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火气冲天,张嘴又说不出,哭个不停,姒夭帕子,给对方擦泪,心里虽恼,面上依旧不疾不徐。
“多些大娘子,劳你费心,但我们姐妹只是暂住贵地,上面还有兄长,自己说了不算。”
说罢倒水,换副笑颜,婉转道:“容我们商量一下。”
舍去甘棠,她断然不肯,但此时寄人篱下,若一口回绝,那位子鱼可不是省油的灯,连锦夫人都能拽到枕边,何况一个丫头。
色欲熏心,但凡有个平头正脸的都不放过,她需要时间来应付。
甘棠到底年纪小,见公主没一口回绝,比立刻收进子鱼家中还伤心,攥着对方的帕子抽泣,嘴上期期艾艾,“公主不必为难,奴绝不会连累殿下,明日收拾一下,就把我送过去吧!”
好个楚楚可怜的样子。
姒夭坐下,哭笑不得,“你也傻了,我怎会不管,咱们早就做成亲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缺不得谁。”
小丫头肿着眼,鼻子抽了抽,“可——殿下有什么办法,那个破鱼乃一等一的贵族,就算公子都要顺着,到哪里去找地位更高,能管住的人啊。”
地位更高,姒夭怔住,小丫头也反应过来,两人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一而再,再而三地有求与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她除了手中的琉璃璧,到哪找别的筹码。
院外响起敲门声,咚咚一阵又停下,临近年跟,邻居之间会相互走动,甘棠连忙擦净脸,出去迎客。
开门却见一个魁梧身影,严丝密合将夕阳挡在身后,那黑影不偏不倚子落到她脸上,让小丫头抬起眼,吓得退后几步。
“段——段御右。”
柔弱怯懦,好似见到鬼。
段瑞安也尴尬,不知为何人家怯得像兔子,眼尾还挂着细碎泪光,自己又没追究盗玉牌之事。
他清清嗓子,“哦,快过年了,我拿些东西给公——不,桃姜女郎,不知方不方便。”
甘棠点头,将人带进屋内,又出去弄茶。
段瑞安适才去传旅送蜜枣,听公子涵讲公主最喜欢,可惜没赶上,顺路送两盒,“殿下尝尝。”
姒夭道谢,忽地转身擦泪,又露出隐忍的笑。
一人掉泪也就罢了,两个都哭哭啼啼,段瑞安意识到不对,“殿下是不是遇到难处,尽管开口,不要拿我当外人。”
姒夭正等着,若让自己上门去找,左右抹不开,但对方来问,顺水推舟。
段瑞安武将出身,自有一身侠气,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御右不知,甘棠惹上麻烦。” 前后讲明白,不忘加上一句,“真要良配也成啊,但那位上卿妾室一大把,甘棠年纪尚小,我怎会愿意。”
段瑞安迟疑一下,子鱼历来好色,天下皆知,只是这换人的速度未免太快。
他顿了顿,开口道:“公主不必忧心,在下也许帮得上忙,但还需与丰上卿商议,毕竟同朝为官,不好做得太绝,等我的信。”
有话就成,姒夭点头。
对方办事利索,很快带来丰臣的意思,让甘棠以老夫人新选中的侍女为由,到身边伺候,谁也不好抢人。
主意虽好,可甘棠去丰家,她莫非也要同往,到时与丰臣日日面对面,想来便不踏实。
段瑞安看出对方犹豫,还以为姒夭担心自身安危,好心道:“殿下,丰上卿素来考虑周全,吩咐让公主与甘棠一起,省得那位发疯,到时来闹,你一个人不好应付,再者虽说伺候,不过用来做幌子,绝不会受委屈。”
到丰家等于完全依靠丰臣,凡事有利有弊,如今大树底下好乘凉,将来大树变樊笼,她也插翅难逃。
道理虽明白,又无路可走,好似一只晓得结局的飞蛾,无奈挣扎,还要扑入火中。
【卷四·纠缠】
第27章 云谁之思(一)
姒夭晚上与甘棠商议,以后愈发要处处小心,她上辈子听过老夫人之事,乃丰臣的外祖母,复姓上官。
上官家几代名门,老太太也有儿子孝敬,但自从丰臣母亲离世后,由于丰家祖上无人,丰臣年纪又小,心疼外孙才与父子两个生活在一起。
外人都讲老太太慈善,对下人极好,如果能得到对方欢心,不失为又一个靠山,毕竟丰臣慈孝,为老夫人马首是瞻!
她主意拿定,连夜收拾衣物,第二日拜别一脸吃惊的掌柜,由段瑞安接到丰家。
青瓦灰墙,花石铺路,院里的摆设不多,不过一个池子,几株树,穿门洞而过,来到后院,段瑞安止步,迎面来两三个穿粉麻衣裙的奴婢,接姒夭与甘棠入内院。
她还以为会先见丰臣,没想到直接去老夫人身边,对方正起床,坐在榻边看做的针线活。
那是一副花鸟蔓纹的手巾,绣得十分精致,只是花的布局不好,略为凌乱,姒夭给甘棠使眼色,小丫头会意,待奴婢放下席子,两人曲身施礼,“老夫人在上,受奴一拜。”
声如莺啼,婉转如春。
上官夫人放下花样,眯眼瞧去,只见两个窈窕淑女跪在晨光中,她素来喜欢端庄贤雅的女子,只因膝下多是儿郎,唯有一个女儿还离开得早,如今见到美丽女孩,总会多看几眼。
“你们来了。”语气和善地问:“哪位是桃姜姑娘,哪位是妹妹棠姜?”
姒夭微微抬起下巴,回:“奴名叫桃姜。”
浓密睫毛沾着清晨雾气,湿漉漉像刚从林间逃出来的小鹿,实在好看。
老太太心里喜欢,又看旁边棠姜也是副好模样,温柔道:“不必客气,以后都是自家人。”
遂吩咐两边侍从将人扶起。
“君泽①办事不周,昨日才说你们要来,实在匆忙,没法准备。”说着打开榻桌上的贴金箔漆妆奁,取出两枚簪子,一朵荷花,一朵桃花,流光溢彩,绝非普通之物,随手赏给她们,俩人皆愣住。
无功不受禄,来此地避难,怎还得赏赐!连忙推辞,“能服侍老夫人是我们的福气,断然不能收。”
上官夫人笑眯眯,摒去两边侍从,只留下贴身婢女檀奴,方才开口。
“不必客气,适才人多,讲不清楚,如今只有咱们,凡事都能摆到桌面上,唉,我昨晚还埋怨君泽,这么大个事需从长计议,匆匆忙忙就把人接来,不成体统,我也知道你们都是好端端女儿家,不比那些抛头露面的流萤,等躲过风头,将来一定风风光光再安置。”
姒夭与甘棠相互看了眼,不明就里,莫非丰家位高权重,连收个奴婢还要昭告天下。
两人温顺乖巧,老夫人越看越满意,“你们放心,虽暂时不能往外讲,但我一定待如亲生女儿,快收下吧。”
再推辞可就讨人嫌,连忙接起。
又问家住何方,可还有别的人口,她们与段瑞安早串过词,只说父母不在,楚国灭了,便来齐投奔兄长,一时半会寻不到,所以在衣服铺里做事。
老太太点头,叹息着好端端一个国说没就没,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苦啊。
边说边掏帕子,点几滴泪,姒夭劝不必伤心,如今楚地渐渐安定,相信将来会有好日子。
目光落到那幅花样上,恰好转移话题,“这副花鸟蔓草绣得可真好,不知哪位姐姐的手艺?”
老太太叹气, “都是外面买来的,家里本有一个小丫头,跟我许多年,善于绣功,可惜前两年家中老人不在,她回去奔丧,谁知一去再不复返,说路上翻车,我也懒得追究。”
手中来回翻着花样,看了又看,蹙起眉,“绣得没差,但说不出哪里不对。”
姒夭向前两步,伸手指着上下两边的花,遮住一朵,“奴婢觉得换个地方,更好些。
老太太也用手比划几下,喜笑颜开。
“看不出来,你还会绣花。”
“奴可没那个手艺,胡说而已,不过论起绣花,谁也没有我妹妹巧。”
甘棠见状向前,“老太太不嫌弃的话,这条手巾就交给我吧。”
上官夫人直说好,“不急,慢慢来,你们先跟檀奴去小院休息。”
临出门前又问:“桃姜,不知你今年多大?”
她照实回。
“ 呦——”老夫人吃惊,“看你模样,至多刚过及笄两三年。”
姒夭抿唇,她是外面看不出年纪的容貌,天生桃花面,多大都一个样子。
俩人跟着檀奴,来到离老夫人住处不远的一座小别院,抬眼见三间小屋相连,廊下一排梧桐,还站着几个女婢。
她们云里雾里,直等到檀奴带人离开,方才松口气。
甘棠好奇,一边打包袱一边问:“姐姐,丰家真奇怪呀,居然给下人住这么大的院子,还找丫头伺候,难道咱们是服侍老太太,所以与别人不一样。”
姒夭摇头,寻思这事不简单,既来之则安之,不可操之过急。
“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咱们只管做事,少说话,不过——这些女婢不能留,不方便。”
对面点头,俩人匆匆换上衣裳,俱是青色曲裾,头发简单挽个发髻,侧面别上花簪,虽与他人一般打扮,但风姿卓越,属实更加出众。
接着到老太太身边侍奉,学着端茶倒水,陪笑说话,又帮忙选衣服梳头,一天过得无惊无险,倒也顺遂。
月在雾中藏,风吹残枝摆,两人才回到院内。
甘棠无事,蹲在炉边烧香片,忽听外面门响,以为檀奴,打开却见段瑞安,手上还晃着一盏月牙灯。
这里是后院,按例不许外男入内,她脱口而出,“段御右——怎么来了?
没等对方回答,后面又钻出个年轻公子,鹅黄长袍,玉带扎腰,笑嘻嘻道:“我让他来的啊,我能来,他就能来。”
甘棠没见过这个人,连忙退后两步,不知何方人物,只得先施礼,“ 奴婢拜见公子。”
对方仰头大笑,“哎哟哟,小姑娘不只人长得好看,嘴也甜,我最喜欢。”
举止轻佻,没想到丰家也会遇到下流之辈,甘棠腾地涨红脸,后面的段瑞安清清嗓子,略显尴尬,“上官乡主,不要吓住她们。”
乡主!她听得清楚,再用余光细细打量,那细皮嫩肉的脸,唇红齿白,确实是个女子。
“什么乡主不乡主,我最烦这个,早告诉过你,要称呼我为上官公子。”
怒气冲冲,看这架势就是素日里飞扬跋之人。
段瑞安挑眉,“属下遵命,不过——在外面称呼公子不难,如今入府还称呼公子,上下都是伺候的人,难道不认得?”
“你个傻子,认得又如何,你不吭声,表哥不吭声,谁敢拆穿?”
第28章 云谁之思(二)
时辰不早,院内寂静无声。
外里闹腾,姒夭在屋内听得明白,知道这位乡主乃丰家老太太的孙女芸霁,闲时最喜欢女扮男装,满城晃悠。
这等人物不能得罪,连忙走出来,笑嘻嘻道:“芸霁乡主,奴婢有礼了。”
对面转过身,眸中惊叹,“你——认识我?”
“乡主如此有名,无人不晓啊。”
芸霁勾起唇角,反手打一下段瑞安手腕,瞬间将月牙灯过到掌中,整个动作干净利索,也有几分潇洒。
“我的名声即便传出去,也不是好话,不过从如此美丽的女子口中听到,自然高兴。”
她走近几步,悄悄附耳:“桃姜姑娘,今晚是表哥托我来看你,他在朝有事走不开,段瑞安又不好进来,所以才找我。
表哥——丰臣,她不过是个交易中的说客,或许连说客都算不上,又送进府,又派人来瞧,人情越欠越多。
“承蒙上卿照顾,以后一定小心侍候老太太。”烛火中娇媚一笑,躬身道:“乡主也别站在外面,挺冷的,进去坐吧。”
所谓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滋味,难怪人人都想红袖添香呐,芸霁琢磨表哥何时对女人费过心,难道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如今也想有人来添香。
她点头,又摇头,打个哈欠,眉宇掠过倦意。
“算了,天色太晚,我去不方便,何况段瑞安不好久留,以后有的是机会打交道。”
说罢扬长而去。
夜漫漫,风声呼啸,姒夭与甘棠也睡不踏实,一来换地方不适应,又担心齐子鱼会不会鱼死网破跑上门,翻来复去,半天才闭上眼。
乌云拢住月光,漆黑一片,后半夜飘起雪,万物隐入寂静,唯有街道上留下两排深深的车痕,渐行渐远。
马车停罢,走出丰家父子,丰晏阳如今乃齐国太宰,日理万机,儿子也勤勉,俩人披星戴月,平时压根见不到人。
“楚地的事,你还需多上心,既然定下公子涵,不如早点派过去,等过几个月那位进宫,就麻烦了。”
丰父一边往里走,一边交代儿子,花白两鬓间是双凌厉凤眼,身条细长,虽岁数已大,也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姿。
丰臣知道对方指的是谁,点头,“父亲放心,这件事交给儿子来办。”
他素来办事妥当,少言寡语,有着与年纪并不相符的稳重,丰父满意,嘱咐早点休息,顺路回屋。
丰臣目送对方离开,自己也往回走,绕过一排山石林,对仆人道:“退下吧。”
顺手接过灯,抬腿往西边去。
经过老太太的院子,没几步便是姒夭与甘棠的小院。
他在门口驻足,举起灯,看刚翻新的灰墙,忽然觉得奇怪,夜深人静,竟跑到这边来,难道有什么不放心。
两个大活人,又吩咐人照应,即便对方有个好歹,与他也没多大的关系。
甘棠只是一个小丫头,虽说以前在宫里侍候,但如今亡国,连公主都与平民一样,给谁不给谁,轮不到他来操心。
他把她们接来,显然有私心,怕那位见到美女便走不动路的子鱼,若瞧见姒夭,绝不会放过。
但不放过,又与自己何干,他一向是个不管闲事之人,别人家床帏之乐还插手,难道他要顾虑的还不够多,偏要揽破事。
就算锦夫人跟前需要公主说和,但如今整个传旅都在手中,没有中间人也无妨。
丰臣站在院外,瞧从天而降的雪花,仿若脑子里的思绪,飘来散去。
他心里明白,他救她,带入府,站在院外神魂飘荡,无非是因为那一个个梦境。
到底有何渊源,为何不断梦见?
不放心,才把人留在身边。
风大了,吹得长袖飘忽乱舞,怕引出人来,转个身,那灯火一路遥远,消失在白雾之中。
第二日天刚亮,他正准备上朝,刚出门被檀奴拦住,笑说老夫人有请。
心里有数,老祖母定为姒夭之事,进门先行礼,乖乖坐下请安。
“昨日忙,回来太晚,该打。”
老太太瞧着孙儿喜欢,愈发慈眉善目,“你要这样便该打,早被我打开花了,不知多少次。”
15/93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