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人明显不耐烦,领头男子大声喊:“吾乃齐国御右段瑞安,今日有任务在身,捉拿要犯归案,没时间与你们啰嗦,先下车等待搜查,否则别怪吾等无礼。”
齐国罪犯,跑到楚国来抓,能信才怪。
姒夭低声嘱咐车夫几句,对方会意,躬身走到段瑞安跟前,拿出在宫里当差的顺从。
“段御右,车里坐的是安国大夫栗内史家眷,刚从楚都探亲访友归来,不好抛头露面,不知御右有没有罪犯画像,小人拿进去让夫人瞧瞧。”
段瑞安点头,掏出张娟纸,一把扔过来,冷笑道:“可看仔细。”
车夫连忙捡起来,健步如飞又回到车内。
打开一瞧,三人皆大惊失色。
眸若秋波,红唇娇媚,天下绝美的容颜,不正是对面的公主。
甘棠支支吾吾,“这——怎么可能,莫非有人与殿下长得如此相像,还是一个罪犯!”
姒夭哭笑不得,对方太单纯,看不出这明显冲着自己来,没想到重活一世,还要落入齐国手中。
要么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还能跑过战马,目光一滞,透过飘荡帷裳,落到骑在高头大马的段瑞安身上。
此人虽气势汹汹,但讲话条理清楚,能看出念过书,不是那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粗人,她恍惚记得对方会成为日后的大司马,计上心头。
躲不过,只能迎难而上。
姒夭理好发髻,兀自下车,暖阳升起,淡金色落在软腰上,趁着一水牡丹色袍裙如秋花潋滟,柳枝轻摆,浅笑嫣然。
目光一挑,眼波荡漾,喧哗声戛然而止,对面不过是些常年在马背上活命的粗人,哪里见过这般美色,不肖说姒夭,单身后怯生生跟着的甘棠,都美得心惊肉跳。
段瑞安愣住,拉马缰的手不禁抖了抖,一笑倾城,六国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见她几步来到近前,明知故问,“御右,不知那个罪人犯了何事,劳烦你千里迢迢来抓人啊!”
段瑞安立刻下马,拱手施礼,“殿下,适才乃玩笑话,我王请公主赴宴,让臣来接。”
姒夭愣了愣,没听错,一字一句讲的是齐王来接,前尘旧梦直往脑袋里钻,又要落入齐国手中,不知哪里出叉子,若再度赴宴,众目睽睽之下被当做妖妃唾弃,依旧赐给大少司马,让鲍夫人折磨致死,忽地身子一歪,段瑞安眼疾手快,连忙来扶,“殿下小心!”
顺手拽住他袖口,樱唇若血娇滴滴,“段御右,本公主想单独求见齐王,你看如何呢?”
吹气如兰,段瑞安周身一震,顿觉血气倒流,竟没敢回,早变成只呆头鹅。
姒夭早就见怪不怪,身子又靠了靠,“御右应允了吧,本公主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今日之事自然不会忘。”
笑像初入林间的小妖,倏得就勾了魂。
峨眉下一双猫般眼睛,睫毛浓密好似蝴蝶羽翅,脖颈肌肤真白啊,分明是人畜无害的眉眼,偏又不知从哪里生出一丝媚来,段瑞安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万剑穿心也比此时来得实在。
“公主,这——”
眼见开始迷糊,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伴着厚重车轮压在石子路上,震得两边林鸟乱窜。
恍惚林中见到士兵开路,身上黑甲熠熠生辉,段瑞安心里一惊,吓得双手松开,姒夭险些跌倒,发髻间的金步摇散落在地。
也是适才戴得太多了些,命和钱她都得要啊。
顺势往前望,只看这声势浩大的阵仗也知不是一般人,竟把段瑞安唬成个兔子。
方才的威风凛凛早就荡然无存。
莫非齐王来了。
六匹骏马奔腾,两边悬刻着青龙白虎,上方十二鸾鸟衔金铃,左右跟着骑兵无数,分明天子座驾。
若是齐王正好,她只要能与对方单独相处,避开那些一本正经老不死的朝臣,就算铁石心肠也得化。
姒夭垂下眼,跪在地上用余光瞧,只见众士兵下马,一字排开,中间走来个人,春辰直裾坠着兰花绣纹,露出玄色长靴的尖,不疾不徐,缓缓而来。
齐王已年近花甲,看衣服倒很年轻,人老心不老,都传对方一心朝政,清心寡欲,她可不信。
纵然是,见到她也不成了。
转瞬之间,人已来到近前,姒夭腰身一软,柔柔地:“王上——”
对方轻笑,音色清朗,“公主何必多礼。”
她愣了下,这可不是老人家的声音,分明一个少年郎,忍不住好奇,抬起头,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落下,揉碎雾气,尽数全跌进眸中,秋景盛春,却让她活生生心口发冷。
来人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生得却是风流倜傥,青丝以鹅冠束起,悬胆鼻下一双俊美眸子,眼底若山间清泉,看得久了又似月下寒江,深不可测。
柔里带着三分冷,雅中又有一丝艳,天下没有两样。
齐国士大夫丰臣,出身名门,自小谋略过人,十二岁拜为上卿,人称“凡间仙”,皱一下眉头,六国便无法安睡。
上一世齐王有意纳她为妃,众臣阻拦,直言妖女怎可入宫,为首的便是丰臣,若非对方多事,齐王也不会将她赐给大少司马。
今日也是不走运,才出虎口又入狼穴,偏偏碰见他。
姒夭心里翻江倒海,没注意丰臣的目光早把段瑞安扫个来回,了然于心,笑意荡在眼底,“公主想要单独入宫,魅惑我王?”
“谁说我魅惑君王,也许求的上卿你啊!”脱口而出,死马也得当做活马医,即是重活一世,她不信还能被那堵厚厚的宫墙围住,绝不束手就擒。
娇媚如花,眼尾又带着若有似无的风流劲,实在动人。
丰臣抿唇,自然也晓得跪在眼前的女子是谁,民间有歌谣,“天下乱,六国争,国将灭,与姒夭。”
当年楚颂公将对方许给郑国公子,才在郑国住几日,就闹得郑国公神魂颠倒,与亲儿子抢美人,公子悦悲愤欲绝,与羽国结盟造反,最后两败俱伤,让齐国坐收渔翁之利。
要不是郑国归入齐版图,他也不能带着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一举拿下楚国。
郑,楚,加上名存实亡的羽,可不是名副其实都灭了国。
这样的女子,怎能小窥。
“那公主要如何求呢?”他直起身子,负手而立,玉树临风地揶揄:“臣——或许担待不起。”
听话听音,可他的话却听不出任何弦外之音,许是容貌太出尘,总也不能往那档子俗念牵,姒夭不觉抿紧唇瓣,望着那竹子似的身条直咬牙,适逢乱世,想求个安稳度日无异于痴人说梦,男女之间不过那点破事,她上辈子难道还看不透。
总归再高高在上,也不是真圣人,纤纤素手伸出,想碰一下对方的螭璃纹玉带钩,又不自觉抖了抖。
丰臣——若没记错,才到舞象之年,这一生勾过无数人的魂,却从未对仙人般的少年下过手。
犹犹豫豫,全在对面人的眼底,丰臣依旧笑得朗月入怀,“公主,大该是发了慈悲。”
慈悲——有谁慈悲过自己,在被父亲当做礼物送人时,让大司马夫人折磨致死时,可没人怜惜过她半点。
生于乱世,只管保住自己就行。
那一点良知随风而逝,姒夭唇角勾笑,低声道:“上卿真会说笑,求也不在这里求啊!”
四目相对,眼波流转,心口直跳。
林中迷雾消散,几片秋叶落到丰臣衣衫上,他拍了拍,回头柔声道:“公主,请吧。”
第4章 袅袅兮秋风(三)
车辇驶在山路上,晃晃悠悠,青色帷裳飘荡,姒夭与丰臣对面而坐,余光瞧见自己的安车跟在队伍之后,心里发慌。
若是别人,她倒游刃有余,偏偏来个丰臣,周身自带一股禁欲气息,仿佛不沾尘世。
车上摆着香炉,袅袅轻烟,挑眼瞧对方,真是副天下独有的好模样,只是神色太超然,目光抬起,清浅一笑,惹得姒夭垂眸。
“公主可曾去过齐国?”丰臣望过来,闲闲道:“在下是第一日来楚,总听父亲说贵国的酒极好,公主肯定常饮吧。”
“我不喜酒。”姒夭蹙眉,冷冷地回:“喝多了失德。”
“是嘛,那可惜了。”半垂下眼帘,神色安宁,倒是副闲话家常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场针锋相对的试探从没发生,“不过,我也不喜酒。”
姒夭鼻子里哼一声,马蹄声呱噪,没心思搭话,眼见离楚国越来越远,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又悲切又可笑,不过才半日功夫,逃生的机会便被眼前人踏个粉碎,莫非自己重活就是个笑话,亦或前一世受的罪还不够,必需走两遭才行。
不甘心啊,虽说上一世她也算不得好人,但天下坏人何其多,总共罗列下来,也不该一个女子受罪。
丰臣始终垂眸,余光瞧对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红红白白倒像春天开的粉桃,那青色帷裳时不时掠过娇颜,衬得她愈发艳丽,原来桃花面却是这么回事。
只是柳眉微蹙,将主人的心事暴露无疑。
姒夭心慌意乱,耳边似乎还能听到两军对垒的厮杀声,今日一战不知枉死多少生灵,对面人还在神态自若地聊酒,谁不知丰臣乃齐国最大的幕僚,杀人如麻却长了张仙人般容颜。
知人知面不知心。
小小年纪,如此歹毒。
上辈子惨死白绫之下,对方也不算毫无责任。
这一生岂能信他。
丰臣看上去心情不错,大概是楚国这块肥肉终于入口,至此除安国那块硬骨头,几乎都归入齐国版图。
“殿下,我王正准备中秋祭祀,宴请各国贵客,公主如今荐临,必艳惊四座,也是我王荣幸。”
漂亮话人人都会讲,亡国公主不过是个物件而已,她太清楚,叹口气,“上卿,姒夭一届弱女子,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抛头露面,怕是不妥,王上若真有意相见,我愿单独前往。”
看来还没灭了要引诱君王的心思,丰臣亦觉得有趣,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看上去特别焦急,似乎不单独与王见面就会魂飞魄散,实在与传说中妖艳惑主不太一样,他倒觉得她有些小女孩的天真。
“公主想要单独求见我王,其实也不难。”姒夭看见一线生机,忙不迭眼波荡过来,丰臣轻笑,“适才不是说要求求在下吗?”
他在戏弄她,还是有心一试,记得丰家早就给对方聘下出身名门的未婚妻,从来洁身自好,加上年纪太小,并不是风月场上的人①。
这些年齐国独大,其他五国为讨丰臣欢心,想出的办法层出不穷,美女宝物不计其数,可没听对方动过心。
姒夭迟疑一下,指尖捻起衣裙,正准备坐过去,忽地马车轻晃,猝不及防,整个人落到对方怀里,一只手搭上对方肩膀,长衫下是坚实肌肉,不似看上去那般纤细,手心一热。
丰臣并不僭越,伸手将她扶住,放到身边。
“公主是不是误会。”他目光清澈,直看得她脸红,“在下的意思很简单,如果让殿下单独求见我王,公主可有交换之物。”
交换——她嗫喏道:“我的东西,只怕上卿不稀罕。”
丰臣摇头,“殿下此言差矣,在下既然开口,自然心里有数,记得欠我一个人情就成。”
姒夭点头,明知火坑也得跳,只要活过这一遭,总比被人打死强。
她发髻凌乱,像只刚受惊吓的兔子,丰臣安抚道:“殿下,此去齐国还有几日,你可以好好准备。”
目光一触,心照不宣,如今美色乃唯一的救命稻草,这幅风尘仆仆的样子,步摇金簪插满头,像屠户家跑出来的婢女,魅惑一个段瑞安戳戳有余,但要抓住以清心寡欲自居的君王,实在不容易。
他的目光炯炯,好似能把人穿透,缓缓道:“齐国美人无数,王上却从未扩充后宫,应该说自息玉夫人仙逝,大部分时间都留宿在德政殿,批阅奏折。”
听上去可比自己那个左拥右抱的父皇与兄长强得多,也不知对方还活着没,若接到信,早做打算,总能留住条命吧。
他给她一条命,她还他最爱的儿子一条命,两不相欠。
姒夭失神,半晌没搭话。
马车仍在行驶中,翻山越岭,中途有仆人送吃食,不是山珍海味却精致香甜,手艺着实让人吃惊,这一程跟随天下最有权势之人,总算不会受委屈。
上辈子可是在囚车被押到齐都,风餐露宿,险些丢掉半条命,待遇天差地别,可见人这辈子,选对同伴有多重要。
丰臣净完手,用丝娟擦干,交代天黑前入郑都,这会儿应称作郑郡,“殿下再忍忍,等到源城好好休息。”
姒夭柔声说谢,心里又开始翻腾,郑郡守不就是前郑国公子乐,曾经未婚夫君,说起来全是糊涂账。
她当年受父命交好郑国,借端午节去源城赏花,被郑国夫人看上,许给公子乐,哪知郑国公色欲熏心,竟打起儿媳主意,半夜潜入她房中,才闹得人尽皆知。
这笔账,自然又算到她头上。
如今两人再见,岂不尴尬。
停在哪里休憩不好,偏选源城,很难不说是对面人故意为之。
看笑话,天下第一谋士可没那么无聊。
或许想瞧她如何应对,也许要试探郑郡守的衷心,上辈子阻拦她为妃,这辈子难道转了性,不知深浅,都未可知。
心里百般不愿意,面上还要不漏声色,如今活命要紧,丰臣万万得罪不起,随即笑颜如花,“源城可是个好地方。”
夜幕时分,马车来到郑郡都城,街边仍有行人穿梭,商铺林立,烟火缭绕,一幅安居乐业的景象。
姒妖揭开帷裳瞧了瞧,与十年前相比,源城繁华不少,明明是被灭国,竟如此安宁。
她满脸疑惑,丰臣也顺着目光望出去,“楚郑毗邻,原就交好,殿下肯定来过源城吧?其实臣小的时候也来过,都说郑郡风调雨顺,富庶之地,哪知所见竟一片萧条,还好归入齐国,我王励精图治,才不枉费这好地方。”
将入侵说成救国,真乃天下第一人,谋臣俱是巧舌如簧,颠倒黑白之辈。
丰臣淡淡一笑,“不久以后,楚国也会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好地方。”
另一个好地方,另一个被亡了的国。
姒夭如鲠在喉。
对方似乎对她的想法了如指掌,伸手放下帷裳,袖口盈香,丝丝缕缕打上脸颊,让姒夭本能地退了退。
她的怯意被尽收眼底,丰臣悠悠道:“殿下不必害怕,我也不是残暴之人,与公主并没有两样。”
一个享誉天下的“凡间仙”,一个家国尽失的落魄公主,还真是没两样得很。
姒夭扭过脸,车内烛光幽暗,掩住眸子里的恨意, “大人说得对,反正都是人,哪里会两样呢。”
“公主玩笑了。”丰臣并不生气,“臣是说无论公主也好,楚王也罢,甚至齐王,郑王,六国难道不都是周王室的臣民,本就同出一处,不该四分五裂,闹个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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