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心疼起来,“唉,我说你才多大啊,天天忙里忙外,你那个父亲一点儿也不知道疼人,依我说早该屋里放个人,知冷知热,我也知道你和雪家定亲,可雪姬还小,总要等上一两年,好不容易找个知心人,还非要藏到我身边,当个侍女。”
丰臣抿唇,“祖母也太疼孙儿了,天下之大,各有道理,孩儿还未娶妻便纳侧室,传出去,有辱我家门风,还请祖母多担待,收留她们姐妹,等将来成亲后,再做打算不迟。”
老太太面上不接话,心里不乐意,她自祖上便是世代公侯,钟鸣鼎食之家,规矩再大也从不受委屈,看疼爱的外孙找个身边人都瞻前顾后,于心不忍。
想起姒夭那副讨人喜欢的模样,嘴又甜,办事利索,有个妹妹也不错,便笑道:“我看那姐妹俩都好,要不你一并都收了,姐姐虽然貌美,年岁太大,不如妹妹与你刚好般配。”
丰臣笑出声,“外祖母又疼孙儿疼得什么都忘了,我纳侧室,一个不够,竟要两个,成什么人?”
“好,好,知道你们规矩多,那你就守着规矩过。”
老太太接过檀奴递过的茶,尝一口,想起这碗茶还是昨日桃姜泡的,心里美滋滋。
“别的都依你,只一件事,后日宫中盛会,我要带她们姐妹一起去,露个脸。”
这次齐国冬祭盛会,人物众多,反正已是丰家的人,刚好让子鱼断了念想,正好。
丰臣附和:“全凭祖母定夺。”
忽听院里一片嘈杂,原是乡主芸霁,进到屋子,二话不说,先歪到老太太膝下,撒娇道:“老太太如今养了两个水葱一样的姑娘,以后恐怕没空疼我。”
扫一眼屋内,又问: “噫,那两个丫头不在啊?”
老太太摸她的头,爱怜道:“哪都少不了你,她们是她们,你是你,中间隔得远呐。她们去外面买衣料,回来多做几件,你也挑喜欢的,后天好穿,宫里赏的料子虽好,可你家穿,我家也穿,不如挑点新鲜货。”
天色不早,丰臣仍要赶去上朝,留芸霁与老太太说话,退出屋。
马车晃在路上,恍惚看到街道边有两个熟悉身影,行人不多,他掀开帷幔。
今日已迟,不是可以停下带人的时候,想了想,又松开手,帷幔落下,没有开口。
车轮吱呀呀,擦身而过,姒夭与甘棠停下,抬头望见白色帷幔荡在晨雾中,消失在街角。
她知道那是丰臣的车,说来也怪,两人前几日才见过,但中间发生太多事,他帮她的忙,却是段瑞安在递信。
不知怎的,心里升起奇妙感受,似乎与对方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就像那荡在街角的白纱一样,拂身飘过,却又说不出一二。
手上还有事,没时间胡思乱想,与甘棠手牵手,一并到崇子牛的衣服铺。
如今走进熟悉巷口,与以往感受又不同,那时压抑难过,现在却轻飘飘,总算离开,这辈子再也不会来。
她是绝不能重走一趟。
子牛娘子仍旧乐呵呵,瞧见两人就晓得要开张,千挑万选几件上等货,雇人捧上,又赚了一笔。
回来后先给老太太过目,上官夫人笑嘻嘻,挑出两块紫绸①料子,又觉过于招摇,改成朱砂绸,吩咐多做两件,找裁缝给姐妹俩量尺寸。
她们才知道人家要带自己去。
芸霁顺手搭在姒夭肩上,低头瞧她一握细腰,惊奇称赞,“哎哟,都说楚地美人婀娜多姿,真不是假的,可怎么弄得呀,你们该不会不吃饭吧!”
她问得认真,还伸手比划,惹得甘棠笑,“乡主又说笑,那能不吃饭,不过一日只有一食,束带扎得紧些罢了,再说也不单女子,凡朝中贵族,无论男女都一样。”
芸琪啧啧两声,“男人如此,怎么打仗。”
甘棠垂下眼,不再言语,老夫人远远瞧见,清了清嗓子。
芸霁反应过来,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笑了笑,绕过来看姒夭,“瞧我们桃姜好看的,这样美丽的人真便宜表哥,不过他也可怜,老老实实只能看,不能碰,若将来的夫人厉害,保不准好梦成空!”
姒夭听出话里的意思,与甘棠对视一眼,小声问:“乡主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
上官夫人叹口气,真拿这个孙女没辙,芸霁是家里最小的女孩,辈分却不低,乃长子上官辰唯一的女公子,从小被宠坏。
一边打圆场,安慰道:“别听她的,一个女孩子家天天穿男子衣服乱逛,什么话都能出口,雪家女公子人不错,定不会拈酸吃醋,做出不合礼节之事,专门难为人,大可放心。”
姒夭方才恍然大悟,怨不得她与甘棠受到优待,原来不是到老夫人身边做奴婢,而是给丰臣当枕边人。
第29章 云谁之思(三)
冬日也有明媚时,阳光一缕缕透过竹帘,打在屋内人身上。
芸霁还在玩笑:“瞧瞧桃姜,美成这副模样,可惜我表哥,寻到美人却得不到,还要先等妻子过门才行。”
一边痴痴笑起来,看来平日没少被这位表哥管束,寻到机会便打趣。
老夫人听不下去,这孩子投错胎,该是个男儿郎才对,天天口无遮拦,哪像个大家闺秀,“顽皮,还不住嘴。”
甘棠悄悄拉姒夭衣角,满脸诧异,她倒没小丫头那般沉不住气,并不认为丰臣会看上自己,定有别的理由,但擅自做主,太不把人放眼里。
两人相视不语,老太太以为她们面上挂不住,温柔道:“好了,记得让裁缝做两件好衣服,后日咱们同去。”
姒夭应声退出,临门前还能听见芸霁叽叽喳喳。
“祖母真偏心,从小就疼表哥,连他心上人都不许我说呐,怕什么——我夸她长得美,又没问出身,唉,要是眼下那颗痣能去掉,就更美了。”
姒夭没心思管美不美,虽说寄人篱下,也不能稀里糊涂,公子涵还要回楚地,就算自己做不成楚国公主,也不能任人轻贱。
提起盛会更烦心,齐国诚邀天下名流,人多嘴杂,难免不会遇见熟人,单靠眼下的一颗痣,很难蒙混过关。
又寻思与老夫人前往,身为奴婢不会招摇,倒也不用太担心。
可万一郑国公子乐来了,定会露馅,还有那个刚娶进门的郡守夫人怀素。
到时泄露身份,大庭广众之下丰臣也难护住,想到这里转身,对甘棠道:“后天我不能去,就说崴脚。”
“姐姐放心,不过——要不要与丰上卿先通个气,见一面呐。”
见他!姒夭哼了声,“咱们进来整整两天,你见过他人吗?如今只能靠自己,纳侧室那么大的事都不跟咱们商量,还指望他什么。”
越想越气,满脸通红,掏帕子扇起风,大冬天倒像夏日三伏似得,火气大。
甘棠忍不住乐,走过来拉姒夭袖口,偷偷附耳,“姐姐,妹妹说句真心话,若上卿没有定亲,姐姐嫁给他倒是件美事,如今楚国没了,上卿又那样一表人才,也不算辱没公主啊。”
嫁给丰臣,一个摸不透之人,年纪轻轻心思深如海,姒夭语气越发轻蔑,“我看你是疯了,别说他想纳侧室,就算按周礼请我进门,赌咒发誓今生今世只有我一个,也不嫁他。”
对面好奇,“为何呀?”
“为何,傻丫头,难道不怕!我说过多少次,那人表面上清风明月,内里一肚子阴谋诡计,人人都说他是凡间仙,我才不信!你见过哪家修行的大仙人,大善人,灭人家的国,再说他才多大,怎么就当了上卿,就算父亲做太宰,也爬得太快,咱们无非相互利用罢了。”
天色已晚,两人漫步在廊下,屋檐上挂满冰棱,一颗颗闪着稀碎的光,今日天气好,四处鸟叫,左右无人,长廊左边有座小亭,被山石遮掩。
丰臣正坐在里面。
院子安静,声音便传得远,他听不太真切,只有几句话——年纪小却心思深,即便娶我做正妻,赌咒发誓一辈子不纳侧室,也不愿意。
本来想起身,又坐下,等脚步声渐远,才再度站起来。
当初自作主张,谎称纳侧室,也是由于时间急迫,怕她们不愿意,耽误事,以子鱼如今的地位,虽不比丰家,却深得王上宠信,子鱼外祖母乃国君乳母,关系极近,前两年有准备入宫女子,子鱼私下看上,也照样给了。
他再三思虑,一定要身边最近之人才可护住,虽然传出去对名声有损,不过虽说纳侧室,却未正式过门,也算给足雪家面子。
从没寻思过真娶,可听对方言谈轻蔑,又有些不是滋味,无冤无仇,如何得来这般评价。
本来今日回来早,想去看她,这样一来还是算了。
出门吩咐段瑞安,告诉他给姒夭递话,后世盛会必要出席。
冬日祭祀如期而至,国君在祥云殿举行盛会,款待贵客,烛火摇曳,觥筹交错。
美人翩翩起舞,编钟其鸣,鼓瑟吹笙。
姒夭与甘棠跟着老夫人,待到盛会如火如荼时才来,上官夫人地位颇高,其他贵妇纷纷向前,免不了寒暄几句。
她一路小心,穿着打扮俱不敢招摇,眉目低垂,生怕被人认出,心里时不时咒骂丰臣,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到时露馅,她也要拉他下水。
小心翼翼,如履刨冰,但生得太美,依然惹人侧目。
“上官夫人,好久不见还那么硬朗。”不远处有人说话,恭恭敬敬来到前面,施礼道:“见过老夫人。”
声音熟悉,姒夭用余光偷瞄,原来是位穿金戴银的贵妇,嗓门不小,一举一动十分利索,她心里一惊,此人认识,就是上辈子打死她的鲍夫人。
心里留下阴影,顿时浑身不舒服,恍惚中听见老夫人回:“都是你忙,不来瞧我,听说你家夫君最近新封大司马,日后恐怕不能登我的门了。”
“夫人别见怪,我家夫君高升,还不是托太宰的福,正准备去瞧夫人,拜访太宰与公子。”
忽地惊叹一声,“哟,这是夫人新买的奴婢,以前没见过,好个颜色啊。”
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姒夭回过神,想来都是上辈子仇怨,这一生她们素未谋面,也没赐给大司马做小,哪来的仇恨,微微向前曲身,“奴名叫桃姜。”
甘棠一边跟着施礼,乖乖巧巧的模样,真乃一对并蒂花,看得人眼热。
“老夫人下次有这等人物,千万也赏一个给我。”笑吟吟扶住上官夫人,“天天瞧着都欢心。”
这可是假话,鲍夫人表面温善,内里善妒,她最清楚。
“你那个玉奴不是蛮伶俐,满京都的奴婢中数一数二,还不知足。”
鲍夫人一共三个贴身女婢,芷奴,梓奴,最得心的叫玉奴,上辈子都与姒夭打过交道,檀奴与梓奴还是送毒酒之人,至于玉奴,性子高傲,素来看她不顺眼。
此时站在鲍夫人之后,满脸不耐烦,那位偏在性头上,继续添油加醋,“唉,玉奴再好,和老夫人身边的怎么比,简直鸡遇到凤凰。”
她说得有趣,甘棠捂嘴乐,姒夭摇头,示意小丫头收收,如今不能得罪人。
可人世间总是你不招事,偏有人来惹,这玉奴仗着姿色出众,大司马也多看几眼,心高气傲,居然拿她比做鸡,谁能咽下这口气!
找机会拦住姐妹俩,笑道:“那边的酒不好,我知道大殿东边的酒更醇香,劳烦你们拿来。”
姒夭多个心眼,问:“不知夫人喜欢哪种?”
玉奴面上温顺,“我们夫人喝不得茱萸,浑身起疹子,只喜欢黄姜。”
两人点头,匆忙端来,还没站稳,忽听哐当一声,觥筹砸地,扭头看褐色酒汤流满地,只见鲍夫人柳眉倒竖,“你疯了,明知我喝不得这个,侍奉这么长时间,如此不长心!”
玉奴扑通跪下,“夫人赎罪,这不是奴的错啊,都怨老夫人身边的两个女婢——”
矛头直指自己,她还以为上辈子对方由于媚主才不喜欢自己,哪知原本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鲍夫人愣住,深知得罪不起丰家,但心里不不顺,冷冷道:“你自己做错,少埋怨别人。”
玉奴喊冤,哭天抹泪,“夫人,确实是桃姜与棠姜拿的,与奴没关系。”
这么一闹,众人都聚过来,上官夫人抬头问:“你们做的?”
甘棠上前一步,“回老夫人,酒是我们拿的,但绝对是黄姜,一个用的玉觯杯,一个铜觯杯,怎会分不清?”
对方点头,扭头向鲍夫人,“想必那些倒酒的弄错,也常见。”
说罢唤侍酒奴过来,还没开口,几个奴仆便下跪在地,“夫人明鉴,殿里所有的酒都三四遍查过,绝不会出错。”
人群里发出窸窣声,一时分不清真相,怪桃姜与棠姜,那可是丰家的人,要说玉奴,对方服侍鲍夫人多年,不至于马虎,只得私下议论。
姒夭深知这个坎过不去,眼见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万一有人认出自己,两害相比取其轻,扑通跪下,“老夫人,这酒确实是——”
“确实是我拿的。”话音未落,却听身后有人接话,只见人群自动散开,一片烛火中走来丰臣。
满面笑容,拱手施礼,“鲍夫人,有礼了。”
老夫人着急问:“君泽,酒是你取的?”
丰臣答是,当时正与司寇说话,瞧见桃姜要酒,便将手边的黄姜交给对方,一边扫了眼目瞪口呆的鲍夫人,轻声道:“这酒我看过,绝不是茱萸,夫人今日恐怕有些醉。”
对方立刻反应过来,人家在给自己台阶下,狠狠瞪一眼玉奴,想必这丫头捣鬼,连忙陪笑,“哎哟,都怨我贪杯弄错,冤枉老夫人身边人,以后定要上门赔罪。”
姒夭拉甘棠跪下,“夫人折煞奴婢。”
风波已过,鼓乐声起,她起身,看丰臣与上官夫人低语,瞧着他青色衣袖荡在空中,微微失神。
老夫人似是应允什么,唇角轻牵,“我年纪大了,要回去休息,棠姜跟上。”
又拉过姒夭,瞧了眼孙儿。
“桃姜就留下,一会找到芸霁,再回家。”
第30章 云谁之思(四)
老太太有私心,疼惜外孙,想给俩人独处的时间,可姒夭完全没这个意思,恨不得马上离开,却见丰臣走近,不紧不慢道:“桃姜姑娘,芸霁乡主在偏殿,我带你去。”
她无奈,只好跟上,歌舞升平,众人皆在醉生梦死间,两人走在长廊上,静默许久,又寻思也是个好机会,原说伺候老夫人,后来却成为纳侧室,难道不该给个交代。
“丰上卿——”
对方应声停住,转过身。
目光一荡,忽见前方有人举灯,火苗落入眼中,看清来人身穿直裾长衣,侧面俊秀,竟与公子乐一模一样。
她慌神,一把拉住丰臣,使劲往侧廊边的象背立盏铜灯后躲,身处角落又被铜灯挡着,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两人蹲下,丰臣悄声问:“怎么,遇见熟人?”
姒夭寻思还不是拜你所赐,气哄哄回:“熟人——可不是嘛,我被人发现,与你有什么好处,少在这里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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