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怎么还没几句话,就揭我的短啊。”
安国君笑起来,这会儿再瞧一双眼,早不是刚才的浑浊之态,忽得炯炯有神,在那张已经遍布皱纹与衰落的脸上只剩下对眼睛,想是庆王室的独传,丰臣第一次见同泽,最有印象的也是双眸。
直通人心,燃起火,全是野心落下的种。
有野心便好,他最怕碌碌无能之辈。
丰臣笑道:“多谢三公子提醒,我素来胆子小,若早知今日能见到国君,昨夜恐怕都睡不好。”
同泽满脸大惊小怪,啧啧几声,“客卿虽如此说,谁能信呐。”
三人共饮,气氛融洽,都是常年在朝堂行走之人,即便一个眼神也心知肚明,今日大费周章,找到隐秘之处见面,显然不为闲话家常,国君也没如此闲暇,何况冬日刚过,开春虽是万物复苏,却可能再生战事。
安国的冬天素来不太平,饱受戎狄侵扰,今年过了个稳冬,已是难得。
三五盏酒下肚,安国君忽地叹口气,“先生入安有段日子,可觉出什么不同吗?我们这里贫苦,与中原相差甚多,只怕委屈先生与家眷,若有不周到之处,尽管与同泽说,他定会妥善安置。”
丰臣将手中的酒饮尽,“国君何出此言,我已来安数月,十分喜欢,好比这苦酒,虽刚饮时难以下咽,但只要再接着多喝几盏,便能尝出滋味,至纯至烈,天下少有,远胜过那些徒有其表之物。”
对面露出欣喜之态,“果真如此,先生可有我们安国人的血性啊,若非刚烈之人,怎能喝得下至苦之酒,倒让我刮目相看。”一边亲自给丰臣满上,接着道:“我听说先生刚来阳城,先拐弯去了乡下,陪夫人一路游玩,可惜已入冬,没什么景色,现在春日阑珊,若先生与夫人还有兴致,我可以派人领路,故地重游。”
丰臣将酒盏接过,照旧一饮而尽,语气淡然,“国君待我以上宾,三公子视我如兄弟,臣不打诳语,不为奉承,只愿与王交心,臣刚来阳城,转而去乡下,并非为游玩,而是探看安国百姓的日子,若直接进入朝堂,接触的都是达官贵人,又如何得知真正的民情,不知真假,何来变革。”
素来天下学士,谋臣在各国之间游走,哪个不是好吃好喝地供着,接着进学堂讲书,倒从没有这般直接去最贫苦之处,再来说话之人,安国君不觉愣住,心中升起肃然之情。
“先生可看到,听到了,我安国的百姓苦啊,像这苦酒苦菜,虽说能吃,但人活世上,谁不想过富贵安稳的日子。”语气动容,眼眶也湿了,“都是我身为一国之君无能,想安国以前也曾在周王室之下,风光无限,但因地处偏僻,常年与戎狄苦战,国力消耗,如今只剩破败不堪。一直以来,我也有心变法,眼睁睁看各国都有成就,只感叹变法强臣,可遇而不可求,又有谁会来这里!先生肯与我敞开心扉,我也不妨告诉先生,我与同泽的心一样,无论谁来当政,只要能将安国变强,吾等皆不介意,若安国可在先生手中翻天覆地,我愿与先生共享一国。”
君王之诺,重于泰山,与外姓之人共享一国,前所未闻,就连丰臣也愣住,同泽见状立刻附和:“若安国可在先生手中变强,我庆氏子孙,愿与先生共享一国。”
船突然晃了晃,想是遇到河流湍急之处,正如丰臣的心,汹涌澎湃,励志变法若许年,终是找到了人。
“国君,三公子,臣只是个普通谋士,担当不了如此重任,若国君与公子信任于我,决心变法,臣愿倾力一试,却不可立此承诺。”
“先生肯留在安国变法,吾等求之不得。”安国君不禁伸出手,拉住他,言之凿凿,“只要先生留下,无论什么都可以答应。”
丰臣摇头,眉宇又恢复了云淡风轻,“臣若变法可成,心意已足,并无贪心之物。”随即从袖口拿出帛书,呈到面前,“此乃臣所写的《强安十策》,还请三公子与国君过目。"
二人相视一眼,连忙接来,展开只见俊秀飘逸的小字,一字一句,将安国从朝堂到荒野,制度到民俗,所有问题逐个罗列,并写出相应对策,还有变法之精神,步数,部署,事无巨细,清清楚楚,尽在一卷之内。
安国君与同泽大略看了几章,激动不已,开口想问,又不知从何谈起,实在是一幅巨大的版图,他们从未想过,亦从未敢想。
丰臣咬了口山梨,乐悠悠倒像闲话,“国君,三公子刚接触法家学派,必然会觉得惊奇,其实很简单,大道至简嘛,只是变法不可一蹴而成,乃漫长的过程,我既然留下,便会一步一步来,需要君王信任与权力的支持,在这方面绝不能出错,而其间又以君王之信最为要紧,否则臣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自六国逐步宣称为王,摆脱周王室而互相争斗,变法便是中心议题,国国有变,出成就者除齐之外,屈指可数,而历来变法之臣的下场却万劫不复,几乎无一人善终,丰臣说出这样的话,安国君自然明白。
首当其冲便是根深蒂固的氏族,安国虽不像齐与楚,拥有庞大的家族势力,但公族之间私斗严重,民风彪悍,亦难以撼动,再说哪国没有贵族,贵族又掌握至高的权利,想变法,必要从此下手,丰臣的路绝不好走,而自己年事已高,太子之位悬而未决,倘若他寿终正寝,变法岂不是搁置,君王走了,臣子被杀掉的数不胜数,为保变法成功,必需立下与他同心同志的储君,而此人丰臣已经选好,便是今日而来的三公子同泽。
安国君仰头大笑,再次抓住丰臣,“君子一诺,千金之重,何况我乃一国之君,请先生放心,变法期间发生任何事,无论对面是谁,哪怕我的亲生父母与子嗣,也会站在先生一边。”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三公子,笑道:“同泽必与我一心,先生大可放手去做。”
无需太直白,言谈之间,契约已成。
接着又迫不及待打开《强安十策》,一字一句请教,旁边的同泽也听得津津有味。
水流船动,风吹树摆,转眼天色已暗,柳伯往里送好几次饭,三人皆不理会,他没办法,只好硬坐下,舔着老脸喊:“国君,三公子,客卿,再聊下去,咱可就靠不到岸了,还在河里晃悠呐,你们也不累。”
安国君方大梦初醒,“哦,那赶紧往回走。”瞧见冒着热气的饭都变凉,愧疚道:“你看我,与客卿说起话便没完,同泽少一顿就罢了,客卿远道而来,怎好在这里挨饿呀——”
丰臣叹气,“国君又与我客气,我已不是远道而来的客,如今也是安国人。”
“好,好个安国人。”同泽兴奋举杯,“我们将船靠岸,回宫找一处安静地,继续谈。”
柳伯听得脸色都变了,还要谈,国君年纪不小,不像对面两个年轻,正想阻扰,余光却见安国君也是满脸幸福,恍若孩童,只得止住声。
这一谈又到天亮,丰臣才与三公子从宫内出来,坐在安车上打哈欠,对面也是困得快闭上眼,将他送到家,转身上车,忽地拍了下头,又喊道:“客卿稍等,有件事忘了说,大事!”
丰臣停下脚步,看他急慌慌跑到跟前,低声道:“刚才君兄单独交代几句话,其实他想直接给你说,又不好意思,怕以权势压人,所以就由我来提。”
莫名顿了顿,不指为何表情奇妙,似笑非笑,“我跟你关系好,也不拐弯抹角,变法一旦开始,虽说有国君撑腰,到底公族势力大,万一考虑不周,伤到你,如何是好,我们就商量,最好客卿也成为庆室族人,即便再闹,也不能自相残杀,对不对。”
丰臣一时没反应过来,“庆氏——”
那边哎呀了声,“你看你一个聪明人,这都反应不过来,也是,咱们谈了整晚,脑袋都变得木木的,不就是我们有个小妹妹,瑶华公主,你娶她,做成驸马①,咱们不就变成同族人嘛!”
第129章 君子好逑(七)
夜凉如水,月明星稀。
三公子见对面迟迟未回应,又往前走几步,语重心长,“我知客卿乃读书识礼之人,眼看就要与夫人大婚,确实为难,但男子素来以建功立业,济世苍生为责,至于家里面的事嘛,并非重中之重,客卿宠爱夫人,不好开口,我可以作为说客,如今形势危急,一旦变法开始,还不知如何翻天覆地,为客卿的安全,也是为夫人着想,还请暂时委屈一下,先将婚期推后,迎娶瑶华公主为先。”
依旧沉默,惹一直在身边的段瑞安心里打鼓,以他对自家公子的了解,历来都是朝堂之上最为要紧,当初与雪姬不也是家族联姻嘛,想来对方年轻貌美,娇憨可爱,人家可是一点也没上心,如今变法迫在眉睫,要把姒夭公主收为侧室,娶瑶华公主为妻,好像也不是很难理解。
还没听到回音,又兀自惋惜起来,到底是个公主,与瑶华又差到哪去,可惜国亡了,这公主也就不比平常。
正在胡乱琢磨,却听丰臣开口,语气不紧不慢,“多谢君王与三公子美意,我想就不必了,既轻慢瑶华公主,也对不住我夫人,三公子怎么忘了,我可是惧内得很,变法若有风云,也是身为执法者该来承受,并不能牵连终身大事,还请三公子海涵。”
拒绝得干脆,拱手施礼,已有送客之意,同泽愣了愣,不好再留,只得转身离开。
坐在马车上一路晃悠,百思不得其解,都说丰臣一心变法,他看着倒不像,其实也不是非要促成这门婚事,一来瑶华年纪不小,属实难寻匹配之人,再者也为关系更加牢靠,自古以来联姻都是最好的办法。
另一边段瑞安跟丰臣往里去,心里也好奇,低声问:“公子想好了,依我说在安国人生地不熟,将来展开大的变革,肯定需要靠山,三公子虽好,到底还是有实际关联更稳妥。”
丰臣点头,“说得不错。”
“那公子还回绝呀,我听人讲瑶华公主虽性格倔强,也是个美人,并不辱没咱们。”余光瞧对面一个劲走着,似乎没有搭话的意思,又叹口气,“唉,说起来姒夭公主也很好,虽然你们做戏,却也有情义,以前没办法,雪姬仍在,委屈她当个枕边人,如今好不容易要大婚,又出来个公主,想来她气性大,也是忍不了的。”
丰臣一只腿已迈进小院,方才道:“少操心这些,昨日让来传话,我晚上回不来,你可说明白了。”
“哦,属下绝不敢耽误,早早就来递信。”
对方很满意,脸上又浮现出笑容,“好,回去休息吧。”
段瑞安瞧他秀挺身影消失在门口,如坠五里雾中,刚才那表情莫非是害怕,担心——夜不归宿啊,难得也有让自家公子胆怯之人。
丰臣拒绝与瑶华公主成亲,大婚在三日后如期举行。
按理他只是个客卿,典礼不可铺张,但本人上心,也布置的精致,处处张灯结彩,美酒佳肴,贵客云集。
钟鼓之乐,彻夜不停,直闹到天已朦朦亮。
姒夭坐在榻边,看桌上摆好的干果与蜜糖,忍不住先抓了把塞嘴里,也不知对方待客要到何时,总不能亏待自己。
一边用余光打量屋子,今日焕然一新,红绸像被月光洗净似的,鲜盈盈,亮灼灼,烛火摇曳,落在竖着耳朵的犀尊里,美酒荡漾,旋出的光线又打回鎏金三羊灯上,看得久了,满眼生辉。
笑了笑,又靠回软枕上,把头撑在膝盖间,心里荡悠悠,做梦般,哪能想到这辈子既然大婚,还是与丰臣。
如今提起上辈子,对方在齐王跟前慷慨激昂讲妖妃不可入宫的模样,还发恨呐,但此时的恨又轻飘飘,新添了些许甜蜜意味。
“上辈子欠我的,这辈子好好还吧,”
她从未这般轻松过,母亲的仇已报,丰臣的仇也报了,兄长涵回到楚郡,再没有任何忧虑之处。
生活头一次亮堂堂,简直不敢置信。
琢磨来,琢磨去,又打个哈气,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推门,想是丰臣回来。
睁开眼,并不迎出去,脸冲着里面,偷偷捂嘴乐。
等对方脱下外衣,来到榻前,刚掀起帷幔,她便砰地一下起身,双手搭在他的脖颈,下巴撑在他的肩膀,温柔附耳,“夫君,你回来了。”
丰臣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动弹不得,他以为她睡了,怕把人家吵醒,原来在等着自己。
手顺势搭在腰肢,把人轻轻放入榻中,看对方今日施了粉黛,头上插着金钗,纯衣纁袡,浅绛衣缘,本就是生得艳若桃李,被肃穆的颜色一衬,愈发美艳诱人,倒让他不敢细看。
“你还不睡,不累吗?”把被子给她盖好,柔声道:“该早回来的,不过外面人太多,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这么多客人,安国上下看着也没多少人。”
姒夭噗嗤乐了,“还不都是来凑热闹,晓得我夫君厉害,要巴结呀。”
一口一个夫君叫着,丰臣听着发晕,虽说以往做戏,倒也会喊,可如今真情真意,语气的转变是人都听得出来。
俯下身,把头埋在她颈弯,鼻息落下,惹得姒夭痒,伸手推一下,“身子好沉啊,可别说要这样睡,给我压坏了。”
丰臣环在腰间的手却愈发收紧,“不过抱一会儿,看夫人喊叫的。”
姒夭不再挣扎,乖乖被他搂在怀里,“不能太久,我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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