗?”
“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您若是想动手,早已经动手了。”郑廷杀人从来不需要借口跟理由,宋允知确认郑廷这会儿不可能杀他,甚至还挺看重他。往后要怎么脱身,宋允知自会想办法,如今要紧的是将这些蠢货送回去。若是留他们在这儿,宋允知生怕自己哪一天被他们活活气死。
郑廷大概被宋允知话里的笃定给愉悦了,一反常态地好说话,立马答应放人离开。
“真放?”
郑廷好整以暇:“骗你作甚?”
“多谢。”宋允知错愕了一会儿,赶忙道谢,而后便迫不及待地回去了。他也没想到郑廷竟然这么好说话。若是真的能松口,他再规劝一番,说不定还能让百姓免受战火。
等到宋允知将这个消息宣布之后,所有人都高兴得疯了。回程的车队就在门外,他们转头就收拾包袱,准备回程。
他们今日启程,半个月便能抵达两国边境,再有一月就能回到建康。
天知道他们多盼着回去,盼着自己家里人。
江亦行听出了端倪,他担忧地上前:“允哥儿,你不随我们一块回去吗?”
宋允知一派镇定:“我晚些时候再回去,放心,你们都走了我反而更便于行事。”
江亦行哪里会听这些话,留允哥儿一个人,他无论如何都不放心。他正要跟允哥儿同进退呢,后面的程武猛地来了一计手刀。
江亦行软绵绵地倒下了。
“你怎么不轻点儿?”宋允知心疼地小声抱怨了一句过后,赶紧接人扶着,随即护送江亦行上了马车。
他启程时陛下便已经在调兵,如今边境应当早日陈兵数万,只要能抵达边境,江亦行他们便能平安回到建康城。
人活着就行,宋允知给他盖上了摊子,招呼众人赶紧上车。
一切准备妥当,正当众人要启程之际,周围忽然涌出一批银甲兵,不由分说将夏国人团团围住。
众人一阵紧张,下意识朝着宋允知靠拢。
王新提刀而立,面色纠结,他显然也是不愿意下手的。当初灭北戎人的时候,其实也有一些人也没行过恶,就是普通的富贵闲人,但还是被屠杀了。用他们家陛下的话,这些人出身就有罪,本就该死。
北戎欺压汉人已久,对他们下手并没有什么心理压力,可如今——
这些人同为汉人,他有些下不去手。
王新按着陛下的吩咐,从宋允知身边拉出了一批人。
宋允知望着被挑出来的二十多个,心都跳慢了一拍。郑廷不会又发疯了吧,他真的见到世家出身的就要杀?这些人里头,无不是出身显赫。也不一定,兴许郑廷只是为了拿捏他而已,宋允知压抑着呼吸,几步走上前:“王大人这是作何?是贵国的皇帝陛下答应要放他们离开的。”
王新也头疼,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好借口,只生硬地回了一句:“陛下说,这些人富贵日子做到头了,该杀。”
唐郢攥紧手心,张口求情:“劳烦诸位大人通融一番,本官求见贵国皇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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