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对面后退几步,露出破绽,他抓住时机,一拳打去,深知自己手劲大,必能将人擒住,腾冉听见清脆声音响在耳边:“麻衣如雪,美如英。”
心头一惊,手上松懈,反被对方压倒在地,浑浑沌沌,脑子空白,仍去追寻那个声音,却见一个身穿鹅黄曲裾的女子俯下身,盈盈笑着:“萁冬侍卫,是你吗?”
她发髻间的步摇垂坠,如一团秋叶连成串,潋滟了金箔流转。
想问是谁?如何知道这句话,还来不及出口,脖子便被一把拽起,转眼又扔进屋内。
再抬眼看,刚才那位俊美侍卫挡住屋门,谦逊有礼,“多有得罪,我家主人找你有话。”
他缓过神,方才颤巍巍站起,又见到浑身鹅黄的女子,正从案几上的温壶里倒酒,朝自己招手,“壮士快来这里坐,喝点酒压惊。”
想来就是刚才所听到的主人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整理衣襟向前,先拱手,“女郎,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让侍卫带我到这里——”说罢沮丧地叹几声,“罢了,技不如人被抓,要杀要剐,随便吧。”
言谈举止倒是个爽快人,身材又生得魁梧,果然像条汉子,姒夭目光已落到对方耳后红斑,心里愈发确定,温声暖语:“壮士说的什么话,我是有事相求,但又不好直说,才出此下策,你想想,若要杀你,何必大费周章,还有那句——”
话到此处,对面立刻怒目圆睁,“这正是我要问的,你如何晓得我的名字!”
姒夭笑笑,“萁冬壮士,你还没忘记自己的主人,雪家大公子,雪伯赢吧,是他让我来。”
对面愣住,雪家已被灭族,连无辜的女公子都死了,难道大公子还活着,激动得连声音都变了调,“女郎可不许骗我,我家大公子——他仍在。
姒夭还怕人家不认,准备了另套说辞,如今看来完全用不上,江湖人士果然直来直去,没那么多朝堂上的花花肠子。
“放心,活着,只是被流放,好歹保住一条命,你家公子曾为太子清伴读,由于太子到君王前求情,才免去死罪,他流放之时我凑巧见过,所以来寻你。”
对方蹭地起身,扑通跪倒在地,男儿有泪不轻弹,却是未到伤心处 ,眼眶不禁红透,“多谢女郎告知,总算让在下心里舒服。”
姒夭连忙扶,“不过传个信,再说我也有话要问。”打眼仔细看,一身侍卫装扮再加上面具,不解地问:“萁壮士,你不是在铁匠铺嘛,为何会到燕国中大夫身边做随从啊?”
“唉——”对方摇头,恭顺地回:“女郎有所不知,当时雪家出事,我刚好在安国拜访友人,才躲过一劫,可惜形单影只,没能力救人,只能眼睁睁看主人蒙冤。后经多方打听,知道此奏章乃齐国上卿子鱼所为,恰巧听说齐与燕准备联姻,又在安国外遇到这位中大夫,晓得正乃联姻之人,便设计让土匪在山下绑了他,我再去救援,成为贴身卫士,打算以此混入齐国,趁大婚之时,再手刃仇人。”
瞧对面依旧呆呆地满眼疑惑,又耐心解释,“我怕有人将我认出,才毁容戴上面具,想来吓住女郎了。”
天下竟有如此忠心之人,姒夭深受震动,“壮士此举虽英勇,却太傻了,先不说齐子鱼只是个幌子,就算你跟随中大夫入齐,只凭你一个人也不能成事,宫内遍布机关,高手如云啊。”
萁冬眼睛一红,可不是嘛,只刚才那位看上去秀秀气气的侍从就差点把自己打趴下,可誓言已立,并不会因此畏惧,“即便死了,总算死得其所。”
“大仇得报才算其所,即便同归于尽也划不来,想他那样一个废人,怎能用壮士高洁金贵的命去换。”
她毫不掩饰地褒奖他,惹人不好意思,不禁憨憨地笑了声,“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啊,贱命一条。”
姒夭将酒盏推过来,“谁说的,仁义礼信,世上难得,壮士如此人物,便是最值得敬佩之人。”
对方越发不好意思,生为一届武夫,从未被夸奖至此,抿口酒问:“对了,女郎刚才说有话,是不是与我家公子有关,奴一定知无不言。”
姒夭点头,忙将女闾之事说清楚,“雪公子曾对我说,以前羽往各国送美人,都由壮士经手,想必你一定知道里面牵扯的有谁。”
听到女闾之事,对面眸子立刻沉下去,机警地看向四周,小声道:“女郎,此事牵扯重大,我并非不信你,但客栈人多嘴杂,不如晚些,我来找你,而且中大夫还在前面等,若太久不出去,也会引人怀疑。”
姒夭寻思也对,临出门前萁冬又对风岚清道:“这位壮士就不用跟我去了,我看你也没什么好酒,到时再难堪。”
想得挺周全,风岚清笑回:“今日幸会,以后还要多多切磋武艺。”
萁冬寻思自己乃手下败将,哪有资格与人家相比,拱拱手,匆匆离开。
风岚清才关上门,看姒夭单手撑住脸,一只手在酒盏边来回摩挲,不知琢磨什么,他瞧着她,像个满肚子鬼主意的小猫。
“殿下——”轻轻叫了声,对方抬头,“嗯,什么?”
“殿下是不是觉得还有不妥之处,怎么找到人也不见高兴。”
姒夭眉眼舒展开来,“我高兴,但等不及,真希望白天快过去,晚上就能知道都有谁。”
风岚清坐下,自斟自饮一杯,揶揄道:“殿下向来沉得住气,怎么到跟前反而着急,说起来我还挺好奇,既然怀疑他是萁冬,直接问不就好了,干嘛费事打一架。”
“我当然有道理。”姒夭眨着眼睛,满脸机灵,“你想啊,如此隐秘之事,若在平常状态下提起,对方咬口不认怎么办!你们比武之时,他全神贯注在手脚上,叫一声才能看出真反应,省不少事。”
她笑盈盈说着,眼角眉梢都是小女孩恶作剧得逞的洋洋得意,风岚清忍不住乐。
他记得她在楚宫的模样,虽锦衣华服,艳丽无比,却总冷冷淡淡,不容接近,倒不如此时寻常衣服,面无铅华,但生机勃勃,分外美丽。
“殿下,精神越来越好了。”
“是呀,现在过得多轻松,自由自在,等涵回到楚,女闾的事也查清楚,我准备去燕国。”用余光偷瞧对方,试探道:“风侍卫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呀,两个女子在外讨生活,还是需要人的。”
从未认真与对方商量过,深知作为暗卫,自始至终都会跟着主人,暂时保护自己还可以,但涵还活着,人家也许不同意。
风岚清有些意外,早看出公主与过去不同,但不晓得人家为何要去燕,如果公子涵能当上楚郡守,公主跟着不也挺好,轻声问,“殿下想去燕国,以何为生啊?”
“开个药馆或者衣服铺子,你也知甘棠的手艺好,我跟挚舍人又学草药,自食其力并不难。”瞧对方露出诧异神态,温善道:“风侍卫,你也知朝堂纷争,我素来不喜欢,如今阴差阳错做成桃姜,只愿过普通人的日子,当然——你不想去,也可以理解。”
语气坚定,又露出惋惜之情,风岚清连忙接话,“殿下,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公子同意,在下愿意永远守着公主,去任何地方。”
第79章 颜如舜华(五)
风岚清并不是轻易允诺之人,姒夭比谁都清楚。
“真的——”立刻春风满眼,笑颜如花,“风侍卫若愿去燕国,我求之不得,可毕竟要开店,自食其力,一时半会儿给不了你好日子呀。”
给自己好日子过,对面愣住一瞬,转而笑出声,倒让姒夭也怔了怔,相处如此久,从没见人家大笑过。
风岚清眼里的笑意久久不散,道:“殿下,我要过什么好日子啊,身为暗卫,再苦的日子也习惯,倒是殿下走时记得把财宝带好,不行我还可以帮着藏掖,到时饿肚子,只怕公主哭。”
语气戏谑,姒夭噘嘴,“少小瞧人,我非做给你们看,把日子过得红火。”
简直是个爱赌气小丫头,风岚清颔首,眸子里的笑意已融为一片缱绻。
他的眼神明亮又湿润,像被春露打湿的草地,透着无限希翼与生机,自小与兄长练武为生,早就铸就一副铁石心肠,在刀尖上行走,寒光照铁衣,却不知还有如此舒心时刻。
那一点温暖从心里溢出,他瞧着她,突然觉得对方不再是高不可攀的公主,仿佛在某个时空穿越的柔光里,她蹲柜边整理草药,而他悄声而立,准备招呼客人。
春光明媚,雁鸟嬉闹,真是一幅绝美的未来图卷。
风岚清侍奉公子涵多年,太了解对方,假如公主提议,一定会同意他离开,奔向那并不未知的远方。
人生忽地有了方向,除了那不被安放的信仰之外,又划出一道完美弧线。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外面一阵喧哗,立刻起身,推门见几个黑影咚咚到院中,像是被人打飞,紧接着一团人乱糟糟冲进来,俱是黑衣蒙面,大声叫嚣,“交出钱财——”
再抬眼又出现三五个家奴打扮之人,应是从街上赶来,两路人马顿时扭打一起,恍惚中瞧到一人正奋力厮杀,认出乃刚才的萁冬。
风岚清喊了句,“主人留在屋里,千万不要出来。”
飞身而出,挡住冲向萁冬的利剑,俩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此乃客栈遇到劫匪,安国果然不太平啊,对方足有二十几人,全是训练有素,家奴肯定不是对手。
各自奋战,几回合下来,岚清虽处于上风,但旁边的萁冬明显力不从心,只听砰砰两声,魁梧身体跌落在地,一柄短刀迎面刺来,被他用剑逼开,还来不及起身,又有飞镖直入胸口。
噗地鲜血淋漓。
风岚清连忙一个转身,单手扶起对方,欲杀出重围,余光又见几个匪徒闯入姒夭屋中,萁冬用尽全力将人推开,“风侍卫,保护女郎。”
他心急如焚,只得再次回到屋内,出来时土匪已逃跑,只剩萁冬与受伤的奴仆倒在院中。
他快步向前,检查伤情,其中以萁冬的伤势最重,鲜血已染红整个身体,迅速用手巾包扎伤口,又掏出救命丸,塞他口中。
淳于敏与丹启也赶到,身后还跟着五六个身穿黛蓝色衣衫之人。
姒夭也出来,几个人手忙脚乱,将伤者抬入屋中,又派家仆去寻大夫。
姒夭早看见萁冬的伤,实在严重,万一对方没了,惋惜是回事,那女闾的真相岂不泡汤,顾不得别人如何作想,紧紧守在旁边,拿出从挚舍人处的创伤药给敷上,关切道:“壮士一定要坚持住,大夫马上就来。”
对方动下眼皮,刚张口,鲜血便喷涌流出,她吓得直摇头,“先不要说话。”
对方却等不了,嘴角抽搐,紧紧抓住床榻,气若游丝,“风——”
手一松,脊背挺直,晕了过去。
她伸手摸鼻息,幸而还有气,但脉搏微弱,不由得担心,淳于敏上前,“女郎,今日过节,恐怕很难寻到大夫,不如让我身后的几位侠士给他看一下。”
怕她不信,又走近几步,“噢,刚才若非侠士们出手相助,恐怕我们都被土匪伤了。”
姒夭才回头,看见几个身穿戴蓝衣衫之人,站在门口,长相秀气,从未见过,寻思天下奇人异事颇多,没准就有救,来不及细想,连忙退到一侧。
那些人来到跟前,从身上掏出五颜六色的药丸,分别塞入萁冬口中,其中一位年长者叹口气,道:“恕在下直言,此人虽不会死,但也活不过来。”
姒夭忙问,“不死不活,什么意思——”
对方叹气,“不就是活死人,虽是活着,但不能说话,不会言语,除了呼吸,都要用丹药维持,伤太重。”
她心里不服,“大夫没来,如何确定。”
那人缓缓起身,施礼道:“女郎,不是吾等自夸,即便请来大夫,只怕还没我们医术好呐。”说着顿了顿,和旁边人交换眼神,似是得到对方同意,接着自报家门:“在下乃墨者。”
墨家——姒夭心里一沉,当然晓得对方厉害,不止武艺高强,医术也了得,恐怕除挚舍之外,再无人能相提并论。
心凉个透,女闾的线是完了,又可怜一个侠肝义胆之人居然被土匪害死,身后的淳于敏也忍不住惋惜,“好不容易遇到如此好的侍卫,竟出这种事。”
无计可施,只得先把萁冬安置在屋里,交给墨者,再派人报官。
淳于敏早认出姒夭,乃酒肆见过的丰臣枕边人,竟会出现在安国,还对自己侍卫如此在乎,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事到如今,只能顺着安慰。
“女郎,出去吃东西吧,我看大堂已收拾妥当,你担心也没用,还是交给墨者。”
刻意躬身,温文尔雅,“女郎可认得我啊。”
姒夭抬头,并不掩饰,“自然记得,见过中大夫。”
众人同桌而食,心情都十分沉重,淳于敏为避免尴尬,兀自开口感叹,“没想到安国秩序杂乱无章,早知多带些人了。”
风岚清将菜放姒夭碗中,接话道:“安国虽民风未开,族与族之间死斗极其厉害,但光天化日之下,合伙抢劫倒不常见。”
这就奇了,莫非他们运气如此差。
话音未落,竹帘晃动,伴着女子尖利之声,瑜萱儿像朵牡丹花般,飘然而来,在案几边落座,“各位客官受惊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没天理的事,我已告知官府,定要将他们捉拿归案,听说有位侠士受伤,还请放心,小女子一定去请最好的医者。”
说着又掏出手巾抹泪,楚楚可怜,别人也不敢埋怨,姒夭抬眼瞧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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