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突然低下来,带着柔柔之意,丰臣晓得对方心软,想来这场雨淋得也值,摇头回:“我小时常跟段瑞安在练兵场,早习惯站在大雨中,不算事,但殿下肯定没吃过苦吧,非要跟我做什么,此时在安国吃上炖羊汤,喝着温酒,多好啊。”
原来他以前也习武,怪不得刚才那箭射得准,姒夭往前凑几步,道:“我没那么脆弱,早就不是公主了,要不咱们都别换,火烧得挺旺,围着烤吧。”
丰臣忍不住笑,“殿下真是倔强,这样吧,我带的有件夹衣,还套着中单,咱们分开穿,好过硬扛着受罪。”
“早说嘛,总是留一半。”姒夭笑着起来,脸一红,指向洞的深处,“我先去。”
丰臣点头说好。
她很快拿出包裹里的衣服,三两下换好,又出来将直裾搭在石头上,看见一边的丰臣也穿戴完毕。
俩人分别套着夹衣与中单,面对面而坐,雨还在下,织就一副滚落的珠帘,挂在洞口,火堆熊熊燃烧,偶而炸个星火,气氛暧昧。
可不是嘛,中单太薄,姒夭简直不敢抬头,只怕一眼便看见对方半裸的胸怀,皮肤真白,以前见过的,这会儿想起来还脸红,而自己身上的夹衣又太大,宽宽松松,把她衬得像个套在桶子里的小姑娘。
青麟髓香味弥漫,直到满鼻尖都是,她寻思等雨停了,皮肤上肯定都是这个味道,说不上的感觉,自己素来不喜欢男子的,上辈子不喜欢,这辈子更不想喜欢,别提还穿男子衣服,虽是时势所逼,但也不觉得别扭。
方才无缘无故发火,到该不顺心的地方却又沉默,不由得垂眸,瞧着一簇簇的火苗,呆住半响。
才明白那团火从何而来,归根结底还是嫌人家抛下自己。
丰臣继续往火堆里扔树枝,回头打开包袱,取出两块米糕,“勉强一口吧,我看雨要下到明日,等放晴再出发,绕过山头,底下有村庄,可以休息。”
姒夭好奇地问:“好像挺熟悉地形啊,以前来过?万一那边什么都没,咱们还是要被熊吃掉的。”
丰臣把酒壶放在火上温,笑道:“被熊吃掉有什么关系,反正殿下不是早准备被熊吃掉的嘛,再说安国我很小时来过,路还记得,这几年各处变法,唯独安由于国弱民穷,从未动过,想必不会有大变化。”
他便是如此,无论做任何事都有条不紊,姒夭也不想乱操心,“行,记得就好,但我想不明白,好端端为什么到山里来,段御右说你要勘察民情,做什么啊。”
“做官啊。”对面眉眼弯弯,慢条斯理地:“不体恤民情,如何能做个好官。”
一下将酒扔过来,“殿下喝吧,省的怨我喝剩再给你。”
姒夭却在痴痴地琢磨,好官,多久没听过这两个字了,不禁轻蔑地笑,“原来世上还有人要做好官呐。”
“我就是啊。”往后靠了靠,语气沉下去,“初来安国,不知民情,不懂人事,官以民为本,自然要先到最偏僻无人处,才能看看老百姓的日子到底如何。”
姒夭一知半解,单手撑住头,一边吃一边瞧跃动的火苗乱窜,山洞细长幽深,石壁淌着雨水,四周漆黑一片,夜也渐渐地来了。
马上要入冬,又是在山中,温度太低,她躲在厚厚的夹衣里依旧发寒,抬头看对方身单体薄,寻思只穿件中单,不会冻坏吧。
丰臣却好像并不在意,拿起手巾,一下下擦干身上的玉佩和香囊,还有那个飞燕玉觿。
姒夭低声玩笑,“你真喜欢这个玉觿啊,都到这会儿还带着。”
看人家来回弄干净,又放回石头上,再将手巾垫到下面,也不抬头,“殿下的呢,早扔了吧,反正不会带在身上。”
“我的——”尴尬地笑,忽又叹口气,“我的跟宝贝放在一起呐,现在应该随甘棠到好地方了,肯定不会丢,不是还有段侍卫守着嘛。”
“殿下既然不喜欢,倒不如直接给我,刚好凑成一对。”
话里带气,姒夭糊涂,“你喜欢,喜欢我也不给,那东西跟我很多年,上卿真想要,拿什么交换。”
“你想要什么换。”对方抬头,眸子照旧带着笑意,只是那笑多了份冷淡,瞧着倒吓人。
“什么好东西,不就是一块玉觿,值得你这样看着我,如今山洞就咱们两个,要吵架啊。”
愤愤念叨,扭身往边上退,还没挪两步,就听见身后人连着打喷嚏,到不意外,实在穿得太少。
不由得顿住,唯一的厚衣服在身上披着,心里亏欠,伸手去摸火边烘着的衣服,到处潮湿湿,只有里衣暖干些。
想了想,还是拿起来穿上,犹豫着又来到丰臣身边,低声道:“唉,你冷吧,衣服都没干呐,不如这件夹衣咱们一起穿,总要把今夜熬过去,万一你冻死了,也就做不成好官。”
丰臣浑身冷得像在冰窟窿,鼻尖通红,可心里有邪火蹦,自己当宝贝似的东西,人家随意扔,竟然到现在都没想起来他,怎不窝火。
半晌没吭声,姒夭探过头,“你是傻吧,不会想这样冷嗖嗖地熬到明天,说实话,你死活我是无所谓的,但现在就咱们两个人,你要死了,我怕你变成冤魂,以后缠着我,那将来的好日子怎么过呀。”
简直气人,对方不是素来嘴甜如蜜,难道他沦落至此,连句好话都不配听,丰臣挑眉,揶揄道:“殿下放心,我这个人干脆得很,若是冻死就冻死了,还什么魂啊。”
“你不信轮回啊,生生世世。”姒夭笑得没心没肺,身子又故意凑了凑,偷偷摸摸将夹衣往对方身上拉,“那上卿信什么,我知道了,信你的学问,对吧,所谓的变法 ,整肃励志,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你这么信,想必有道理,反正也没事做,不如给我讲讲!”
但凡稷下学宫出来的人,一提起自己的理念便没完没了,什么都不顾,也就无法发觉她正悄摸做的事。
丰臣余光早瞧见,鬼鬼祟祟,只往自己跟前拽那件夹衣,心里的气又兀自消了一半,真拿对方没办法,若近若离,不知在想什么。
孤男寡女共处一起,本就不妥,但情况特殊,也说得过去,如今却要凑过来,莫非真把他当死人,或者是个弟弟,一点都不介意。
收回目光,半闭起眼,“公主真想听我的学问。”
“想听,想听,可喜欢。”
继续扯衣服,直往身后去,好赖挡点风啊,全神贯注在此,只把丰臣的话当耳旁风。
“既见君子,云何不喜——后面是什么,突然想不起来,殿下知不知道!”
“啊,上卿的理念深奥,我怎会清楚。”
为转移注意力,嘴上不停接话,“不用每句都讲,反正记不住,你就捡重要的,上卿出口成章,肯定都好。”
丰臣扭头,“殿下真觉得好。”
“对呀!”意识到对方扭了下身子,赶紧停住,勾过头,“上卿可以把齐国变强,当然最好。”
却见丰臣垂眸看她,眼里全是讳莫如深,四目相对,姒夭有点怯,寻思对方的眸子如何长得啊,一会儿温柔如水,一会冷淡似冰,一会儿深情款款,一会儿满是风云。
怔怔地瞧,心里动了动,好熟悉,似乎来自记忆深处。
“上卿真没兄弟吗?那种到处乱跑,特别容易被人欺负的弟弟。”
“我要有个弟弟,你又想认,殿下什么都不缺,就缺家里人吧,姐姐妹妹兄弟,到处找亲人,一大堆摆在屋里好看。”
姒夭只顾乐,不搭理他,确实想起来了,不就是那个被自己抢玉觿的男孩嘛,那会儿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而此时俊秀挺拔,很难联系到一起。
第102章 既见君子(四)
姒夭又往身边凑,笑嘻嘻地回:“是呀,别看我生在宫中,也有几个亲人,但都不算亲密,何况现在孤零零,能多个兄弟姐妹当然好。上卿就认我做姐姐吧,将来照顾你,好比现在,姐姐可以和弟弟同时披一件夹衣,谁都不会被冻坏。”
伸手把半落在身后的衣服往上拽,但身形实在娇小,使劲扯半天,人家不俯身也没辙,只好站起来。
忽地有双手搭上腰,轻轻一拉,俩人便同时落在夹衣之下,他冰凉的身体激得她直打寒颤,“哎呀,好凉。”
对方不吭声,头垂下,嘴唇落到耳边,滚热气息袭来,姒夭愣了愣,忙摸额头,手心烫的很,“你看,早让你穿上,费这个劲。”
连忙将夹衣拉紧,扶他靠在石边,又拿酒往嘴里灌,“不是别的病,肯定冻到了,别怕啊。”
丰臣昏昏沉沉,可这个怕字还是惊心,人家真拿自己当小孩,伸出手,一臂拉过来,“我有什么怕?你,怕不怕——”
姒夭心急火燎地回,“我也怕呀,怕你真死在这儿,还得给你收尸,前后无人,麻烦死了。”
他抿起唇角,“说得真好,为了不让我变成个麻烦,就请公主好好照顾一下吧。”
满嘴胡话,自己不正伺候着呐,长这么大,还真很少照料人,只能学甘棠模样将半干的衣服叠好,垫在他头下,问:“现在舒服了吗?最好睡一觉,暖和就好。”
丰臣睁开眼睛,肩膀暖意袭来,想来夹衣全在身下,对面只剩一件单薄里衣,许是太用力,领口散了开,隐隐看到半朵妖娆花瓣,在银白皮肤上鲜红如雪,绽放似艳丽的牡丹。
“殿下,受伤了——”
他糊涂着,朦胧间伸出手,指尖触上绵软如云。
姒夭方才发现衣服松开,连忙紧上,“没有,别操心别人,快睡。”晓得对面人的品性,自然不会趁乱占便宜,温柔道:“听话。”
丰臣头晕脑胀,往边上靠了下,挪出一片地,“公主陪我一起,我就睡。”
突然撒起娇,想必难受,不过挺可爱,不再那么老谋深算,更像个弟弟。
她也躺下,“行,咱们一起。”
像是放下心,丰臣终于闭起眼,喃喃道:“公主真是太坏了,总骗人。”
“我怎么骗人,伺候你还伺候出罪过来。”
对方猛地翻身,鼻尖凑着鼻尖,青麟髓的香味啊,简直要把人淹没,他的唇就落在她耳边,嚅嚅着:“既见君子,后面什么来着——”
姒夭怔住,想起原来人家方才念的是诗,压根没什么大道理,自己所答非所问,脸一红,“我不知道,我又不爱念这些。”
“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①什么意思。”
听他抑扬顿挫地念,寻思有学问之人到底不一样,“你了不起,糊涂着都能作诗。” 又抿唇笑,“不过也别把我当傻子,如此有名,当然晓得,不就是我喜欢你,但要藏到心里,不能说出来啊。”
“是呀,不可以,宣之于口——”
他喃喃地说,轻轻后移,那双眼睛像山泉突然被风雨搅乱,清澈却无底,又不是平日的诡谲多变,不由得让姒夭看呆。
气息渐渐焦灼,低声问:“公主有没有藏在心底,不能说出来的人啊?”
“没有,我心里事可多了,没地方放一个人。”她回过神,乐悠悠接话,替对方又拉紧衣襟,“睡吧,睡好明天才有精力斗嘴。”
语气又像个长辈,气得丰臣心口疼,“我什么时候与你斗过嘴,从来都是你看我不顺眼,也不知做过什么事,突然就得罪公主,对别人都是笑脸相迎,偏到我这里,好像欠债似的,难道那辆安车里的财宝,都是我欠你的。”
话出口又后悔,凭着残存的理智意识到这番话说得更像个孩子,噎住嘴,再不吭声。
肯定是冻住了,脑袋也不好,简直不像自己会做的事,偏偏如此别扭神色让对面人乐得开了花,半撑住头,揶揄道:“这样才对嘛,不管什么话,都要一股脑说出来,才像你这个年纪呀,平常好像活过半辈子似的,满脸晦气。”
掏出手巾,擦去对方额头细汗,想来酒发挥作用,放下心。
听眼前人呼吸平稳,姒夭也躺下,保持一定的距离,闭上眼。
还没睡熟,又听身边人说话,梦呓般,她再度睁开眼,看丰臣的嘴一张一合,好奇地俯身,原来在叫名字,小湄!
自己的小名,简直不敢相信,又凑近一些,几乎快贴到他身上,听了个清楚,的确是小湄——
他居然知道她名字,怎么可能!这个名字除母亲之外,连甘棠都不晓得,还是前一段小丫头闹着绣香袋,她才说。
寻思到这,心里跳了跳,想到那个借给雪姬的香袋,因为淋了雨,与玉佩和玉觿一并放在石头上。
偷偷起身,轻手轻脚,将不远处的香袋拿过来,仔细查看,果然一串鸟虫文后连着自己的名——湄。
不由得叹气,怨不得丰臣试探过自己呐,实在太聪明,虫鸟文明显乃楚文字,肯定想到香袋是甘棠绣给谁。
对面还在喃喃叫着,她噗嗤笑出声,“这个人,睡着还念叨,想必梦里也跟我斗嘴呐,真不安生。”
再次躺好,准备充耳不闻,折腾一天困得很,恍惚中又听对方说,“别走,都是我不好,不该把你一个人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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