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霁心里呐喊,这人太无趣,欢乐之时看什么书!扭头朝雪姬使眼色,对方点头,鼓足勇气挑帘子,走进船舱。
偏舱不大,迎面一座小花枝屏风,隔着盏人鱼青铜灯,案几上摆几册竹简,旁边漆盘里堆着一捧红果。
左边一扇窗,倒映出水光与烛火,又落在丰臣的青色衣襟上,他单手拿书,灯火阑珊下一副仙人之姿。
听到动静,轻声问:“谁,不是说了不见人。”
语气不耐烦,直让雪姬害怕,暗忖自己打扰对方,不会被骂吧!
唯有傻乎乎站在屏风边,一阵沉默,偶有冷风吹过,晃动她腰间玉佩,叮叮咚咚。
丰臣方才抬头,竟是雪姬,立刻起来行礼,“怠慢了,不知是雪家女公子——”
他对她总是礼貌有加,成年之后更如此,还不如小时候呐,至少偶尔能亲近地说几句话 ,心里一片凄凉,也拜了拜,手中紧紧攥着香袋,指尖发汗,不知如何是好。
丰臣先请她坐下,看对方面色犹豫,温善地问:“是不是有事?不妨直说。”
“哦,也没事——”
她慌里慌张,脸颊绯红,只怨自己太不冷静,话都说不清。
“就是——看众人都在外面喜乐,不知君泽——”想说君泽兄长,又顿住,“不知上卿怎么走了?可是太疲乏。”
丰臣抿口酒,神色轻松,“倒也不,今日难得休息,我精神好得很,但如果出去,大家会有所顾虑,只怕玩不尽兴,我平时也够招人嫌,何必再去添一天的乱。
雪姬禁不住唇角上扬,至少对方不再一板一眼回话,让她恍惚回到年少时光,那会儿的君泽兄长虽也不爱言语,但只要开口,总能逗得她笑嘻嘻。
也许她一直都那么喜欢他吧。
喜欢他漂亮的容貌,文雅的举止,甚至是那一抹难以捉摸的诡谲多变,都沾染上神秘色彩,让她怦然心动。
天下纷乱,六国争斗,她知道他的名声在外,多有争议,可在一个初恋少女的心中,爱慕之人永远如玉如松,那是站在竹林里赏月读书惊鸿一瞥,依在柳树边看花念诗的俊郎少年,万年不变。
她一时失神,又听丰臣问玩得可尽兴,恍惚接话,却是所问非所答,“君泽兄,这些年过得好吗?我们自从定亲之后再未好好相处过,总是远远看一眼。”
丰臣点头,“我公务繁忙,很少有机会出去。”
说着眼尾一挑,发现竹帘被风吹动,隐约透出一段竹青色袖口,坠满栗色云纹。
他瞧见过,就在今日船头,两位迎风摇摆的姐妹花。
雪姬还在犹豫,暗自生气,平常也没这般上不得台面,如今都到这会儿,香袋若送不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把心一横,直接掏出来,“君泽兄长,今年春祭我好不容易来了,这个香袋,拿去祈福消灾吧,往年也没机会。”
丰臣眼光还驻留在那段竹青袖口上,淡淡哦了声,目光回到香袋,又看向雪姬,“你从哪里弄来?”
雪姬定了定神,“我学着绣啊。”
事已至此,没有退路,必须得说自己做,要不也太敷衍。
她对她的情意,可没有一点虚假。
丰臣眼底略过笑意,将香袋辗转在手心,“没想到你能有这般手艺,金风绣得栩栩如生,还有旁边的卷草纹,我竟从没见过如此精致的绣法。”
他在夸她,虽然名不符实,至少称呼了你,雪姬心里高兴,“君泽兄长,你喜欢就好,不过我的一份心意而已,没别的意思。”
真怕人家客气一番,还回来。
丰臣并不搭话,仍微微笑着,手上的香袋却不放下。
雪姬红脸,算是收下了吧!她做贼心虚,不敢多待,起身拜一拜,“君泽兄长,不耽误你看书,我——先走了。”
怀里揣着兔子似地,一溜烟离开。
丰臣不语,又瞟了眼竹帘外的竹青袖口,也一并消失在夜雾里,这位公主,真做起自己姐姐来,操心的事还挺多,他心里有一根细细的线摇摆,不上不下,不左不右,不知从何而起,不晓得飞向何方。
香袋末端坠出五彩丝线,印在凤尾之下,牡丹花纹中,精巧地绣着一个狭长婉转的字,旁边还有小鸟之形,那是鸟虫书,属于楚与吴越独有的文化,一般人并不认得,但他懂。
自小以一统天下为己任,熟悉各国习俗,认得出是一个湄字。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①。”
他轻轻念着,将香袋放在身上,晚风拂面,却是春风不再寒。
第41章 美目盼兮(三)
春日夜雨,黏湿地上散落的花瓣,顺着梧桐树环绕的幽径往前走,很快便来到俩人住的小院。
甘棠扶着姒夭,低声道:“姐姐最近太累了吧,没吃几口便不舒服,要早早回来。”
对方摇头,“活都是你做,我有什么累,今日来了月事,早点回来,好休息。”
挑眼看小丫头,微微笑道:“你是不是玩得正在兴头上,不想回来,早说我一个人,又没几步路。”
“那怎么行,到处黑黝黝的,保不准出事。”甘棠抿唇,满脸严肃,“我又不贪玩,就是心里别扭,姐姐方才让我把香袋给雪家女公子就罢了,还不放心,非要看着送过去,也太操心。”
小丫头总想不明白,她们已进入丰家,明显要依赖丰臣,公主如此貌美,怎么就不能有个好归宿,缓和关系也成,干嘛要替别人做嫁衣。
姒夭知道对方一心只为自己,笑了笑,“你个丫头,我说过多少遍,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平日的聪明劲到哪里去了。”
甘棠努嘴,进屋先去倒水喝,过来依然不忘刚才的话,“这个雪家女公子明显看咱们不顺眼,何必贴冷脸。”
姒夭抿口热水,肚子舒服,慢悠悠解释,“我老早讲过,咱们是暂住,再说人家也没认真,各有各的想法,丰臣与雪姬乃家族联姻,其中牵扯利益诸多,不可能作罢,插在中间当绊子,到时两边不讨好,竹篮打水一场空。”
听起来没错,甘棠却不情愿。
“殿下如何讲丧气话,我也知要远离是非,可天下大乱,到哪都不安稳,丰上卿挺好的嘛,对公主也不算无情,怎知咱们将来要做妾,以公主身份,等二公子成为郡守,也是尊贵无比,雪家不过商户而已,何必搞得他们俩个热辣辣,不给自己留后路。”
“我的好妹妹,一时说一时的话。”
她笑着不再吭声,等对方把软枕拿来,躺下休息,如果上辈子,也许会与甘棠有同样考量,可事过境迁,已见过男男女女之事,绝不愿重蹈覆辙。
这世上最不安稳便是人与人之间,而男女的那点情意,更是变中之变。
瞧见公主睡下,甘棠也不再多话,看窗外夜雨渐浓,想着春日暴雨下起来没完,万一对方不舒服,大半夜麻烦,还是决定去老夫人院里讨药。
走出小院,穿过花径,绕过几个碧湖,又走过山石亭子,来到老太太院前,檀奴还没睡,从屋里取艾绒桂圆丸给她,叮嘱一次只一剂,放入肚脐,要是明日太累,不用到前面服侍,老夫人不会怪罪。
甘棠笑说好,也讲了些讨巧的话,转身往回走,路上安静,想来外面闹的人还没回来,她平时忙得前脚打后脑勺,很少在院内走动,刚巧月亮探出云层,雨又小些,便收住伞,一边打着灯,从养孔雀的花园上假山,挑眼往前望。
恍惚看到山下有灯影游动,有个女子走来走去,定睛瞧了瞧,竟十分眼熟。
夜太黑,想来自己眼花,丰家怎会有认识之人,何况那乃丰宰相的屋子。
一阵风吹来,手中提灯的帛纸乱响,对面也看见她,喊了声:“是谁?”
甘棠连忙吹灭火,往后退,初来乍到,免得给公主添麻烦,恰巧有只猫从树上跳下,对方以为是猫弄出动静,不再叫唤。
她又躲在树后半晌,方小心离开。
没多久回到屋,却见里面的灯亮了,原来是姒夭起身,披衣服问去哪里,“光吓唬我,大半夜的不见人。”
甘棠笑嘻嘻,先擦把脸,才从怀里掏出药,邀功道:“奴婢去取这个啊,晓得姐姐晚上一定不舒服,现在赶紧用上,还要等会儿才能睡。”
姒夭心里暖融融,小丫头素来体贴,她听她的话,放上药,俩人靠在床上说话。
甘棠想起在太宰门口那一幕,好奇地:“真有意思啊,我竟瞧那个人眼熟,但肯定不是——”
姒夭笑问,“像谁?”
小丫头犹豫一会儿,似乎也觉得自己离谱,“有点像寒玉姐姐,就是以前伺候在冷夫人身边的。”
“寒玉——”
她心里一惊,却见甘棠使劲摇头,“怎会呐,就算冷夫人来了,也不会到丰家,无论如何与太宰扯不上关系。”
说着扑哧一笑,脸颊微红,“姐姐,人都说丰宰相自夫人仙逝后,屋内从不放人,我看呐,都是背地里,外人不知道而已,像今日那个丫头守在外面,屋里指不定有人,咱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听她说得有模有样,姒夭也觉得自己多疑,也是啊,冷夫人生在羽国,又在楚那么多年,与丰太宰不可能认识。
掀开被子躺下,暖和和,困意袭来,“你做的对,私事不要管。”
打起哈欠,也要盹着了。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后半夜又下起雨,淅淅沥沥反而让人好梦,丰宅最东边,丰晏阳的屋内亮出光。
侍女伸出手,扶住一位浑身玄色,戴帷帽的女子。
俩人匆匆从后门离开,坐上马车,滚轮碾动,压出一片雨痕,那女子卸下帷帽,露出张无比妖艳的脸,嘴唇单薄,眼尾细长。
黑黝黝的夜里,月光一照,满眼清冽,像挂在墙上的画,被雨打湿般,有种冷悠悠的美。
“夫人,奴婢遇到件事,拿不准——”
旁边的侍女开了口,引冷夫人厌弃地哼了声,“有事就说,你跟我这么多年,还犹犹豫豫的。”
寒玉娇俏的脸上无故生出一丝春色,“刚才夫人在屋里说话,奴不是守在外面吗,好像在假山后瞧见个人,十分熟悉,但不确定。”
见对面肃个脸不回应,自己又道:“像是姒夭公主身边的侍女,名字叫甘棠。”
姒夭——冷夫人嘴里念了声,“原来还活着,我以为早被乱军抢走。”
“奴婢看得不清,不敢乱说。”
“是不是也无所谓。”
冷夫人闭起眼,往后靠了靠,“不过一个小丫头,靠着美貌才得以生存,若不是那个老楚王贪心,要利用她交好六国,也活不到现在,没什么危险。”
“夫人说的对。”寒玉附和着,十分服帖,“想来她也掀不起风云,之前君王还在的时候,都被夫人牢牢挟制,一直幽禁深宫,如今更掀不起风浪了,只要等小公子当上郡守,谁也不怕。”
冷夫人唇角勾了勾,到底是小丫头,只会说场面话,自己的儿子当上郡守,谈何容易!
只要丰晏阳不点头,压根没戏,偏偏这个人说话没头没尾,她使尽本事,也得不来一句准话,甚至还说亲儿子已向齐王拟奏,拟定公子涵。
一旦定下,很难再改,她与公子涵压根没打过交道,姒夭与自己也不对付,想来名声已经坏了,要让兄妹俩得逞,以后的日子肯定人人喊打,苦心筹谋若许年,竹篮打水一场空。
马车晃晃悠悠,车内人不再说话,一并引入夜色。
这一夜,姒夭用了暖宫的药,睡得深沉,早上醒来,甘棠已到老太太跟前伺候,她洗脸梳妆,也准备过去。
随意挽个发髻,还没迈出腿,外面响起脚步声,驻足等了等,打开门,竟见丰臣站在外面,手里还拿着包药。
“上卿怎么来了。”
她连忙施礼,对方摆摆手,眼神里荡着关切之色,“殿下身体好些吗?我来给你送药。”
瞧对面一脸吃惊,又笑了笑。
“别乱琢磨,在下还没神通到这个地步,今早去给老夫人请安,祖母嘱咐,让把药给你。”
说着将药包递来,姒夭伸手接,“多谢上卿,我已好了,在屋里怪没意思,还是去老夫人身边热闹。”
丰臣不接话,兀自走几步,站在廊下看桃树,乐悠悠地:“殿下要是无聊,可以爬树玩啊,你看那树上的桃花,已经开始抽芽了。”
他脸上带着浓浓笑意,谁知是不是存心戏弄,姒夭敢怒不敢言,心里腹诽,谁爱爬树玩,你才爱爬,你们全家都爱爬!
第42章 美目盼兮(四)
春日阳光明媚,落到他脸上,桃树越发繁茂,阴影交叠,整个人便陷在半明半暗之间,姒夭转身,靠在廊下,并不言语。
突然发现她与他的关系,也好似那光影交替的线,不可言说。
想必是春季,君王休朝,对面也能暂时休息,他是太忙了,自己到丰家几个月,这样面对面说话的机会却少之又少。
姒夭捧着药包,垂眸瞧台阶被雨水打湿,长出绿茸茸青苔,丰臣方才走过,一片歪歪扭扭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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