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颜如舜华(七)
乐声悠扬,轻歌曼舞,听得副司马满眼尴尬,对方已离开,自己也赶紧绕个圈,寻点吃食。
丰臣瞧着盛装打扮的姒夭,眸子含笑,“夫人,今夜玩得好吗?”
对方瞥他一眼,“闷死了,一点意思都没,我过会就走,上卿好好玩吧。”故意环视一周,又揶揄道:“殿里的美女可真多啊,一个个虎视眈眈,就瞅着机会往上卿怀里钻呐,我杵在这里多碍事。”
丰臣哦了声,“夫人在吃醋?”
“吃醋,没有的事。”
她自然不能认,走近几步,伸手拉他袖口,“我深明大义,想给上卿再挑几个美人,女子最了解女子,你们男人眼光不行。
说着又笑起来,可见把他当乐子。
“反正小女子没几日便要离开齐,为表示报答,一定替你找个可心可意的啊。”
丰臣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眉眼笑意更深,神情闲散,“多谢夫人费心,那就请替我好好看吧,一定要不乱跑的,省心省事,最好别满肚子鬼主意,巧舌如簧偏又生得太美,犯了错也让人忍不住责罚,到处给我惹麻烦。”
姒夭撇嘴,知道人家在指桑骂槐,好在最后一句说得动听,依旧春风荡漾,“上卿放心,齐国的豪门贵女乃大家闺秀,当然不会像——”
噎住声,听不远不近的编钟叮咚作响,泉水落在幽谷,激起碧波荡漾,仿若敲在心上。
脸兀自绯红,总觉得对面在灼灼地瞧自己,又不敢抬头去迎,恰巧甘棠端着两盏酒乐悠悠走近,瞧见两人哎呦了声,“不知上卿在此,我再去拿一盏。”
“不用,我才喝完。”
丰臣收回目光,转身离开,看他走远,甘棠才轻声道:“姐姐,刚才有件奇事,我一会再给你说。”又瞧对方魂不守舍没应声,调笑道:“脸怎么如此红啊,还没喝酒呐,该不会——”
姒夭才回过神,赶紧打断小丫头,“别胡说,快讲正经话。”顺手拉对方到院中僻静处,靠在一棵不知名的花树下,“现在就说明白,到处沸反盈天的,反而不引人注目。”
甘棠应声,顷刻间肃起脸,再无心玩笑,“姐姐,我去拿酒时,你猜看见谁了,雪家奴婢芸儿①,现在跟着鲍夫人。”
芸儿——竟还活着,又寻到更好的差事,想来雪家杀得杀,卖得卖,也是不易。
姒夭叹气,不由念起前尘旧梦,心里稍许安慰,“是她就好,如今瞧着还成吧,你们有没有讲几句话啊。”
甘棠摇头,“没找到机会,但觉得不对劲。”
“这有什么,家族遭罪,也有灵巧奴婢被卖给别人,如此盛会,鲍夫人肯定参加,不就见着了。”
说着慢悠悠饮酒,目光无意穿过悬挂花灯的树影,瞧见众贵妇簇拥着个雍容华贵的夫人,心里一忖,细眼冷艳,薄唇不屑,除了冷姬再不是别人。
料到对方会来,如今她也不想躲,楚郡守之争早拿到明面上,何况丰臣说无妨,即便被认出又如何,到底自己背靠大树好乘凉,笑了笑,觉得此次回来,也许是由于雪家的缘故,丰臣态度变得十分强硬,有些不可一世。
本来嘛,坐到那个位置,早该如此。
“你呀,别一惊一乍,小心也不用这样啊。”
甘棠依旧愁云不散,继续低声讲:“姐姐,不是的,方才我本要拿那盏倒好的茱萸,端的时候,芸儿却使劲朝我眨眼,又推杯酒过来,不知何意,我想问她,突然又来人,便各自散开。”
姒夭愣了愣,“你确定是她拦住你不让拿酒,再刻意推来另一盏。”
“肯定,奴没那么傻。”
这倒奇了,宴会上的酒必然由专人配置,难道还能出问题,就算出事,如何满堂人都好好的,莫非只冲自己,怪不得近来日子太平,没人刺杀,难道又是个局。
仔细寻思,鲍夫人这辈子与她无仇无怨,只有一种可能,对方受人控制,没准女闾出来的人,立即嘱咐,“那之前的茱萸酒,你可也拿来了,咱们查一下。”
甘棠懊悔地回:“我着急,心里又慌,便忘了,再去看已经不见。”
姒夭放眼望去,人人醉生梦死,并没任何异样,愈发确定先前所想,“大司马夫人确实可疑,这里不安全,咱们先回去。”
佯装酒醉,让甘棠扶着去给老夫人告假,又挑眼看了下丰臣,虽隔着芸芸众生,对方也会意,晓得出意外,很快借故回家,直接敲姒夭院门。
在安国发生的事,他已了然,虽然觉得冒死把刺客引到身上,实在莽撞,但事已至此,只能顺水推舟。
门打开,甘棠识趣,招呼风岚清与月影离开,姒夭也不拐弯抹角,“上卿快去查鲍夫人吧,肯定有问题。”
随即将小丫头的话复述一遍。
丰臣先落座,回道不难,嘱咐着公主老实待着,“我很快办好。”
一天到晚让自己困在家里,姒夭还想也查查看呐,不服气地:“你把我拴起来得了,当个人偶似地,如果还出事,就请上卿替我报仇,定要将此线弄个水落石出,也不枉费小女子一片苦心。”
她在置气,却让丰臣簇眉,“殿下对雪公子如此深情厚意,豁出命也要为他翻案。”
此话奇怪,姒夭当然不单为伯赢,但还不想将母亲之死说出,一脸莫名其妙,“难道上卿不愿为雪姬翻案?我只是个小人物,就算被刺杀,若能让雪家重见天日,你应高兴才对吧。”
“我为何高兴。”
眉宇压下,自起了一股风云,姒夭瞧着心口怦怦跳,拿不准这人又哪根筋不对,“谁知道你怎么就不高兴,上卿的心思我猜不到,也不敢猜,总之这件事一定要查。”
对面脸色愈发难看,她识时务者为俊杰,又软下来,“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刺客嘛,哪有那么大本事,敢在上卿眼皮底下害人啊。”
听着倒有点依赖的意思,他心里怒火顷刻灭了一半,早习惯被对方的话牵着走,垂眸道:“不出两日,我就把大司马夫人的底细摸清楚,你也要说话算数。”
年纪轻轻,啰嗦得很,“知道,搞得族长一样,就算涵也不曾这样对我说话呢,怪吓人。”
丰臣又笑出来,“那我换个讲法,臣担心殿下安危,还请在家中好好休息,等着属下报信。”
好话就要顺耳说,听着才舒服,姒夭起身去取桐树灯上烤好的枣,满屋飘香,丰臣进屋就闻到。
“早知灯树还能做饭,应该一开始便送来。”
瞧姒夭将红枣吹了吹,放他手心,一边撑住脸,“对呀,上卿还有什么不用的东西尽管拿来,我不嫌多,劳烦分开装好,将来可以带入燕国。”
无时无刻不惦记她的千秋大计,丰臣将枣放入口中,热乎乎带着脆甜,尝久了却有一丝苦味,不知是不是烤得太过。
又听对方轻轻问:“上卿,有件事别怨我多嘴,最近宫里传得厉害,芸霁乡主的婚事真要定下来吗?”
语气温柔,低低带着凄楚之意,丰臣回:“还未定,君王倒有这个意思,毕竟开战对我国不利,若能联姻,则大不相同。”
姒夭轻蔑地哼了声,拿起手巾来扇风,脸颊通红,“你们男人打不了的仗就让女人去,把人家一辈子搭上,还在这里大不相同呐。”
桐树灯的火苗一簇簇在跳,落到她微皱眉间,全是怨气,丰臣看着想笑,“殿下,又不是你去联姻,为何如此激动啊。”
“芸霁是你的堂妹!”她瞅着他,一字一顿,“你的堂妹,亲人,就从不为她的终身着想,也是呐——”说着冷笑,扭过脸,继续将案几上的枣扔灯里烤,噼里啪啦,仿若此时心里的火气,到处乱窜,“上卿满脑子大事,国家,百姓,身边人算什么。”
背影被烛火笼罩,顺着玲珑身姿往上,夏日炎热,穿得又薄,那一袭细腰隐隐若现,在火光中摇曳,要断了似的。
他突然恍惚,问:“殿下,被人强迫过吗?”
幽幽地说,若不仔细听,很快便被那烛火的啪啦声掩住,姒夭怔住,并未回答,又听背后人道:“是不是曾有人逼迫,让殿下心里不舒服,或是害怕——”
她依旧不言语,目光落上墙壁,看到影子慢慢朝身后而来,他秀挺身姿直接重叠在她的影子上,将自己融了进去,燃烧在一片火光之中。
被火祭了般,在焦灼夏夜里,她看到他伸出只手,似要落在自己肩头,却又收了回去。
“殿下如果有心事,不妨给臣说,也许能解决,即便无法,也可以解闷,总是讲出来舒服。”
姒夭七上八下,佯装漫不经心,“我有什么,唯一的不顺就是在林子里,被你带到齐国。”
“是嘛,看来殿下很恨齐,甚至还有点恨我吧。”
那影子动了动,却也没离开多远,她知道对方在瞧过来,衣服太薄了,刚才烤火,衣领又落下一截,自己的脖颈全被看了去,发着烫,激起细腻疹子。
连忙掏出手巾擦汗,“哎呀,上卿真会说笑,被热糊涂了吧,我怎会恨齐,恨你呐,如今世事纷乱,国与国常年战争,就像你说的大一统也挺好。”
特意走开,将几个烤好的枣取回,放在案几上,回头已是笑意盈盈,“屋里太热,把门打开吧。”
忙乎乎去开,一缕风吹进,让丰臣缓过神。
人家显然不愿与自己亲近,表现得太明显,他见过对方与风岚清说笑的模样,又冒险去看雪伯赢,甚至与段瑞安,新来的侍卫月影都有说有笑,为何与自己相隔十万八千里。
难道他就那么差。
身为天之骄子,第一次对自己产生疑惑。
默默坐下,神态淡漠许多,“殿下不愿说也可以,只要明白如今你我在同条船上,若是有日落水,记得让臣去救。”
姒夭抿唇,“我落水也就落水了,怎么能劳烦上卿。”
一张伶俐的嘴,总也不饶人,想来又在怨他铁石心肠,丰臣抬眼,正欲说话,忽听院里响起脚步声,伸手招了下,让姒夭附耳。
“不大声呼救也成,可以牢牢抓住我,一同淹到水里呀。”
姒夭诧异,却见对方眸子清澈,笑意荡在眼底,不觉茫然,“一起下去,不是更没指望了吗?”
“公主不是常说臣乃举足轻重之人,若我掉下去,一船的人,一江的人都得翻。”
语气平淡,内里的意思却惊涛骇浪。
她是知道的,他是谁,不只有这份魄力,更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平常日子太安逸,虽然嘴上不愿承认,有时竟产生幻像,对面不过一个儒雅温和的少年。
全是错觉了。
第82章 颜如舜华(八)
夜色降临,甘棠的声音在外响起,“上卿,家里人都回来了,老夫人那边让上卿过去说话,想是离开得太早,以为身体不适。”
姒夭回说知道,瞧丰臣将手中烤枣放入口中,慢条斯理起身,她看他秀挺身影失在茫茫夜色里,想着方才的话,心里荡悠悠。
既然答应对方,以后便老实待家,却把甘棠派出去,日日在外转悠。
这一日天空晴朗,小丫头打着哈气,靠在崇子牛衣服铺外的梧桐树下,瞧飞来飞去的鸟,一个个数着,实在无聊,眼见困得快睡着,只听车轮转动,抬头有辆华车停在跟前,走下来个女子,后面跟着年纪略长的婆子,细细打量,就是芸儿。
千载难逢的机会,连忙跟上,先不凑近,看对方专心致志地挑料子。
绫罗绸缎,各色各样,左看看,右瞧瞧,终于捡起一匹蚕丝锻,转身问立在旁边的子牛娘子,“掌柜的,这副料子可还有别的颜色呀,我们家夫人最喜欢紫棠。”
“哦呦,紫啊,如今稀奇,价钱又贵。”子牛娘子依旧笑迎八方客,面色虽踌躇,唇角却飞扬,“女郎真想要,还请等等,过几日就能来。”
芸儿皱起眉,“等不了,你也知大司马夫人是个急性子,今晚就要,明日裁衣。”
对方露出难色,思忖半晌,“女郎晓得哦,王上好紫,各家皆仿,如今紫锻的料子水涨船高,我们要大老远从别国弄,只路上便耽搁不少功夫——”
“知道不好买,才来你们家啊,宫里都没了,大娘子请放心,我们家夫人金子一定给足。”
有钱好办事,子牛娘子心头舒展,又做出一副忍痛割爱的模样,“好吧,我看女郎诚心,就给你一匹,原是自己留的,也不急,且到后院来。”
说着领芸儿往里进,甘棠尾随其后,见子牛娘子去屋里拿货,连走几步,伸手敲肩膀,“芸姐姐。”
对方回头,满眼惊奇,“你这丫头,怎么突然冒出来,吓唬人啊。”
甘棠笑了笑,一边拉她的手,先嘘寒问暖,提起雪家又伤心,芸儿也掏出帕子抹脸,两人一起到院里小亭坐下,方收住泪水。
她挤出个笑容,“好姐姐,今天专门来找你的呀,不瞒你说,这家掌柜我认识,特意叫她想个法领你进来,咱们安安静静说话,省得让跟着你的人听了去,那晚瞧见你身上衣服款式,想必就是此处买的,妹妹有话直说,茱萸酒——”
对面了然,点头又往四周看,低声道:“你可认准,确实安全吗?”
听她这样问,甘棠心里有数,果然不是自己胡思乱想,确实有事,“姐姐放心,安全得很。”
话音未落,芸儿又靠近些,身子简直贴上来,“唉,多亏你机灵,我还怕你反应不过来,吓我一身汗,再想不到的事,茱萸酒里啊,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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