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沉稳内敛的沈征胜才流露出几分欢喜之色,压低了声音说道:
“修直,储君人选已定,明日早朝昭告天下。”
江浔观方才众人待他的态度,心中便已有所猜测,如今听得准信,也不由弯了眉眼。
这时候,沈征胜又不免问起蔺老。
江浔一一作答,又道:“岁岁那边有太子妃的人作陪,岳丈大人不必忧心。”
沈征胜点了头,忍不住抬手拍了拍江浔的肩膀。
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如今连他这个做岳丈的,都不能免俗了。
这孩子,确实讨人喜欢。
“去吧。”
沈征胜往养心殿内瞥了一眼,自沈嘉岁重生以来,他也第一次轻快了脚步,追上了前头慢行等他的陆永渚。
殿内随即响起了传禀声:“圣上,江大人求见。”
站在榻边的赵元烨霍然扭过头来,眉眼晶亮,扬声道:“快请!”
他才迎出几步,一个身穿天青色锦袍的青年已迈步而入。
“先生!”
赵元烨的脸上满是掩不住的欣喜,这一刻犹如乳燕投怀般,一下子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江浔。
荣亲王闻声亦看了过来,可当瞧见江浔的衣着时,却不由双眼微瞪,随即......又目露深意。
江浔先是扫视了一眼殿中光景,与荣亲王视线交错的瞬间,他没有错过荣亲王眼里的意味深长。
可他却恍若未觉,又低下头去看身前的赵元烨。
赵元烨仰着小脸,眼眶发红。
若说方才他满心满眼皆是欢喜,此刻见到先生,却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带着哽咽说道:
“先生,烨儿和父王一样,是储君了。”
江浔心中柔软,又满是怜惜,在赵元烨身前半跪了下来。
哪怕知晓不合规矩,他还是伸出手去,温热的手掌落在赵元烨的发顶,轻轻揉了揉,扬唇笑道:
“是啊,恭喜殿下,已是人心所向的储君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连江浔都恍惚了一瞬。
当年与阿稷初见,是遴选太子伴读之时。
“你就是帝师那位关门弟子,江浔?”
“回太子殿下,正是。”
“如此,不必选了,本宫的伴读就是这位江公子。”
满堂错愕。
他已拱手,冲阿稷行礼:“多谢太子殿下。”
一声“太子殿下”,从此引为良朋知己,数年光景,推心置腹,而后......榻前托孤。
殿下,阿浔没有辜负你的信任。
当年怀中那个嗷嗷大哭的孩子,如今已延续你的尊衔,成为下一个储君了。
阿浔不敢松懈,定会全心全意辅佐烨儿,助他成为后世敬仰的贤明之君,造福万民社稷,开创太平盛世。
“殿下,微臣可否与圣上说几句话?”
江浔笑着开口。
赵元烨连连点头,声音里也有了迫不及待,“那烨儿去寻母妃!”
“好,殿下去吧,叫身边人跟着,莫要大意。”
江浔拍了拍赵元烨的肩膀,缓缓起身。
眼看赵元烨已朝外走去,他才走向龙榻。
荣亲王也是知趣,当下便向盛帝告退。
二人擦肩而过之时,江浔突然停下脚步,冲荣亲王深深鞠了一躬。
今日能够如此顺利,离不开荣亲王爷的鼎力相助。
荣亲王已然抬手来扶。
江浔顺势直起身来,他知晓荣亲王爷心中牵挂之事,不必言语,只郑重点了头。
荣亲王见状,终于放下心来。
君子一诺,重逾千斤,他的璋儿.......很快便能归京了!
这般想着,荣亲王快步朝外走去,都要走出内殿了,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毫不怀疑,榻边那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将会是大盛朝未来数十年最显赫的人物。
满朝文武,无人能出其右!
好啊,好啊。
他荣亲王府夹紧尾巴战战兢兢数十年,终于可以昂首挺胸,堂堂正正地活了!
这天家啊......
荣亲王摇了摇头,而后毫无留恋地大踏步离去。
.......
榻上,盛帝早就知晓江浔来了,却始终不曾发出声音。
他方才还高高在上地说,江浔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如今无论如何,也不愿在江浔面前显得太过狼狈。
直到脚步声停在了榻前,盛帝才勉强从病痛与疲惫交织的混沌状态里挣脱而出,强打精神抬起了眼皮。
待看清江浔的脸,盛帝的眼中便映出一抹厉色,正要怒目而视,江浔身上那件天青色锦袍却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的视野。
如此熟悉又刻骨的颜色,瞬间刺痛了盛帝的眼睛。
他瞳孔急剧收缩,这一刻仿佛从江浔身上,看到了一个从往昔记忆中走出来的身影。
稷儿弥留的那一夜,穿的就是这样一件天青色锦袍,脸色白得像霜雪,无力地躺在他的怀中。
稷儿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他一张嘴,一缕缕鲜血就从他嘴角溢了出来,顺着下巴蜿蜒而下,浸透了胸前的天青色衣襟,红得刺目。
“父皇......儿臣......不孝。”
“太子妃和......和烨儿,阿浔......阿浔......父皇答应儿臣......可好?”
稷儿的双眼费力地半睁着,望向他的时候,眼神中满是痛苦与不舍,甚至透出一股哀求。
他彻彻底底慌了神,胡乱地点着头,瞧见血渍在天青色锦袍上不断蔓延,顺着衣褶缓缓滴落,淌到了他的身上。
他就这般抱着稷儿,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一遍遍摩挲着稷儿的脸,口中忏悔着,泪如雨下。
“是父皇错了!稷儿,是父皇错了!”
满心的悔恨与自责几乎将他的魂碾碎,只剩一副躯壳,在无尽的慌乱与错愕中瑟瑟发抖。
“呃呃呃......”
喉咙里发出了干哑破碎的声音,盛帝面色惨白,最后选择紧紧闭上眼睛。
仿佛这样,就能将当年所有不堪与罪孽排斥在外。
可眼眶之中泪水早已蓄满,此刻还是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滚落,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泪痕。
第270章 报应不爽
江浔早就明白了太子妃的用意。
殿下弥留那夜,他也曾被急召入宫,这一身天青色,是殿下留给他们最后的色彩。
“圣上,您的眼泪......为谁而流?”
江浔淡声开口,引得盛帝的眼皮颤了颤。
“是为了,被您逼死的太子殿下吗?”
这般轻飘飘一句话,落在盛帝耳边,不啻惊雷炸开,吓得他倏忽睁开了眼睛,死死盯着江浔。
可下一刻,他又难掩慌乱,眼神飘忽地看向内殿入口,似乎生怕被旁人听见。
江浔见状不由轻笑一声:“圣上这是担心,被烨儿知晓吗?”
盛帝的眼神瞬间落回到江浔脸上,那般急切。
江浔缓缓沉了脸,冷声道:“烨儿那般聪慧的一个孩子,圣上还妄图粉饰太平,当做一切都不曾能发生过吗?”
他的目光扫过盛帝眼角的泪痕,声音里透出一丝讽刺:
“您既已有悔意,这些年又做了什么?”
“明知太子妃与烨儿是殿下生前最挂念之人,身为君父、祖父,却任由旁人将阴谋诡计施加于他们,还将他们当做棋子!”
“圣上,当年您明明答应过殿下的。”
“殿下满身是血,那般哀求地望着您,求您照拂他们母子,直到您应下了,他才敢咽下最后一口气。”
“您怎能,对一个弥留之际的可怜人食言!”
江浔语调渐重渐急,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冷厉。
一墙之隔,原本已经离去的赵元烨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此时缩在墙角,一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眼泪已簌簌而下。
盛帝被江浔如此冷语怒斥,脸上肌肉微微抽搐,面色青白一片,他费力张了张嘴,却连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江浔冷笑一声。
“说到底,圣上卑鄙无耻,疑心深重,言而无信,所有人皆被您视为棋子,亲子、臣子、后妃、兄弟,皆入您这局中。”
“只可惜,我们是人,不是棋盘上的死物,圣上自诩善弈者,也终被棋子所噬!”
盛帝到底容不得江浔如此犯上,眼睛里怒火攒动,若能化作实质,此刻只怕已将江浔烧为灰烬。
可拔了牙的老虎,终究是无能的狂怒罢了。
而江浔已微微俯身,直视盛帝的眼睛,撕下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
“万般卑劣之后藏着的,是圣上的自卑,怯懦,还有嫉妒!”
“因着当年先帝不喜,荣亲王又出类拔萃,圣上满心妒意,生出恶念,万般谋算,将先帝弑于榻上,谋夺皇位。”
“可滔天权势也填不满圣上心中卑怯,面对荣亲王爷,又尤其怯意难掩,否则今日,荣亲王爷怎能如此轻易助我等成事?”
“而殿下......”
“父妒子至此,天下少有。”
“殿下不是迂腐之人,当年曾问过圣上,他能否歇歇。”
“圣上可记得,自己是如何说的?”
“为君者宵衣旰食,无有宁息,稷儿如此懈怠,怎配做一国储君,做大盛未来的君王?”
“殿下闻言惶恐,归东宫后,夜以继日埋首案前,直至油尽灯枯。”
“是圣上.......不曾能给殿下留活路。”
“因为殿下一旦擅自歇息,便是抗旨不遵,是力不胜任,是德薄才疏,彼时或罚或废,还是更惨烈的下场,殿下不敢赌。”
“因为他的身后还有太子妃,有烨儿。”
“同样敏感卑怯,殿下将最大的善意都给了别人,而圣上却将权柄裹上恶意,刺向所有人!”
江浔话至此处,盛帝已不愿再听。
他紧紧闭上了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刺耳的吼叫,企图盖住江浔的声音,也留住自己最后一丝体面。
江浔见状,冷冷扬唇。
自今日起,圣上再也不要妄想,躲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
如今还能强撑着自欺欺人,不过是因着.....还没受到最后的致命一击。
而这一击,该由阿稷的妻子和孩子来完成。
这般想着,江浔扭头,似有所感地看向内殿入口。
赵元烨小小的身躯蜷缩在角落里,哭得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虽然他早就猜到,父王的薨逝和皇爷爷脱不了干系,可此刻听到真相,还是叫他觉得钻心地疼。
父王至死,都念着他和母妃。
可他却记不得父王的怀抱,记不起父王的笑脸,他真的......好想好想父王啊.......
赵元烨眼泪汹涌,缓缓埋头在膝盖间,小小的肩膀抽动不止。
“烨儿。”
就在这时,温柔的唤声响起,而后怀抱倾身而来,将赵元烨紧紧拥入怀中。
“娘的烨儿啊......”
太子妃眼泪滚落,抬手轻抚赵元烨的后背。
“母妃......”
赵元烨一开口,嘴里的呜咽声便再也藏不住了。
他把脑袋埋进母妃的怀里,抽噎着说道:“母妃,怎么办,烨儿好想父王啊.......”
太子妃闻言,心头酸涩骤涌,痛不欲生。
可下一刻,她还是放柔的声音,暖声道:“烨儿的父王也很爱烨儿呀。”
“他会把烨儿高高举过头顶,会扮鬼脸哄烨儿开心,会唱着歌谣哄烨儿就寝,他只是......”
说到这里,太子妃也哽咽了。
赵元烨闻言急忙抬起头来,扬起带着泪花的笑脸,不忍再勾起母妃的悲意。
“烨儿就知道,父王一定很爱烨儿!母妃,烨儿想再去看看皇......圣上。”
太子妃看着面前早慧的儿子,仿佛也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水,不曾拒绝赵元烨,反而将他牵了起来。
“好,那烨儿就和母妃一起,去见见圣上。”
太子妃牵着赵元烨步入内殿时,江浔已等候多时。
他没有错过殿外的呜咽声,这会儿躬身行礼,而后利落退下。
太子妃冲江浔轻轻点了点头,万般感激已在不言之中。
她牵着赵元烨走到榻边,轻唤一声:“圣上。”
声音传入耳中,盛帝蓦地止了声,抬眸望过来。
瞧清是太子妃与赵元烨时,盛帝心头一紧。
他们母子想必都知道了......
他喉头动了动,这一刻骤生惶恐。
可一想到他们母子二人素来心软,连宫人都舍不得重罚,想来也不敢做出如何大逆不道的事来。
他虽动弹不得,可到底还是盛国之君,是烨儿的亲爷爷!
这般想着,盛帝缓缓呼出一口气,正要发声试探,却见太子妃忽而俯身,微扬着嘴角问他:
“圣上不觉得奇怪吗?”
“为何方才在御书房,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本宫?”
“又为何,素日里圣躬康健,不过怒急攻心晕倒,竟就成了废人?”
“这世间万事,到底讲究一个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圣上,您说是吧?”
盛帝闻言,先是一愣。
转瞬间,他便缓缓瞪大了眼睛,难以言喻的惊骇之色从他眼底溢了出来,扭曲了神色。
第271章 安神药
“呃呃!”
盛帝死死盯着太子妃,嘴唇剧烈颤抖着,可任凭他如何用力,也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这一刻,愤怒、悔恨、震惊、绝望交织在一起,最后悉数变成了浓烈的怨恨,恨不得此刻,就将眼前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嚼碎!
早知如此,当初荣亲王府事发,就算老三谋算未成,他也该以失了皇家颜面为由,让这个女人下去陪稷儿!
太子妃将盛帝怨恨的目光尽收眼底,却神色从容地坐到了榻沿之上,淡声道:
“圣上,当年先皇躺在榻上,动弹不得之时,也是这般望着您的吗?恨不得啖肉饮血,以解心头之恨?”
此言一出,盛帝眸中怒火蓦地一滞,下一刻竟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冷颤。
太子妃见状冷笑一声,看来还真被她猜中了。
“今日圣上也累了,不若早些歇息,静待明日烨儿的好消息吧。”
“说不定,先皇也会入梦而来,再见见圣上呢。”
边说着,太子妃掌间露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瓷瓶。
盛帝瞧见瓷瓶的那一刻,双眼猛地一瞪,顿时呃呃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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