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笑,寻思这人磨磨蹭蹭,竟然还不走,故作轻松,“上卿今日气色好,想必平时太忙,人总要休息够了,精神才足,像你这个年纪——”
话音未落,对方扭头,眼中含着笑意,“我这个年纪,公主又在提醒我年岁小,办事不牢靠。”
“哪能啊,我可没这个意思,谁还能说天下第一谋士行事不稳重,只是你这个年纪,总该找点乐子。”
阳光被拨乱,千丝万缕,在俩人眼波中流转。
一阵风吹来,隔壁迎春花点点鹅黄,绕了满院。
丰臣抬起眼,此情此景,仿若梦境,那花瓣如雪,只是眼前的女子并未满脸泪痕,而是笑意盈盈。
沉默半晌,往前慢走几步,轻声问:“公主认为我这个年纪,能找什么乐子。”
“乐子可多了,与人结伴春游,像昨日一样泛舟河上,或者跳舞唱歌,哪个不成?何况你们男子的乐子更多,赏花看花,章台垂柳,何乐不为。”
章台处,声色犬马,女闾兴旺。
话里有话,丰臣并不回答,转身看桃树上抽出的嫩芽,“正如公主所见,我是一个很无聊之人,有时间不过翻翻书,很少出门。”
伸出手,指尖落了花瓣,幽幽道:“公主恐怕是想家了吧,现在春天,楚国的景色一定很美,我虽然只去过一次,还是在边境,却也记得那漫山遍野的青翠。”
姒夭不再吭声,她是楚人,自然思恋故土,可自从成人之后,又确实没得到多少欢乐,只听对方继续悠悠地:“有件事我一直好奇,据说楚国人人善巫,公主懂吗?”
他到底心里悬着这件事,不问不罢休。
姒夭笑出声,“那是大祭司才会的本领,我怎么会,难不成楚人都能呼风唤雨,要真这样,早就——”
想说称霸四方,如今却落个亡国的下场,抿住嘴唇,倔强地将话咽下,不再吭声
丰臣瞧着空中的落花,寻思学巫也不容易,但为何梦里总见到她,实在说不通。
门外有脚步声,檀奴与棠姜一前一后,请两人到前院用饭。
一张案子摆满蚌肉酱,生笋白羹,烤肉,蒸脯,车前草拌茼蒿,一眼望不到头。
老太太一边给姒夭加菜,一边问外孙,“你父亲好久没见,不知忙什么?”
丰臣如实回:“如今正要商议楚郡郡守之位,国君总召父亲入宫。”并没看过来,也知姒夭在认真听,笑道:“已定下公子涵,等忙完,父亲一定会常来看祖母。”
老夫人叹口气,“我倒不求常来,只愿他保养自己,说起来也是,早劝他身边放个人,知冷知热,省得操心。”
姒夭口里含着鱼粥,暗忖老夫人还不知道呐,人家私底下早有了,那晚甘棠不就看到,满眼唏嘘。
意味深长地笑,惹丰臣瞟一眼,又慢慢收回视线。
老夫人还在说话,看着满屋热闹,打开话匣子,竹筒倒豆子般。
“你们的事也要早办,雪家秋天才能完婚,这才刚开春,中间还有个夏天呐,依我说咱们先娶进来,立夏就好,快点定下。”
甘棠一边添着茱萸酒,笑嘻嘻接话,“老夫人说的对,夏天花都开了,图个好兆头。”
姒夭狠狠瞅了眼这丫头,还没断了要留下的心思,她也不急,想来丰臣自有说辞回绝,挑眼看对方正不紧不慢喝粥,竟没开口,心内怔了怔。
一顿饭很快吃完,众人散去,姒夭免不了教训甘棠,以后再不可胡说。
小丫头抿唇不回,心里自有主意,今日上卿不也没拒绝嘛,可见有些事说不准,虽是以侧室入门,将来难讲。
姒夭却心烦,走出院子,抬眼看丰臣正往桥上走,四周无人,想了想,还是说清楚得好,独自往前跑几步,“上卿,请留步。”
丰臣停下,颔首应声,两人坐在桥边的花亭内,旁边种了几株海棠,想是要开了,香气四溢。
姒夭别过脸,并不想对着他的眸子笑,“上卿,方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与雪家女公子的婚事要紧,我们——肯定要走的。”
“公主想去哪?”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回楚郡,还是别的地方。”
姒夭不想隐瞒,再说也没意义,直接道:“等涵的事定下,想去别处过活,隐姓埋名,安稳余生,上卿也别一口一个殿下了。”
前几日醉酒,他早晓得她的计划,其实不太明白,一国公主为何总想过平凡日子,与涵归楚不是挺好,那愿望太热烈,让人吃惊。
“世道不稳,天下都差不多,殿下如果不想回去,留在齐怎么样——”
这话问得有趣,姒夭不觉冷笑一声,不信对面如此聪明,难道看不出自己恨不得跑到塞外去,怎会留齐。
“上卿说笑,我既想隐姓埋名,当然不能在这里,最好去小国,永远别碰到认识之人。”
“小国日子艰难,你要早做打算。”
“是呀。”她眉眼弯弯,仿佛已看到将来的好日子,抬眼道:“不劳上卿费心,我如今也有一技之长,再不似以前养尊处优了,人总不能永远那么傻。”
说着笑起来,眼光落到对方腰间。
一个绣着凤凰的香袋,坠在玉佩之间,金丝流转,美丽异常,正是雪姬所送。
看来人家挺喜欢,也算情投意合,雪姬若瞧见,肯定高兴,她也替小姑娘喜悦,自己这辈子不能有两情相悦之事,看到别人也觉得好。
姒夭并不讨厌雪姬,一来对方小,二来所有情绪都在面上的人反而好交,她恨的是表里不一。
目光落在香袋上,满眼堆笑,丰臣瞧着她,倒像有喜事,收回目光,眺望桥边蔓延的青苔,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昨日春祭玩得好吗?我看不少女子在绣香袋,公主可会——”
“我手笨,哪会这个。倒是甘棠巧,绣出的凤啊,龙啊,栩栩如生,花都能招来蜂蝶。”
丰臣手一伸,将腰间香袋取下,送至眼前,“那公主仔细看看,这个绣工与甘棠姑娘相比,又如何?”
姒夭愣住,到底做贼心虚,伸手接来,“我看都好,不知上卿从哪里得来,心上人送的吧!”
抬头迎上对方目光,灼灼而燃,那眼神藏着洞彻一切的睿智,直落到心尖,吓得她不敢多言。
连忙将香袋还回,再没揶揄的心思,“上卿戴着吧,既然没事——”
“我猜这个,应该是楚女所绣。”
丰臣手中辗转着香袋,整个人放松而慵懒,好似随口一说。
姒夭不明白,“何以见得?”
他笑着看她,指尖拂过金色凤凰,落到那湄字上,“殿下,如果我没认错,此乃鸟虫书,楚国与吴越独有的文字,而这只金凤凰身形婀娜婉转,怎么看都是楚风。”
姒夭咬咬牙,死活也不能认,“天下会绣凤之人颇多,或者有人学楚风来绣也未可知,上卿何必在乎,只要收着心意吧。”
说罢拜拜,转身离开,没半点继续攀谈的意思。
她心里暗恼,甘棠和这丫头也太巧了,竟连鸟虫书都会绣,差点露馅,幸亏无人知道,那个湄——可是自己的小字。
丰臣将香袋放到石台上,看对方身影消失在一片青枝花海处,不觉抿唇。
“你——叫什么名字?”
齐肃公十二年,江涵秋雁,梧桐落,秋风吹来,冷得他寒衣骤紧。
抬起头,却见一少女亭亭玉立,帷帽歪了半边,只露出一点朱唇。
“什么名字不名字的,你就记得一个湄字,在水之湄的湄,便好了。”
第43章 美目盼兮(五)
春祭举国欢腾几日,姒夭与甘棠也乐得清闲,想来已很久没这般玩,加上听丰臣所言,涵的事节后便会定下,十分高兴。
姒夭还抽空去传旅看锦夫人,让对方放心。
目前还没有冷夫人入齐的消息,想必等对方来了,他们早远走高飞,心情越发舒畅。
欢乐日子少不了乡主芸霁,自从上次带雪姬与桃姜见面,竟觉得两人投缘,最起码都表现得落落大方,这样也好,本来嘛,以后都是自家人,先打下基础,说不定老夫人还要夸呐。
这天傍晚又兴冲冲拽雪姬来,对着姒夭神神秘秘,说南边开了家新酒肆,卖最好的果酒,可以乔装打扮去看,她则女扮男装,带上二位美女家眷,好不热闹。
众人都明白,那是乡主贪玩,自己又不好去,所以拉上她们,谁也不好驳面。
“好不容易过节,你们都得去!”
姒夭与雪姬只好换上衣服,带上甘棠,跟着离开。
“我给你们说,也不单为我。”芸霁坐上马车,一边靠在车杆上,还在笑嘻嘻地念叨:“老夫人前一阵也闹着喝果酒,家里的都尝不惯,再说我表哥酒量不好,别的都喝不下,也就能抿几口果子酒,他那么忙,又没时间操心琐事,你们真弄些回来,也是心意啊。”
雪姬脸一红,姒夭尽收眼底,笑道:“乡主说的对,不过嘛,我这个人偏偏也喝不得酒,压根不懂好不好,还要劳烦雪女公子去看,才知哪个合上卿心意。”
甘棠在一边腹诽,公主也太讨好那个雪姬了,明明自己千杯不倒的呀,噘噘嘴,垂眸不语。
如今她们算打过交道,尤其经过香袋之事,雪姬对姒夭的印象也有所不同,小姑娘不傻,深知对方姿色倾城,聪明嘴又甜,实在讨人喜欢,若将来真与自己争长短,她未必会赢。
可人家处处谦让,以自己为先,倒不是个多事之人,她何必端着身份,再者对方虽进入丰家,却没有纳侧室的消息传出,将来也未可知。
雪姬到底年纪小,耍脾气都是一时,若要比起心机谋算,满车人里只怕她最傻。
抿唇笑了笑,“我的酒量也不好,还需你们多帮衬。”
这么长日子以来,还是第一次接姒夭的话,她吃惊地看过去,小姑娘脸都红了,不知为何,心里竟十分欢喜,从小到大,没有一个姐妹,有个弟弟却死得不明不白,上面的哥哥除了涵之外,时时刻刻满口大道理,更别提还要将自己送人,常寻思若能有个亲姊妹,想必不同,因而又对雪姬平添好感。
本来嘛,别说她与丰臣无事,就算真有瓜葛,也不会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
上辈子一直被色欲熏心的男人觊觎,难道还不够。
“不知你喜欢什么酒?”故意显得亲昵,往身边移了移,“以前在楚的时候,总喝鲜花酒,十分清甜,如今桃花开了,也能酿酒。”
“要是甜的话,都能喝点,苦可不行。”
“我也一样,半点不爱苦,好比那个艾叶酒,简直入不得口。”
雪姬忙说是了。
气氛融洽,芸霁瞧着高兴,马车一路晃悠,没多久便来到酒肆。
前方一排不知名花树,郁郁葱葱,藏着将来未开的花骨朵,千娇百媚,罩着几层叠峦起伏的楼阁,门口有奴仆迎客,牌匾上写着三个字——燕于飞。
偏是个酒肆,气派倒挺大,芸霁下车,先赏齐刀给迎出的侍从,又带上三人大摇大摆进去,要个小桌,吩咐将各色酒品都倒满,一样不多,只在尝尝,又点上花糕甜食。
听楼下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曲声,可见有伶人作伴。
“这地方什么都齐全。”甘棠从往瞅了眼,笑道:“只是男子居多,将来呀,未必成为正经地方。”
“正不正经无所谓,咱们只顾吃喝,若有一日真成了声色之处,不来便是。”
芸霁一边给雪姬倒酒,满脸红扑扑,可见尽兴,对面却满脸犹豫,她想着小姑娘年少,没来过热闹地方,忙劝道:“唉,别怕,这么多人呐,在我表哥治理下谁敢闹,咱们不玩晚,一会儿就走。”
“不知是谁开的?”姒夭将蜜糕放嘴里,好奇地问:“如此大的排场,不会一般人家。”
“当然了。”芸霁笑了笑,压低声音,“我给你说,如今在齐都开酒肆可不简单,听说主事的好像是燕国人。”
燕国那样小的地方,既然还能在齐国开酒肆,身后必有权贵。
放眼望去,楼阁中央,柳绿花红,正有一批优伶缓步而入,妖娆妩媚,其中有几个婀娜细腰,明显是楚女,姒夭看了眼,心里升起一阵悲凉。
却听远方轰隆隆,车马声不绝于耳,抬眼看,众人簇拥着个膀大腰圆的男子往里走,旁边还跟位戴帷帽的美人。
“哪都有上官子鱼这个色鬼!”芸霁瞟了眼,愤愤然,“真烦人,不过一个酒色之徒,到处乱晃。”
原来是那位好色上卿,姒夭连忙看了眼甘棠,对方早躲到后面,吓得脸色苍白,她拉她坐下,小声嘱咐,“不用担心,如今事过境迁,又有乡主,没人敢胡作非为。”
慢眼看,底下坐着不少贵客,均是来自各国的高官,趁春祭来齐国朝见,顺便到此处寻乐,纵然面上还是酒肆,不出几日就会变成女闾,不过更高级而已。
姒夭回头劝芸霁,“乡主,咱们走吧,鱼龙混杂,不好久待。”
对方点头,眼见越来越热闹,也没兴致。
三人喝罢酒,带好帏帽下楼,又听里边响起阵阵喧哗,想来那个子鱼在闹,不想撞上,转弯从侧门离开。
奴仆也有眼色,回说往后走才安静,不会吵到各位贵宾,哪知才踏进后院,黑压压,乱糟糟,竟冲来一帮人,穿着窄身裤,系着兽钩带,咋咋呼呼,好似异族人。
倒不意外,既然酒肆老板出身燕国,那边地处边境,胡夷众多,说不定就是主人朋友,她们不想惹事,在旁边驻足,让对方先过。
那些人手提鞭,腰插刀,摇晃一路,其中有个魁梧壮汉忽地瞟了眼,大吼一声:“吁,哪来的美人呐,在这里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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