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底下,襄王与瑞王一直唤献怀太子“大哥”,而不是“皇兄”。
盛帝听到次子这声呢喃,眼睛越发酸痛,时至今日,他还是会常常梦到怀稷。
赵怀稷,这是献怀太子的名讳,承载了盛帝对他的无限期待。
殿中悲意蔓延,结果这时,总管太监德顺公公一脸焦急,在殿外探头探脑。
江浔站在一旁,很快就注意到了德顺公公的异样,他眸光中闪过冷意,知晓终究还是来了。
那人连早已薨逝的殿下都不肯放过,果然选在了今日!
思及此,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全场,可殿中每个人脸上的悲伤都恰到好处,看不出任何破绽。
德顺公公心中焦急,前头来报,张御史持状求见,直言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面见圣上。
他伺候圣上三十余载,最知圣上的脾性,太子殿下在圣上心中是何等重要,便是他也不敢在此时扰了圣上啊。
德顺公公正觉为难,忽然在此时对上了江浔的视线。
他心头骤喜,急忙冲江浔躬身使了个眼神。
江大人是朝中新贵,圣上对江大人极为欣赏,又因太子殿下当年在圣上面前一再称赞江大人,故而这些年,圣上对江大人越发看重。
若能得江大人相助,或许圣上不会因此动怒。
德顺公公正这般想着,忽然又一个小太监脚步匆匆赶来,面带急切,附耳冲德顺公公说了句什么。
德顺公公闻言面色一变,登时吓得不轻。
原来前头张御史等了太久,又央人来报,说是:他要弹劾的正是江浔江大人,且事涉献怀太子!
德顺公公顿时就嗅出了不寻常来,这下再不敢怠慢,轻手轻脚步入殿中,走到盛帝身旁,附耳低语。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了过来,连赵元烨都抬起了头,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家皇爷爷。
他年纪尚小,这会儿摇了摇盛帝的手,疑惑地问道:“皇爷爷,怎么了?”
盛帝却在这时扭头,看了江浔一眼。
――――
“皇命在身,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一队御林军身着亮甲,手持兵刃,从承天街疾驰而过,声如洪钟。
“退避!退避!”
街上行人惊慌失措,纷纷向两旁躲闪,商铺中有人闻声探出头来,又一脸惊骇地缩了回去。
只见御林军满面肃杀,转瞬间就消失在街角,只余满地尘烟。
众人骇然,面面相觑,很快就有人带回消息,御林军围了敬天街的安阳伯府!
若说安阳伯府,许多人皆不识,但一听江浔之名,众人便恍然了。
原来是大理寺少卿江大人的家!
御林军奉皇命围府,且来势汹汹,难道是江大人出事了?
安阳伯买了许多糕点,又去宝华轩挑了支簪子,此刻坐在马车上,拐个弯就能到伯府了。
他手上把玩着新买的簪子,这厢还故作不在意地吩咐道:
“回去后,再遣人......不,福贵,你亲自去,送些糕点到蔺府,那小子爱要不要!”
“这簪子......你就和糕点一起送到西院,莫说是我买――”
“老......老爷......”
福贵忽然回身掀开车帘,满脸惊惶。
安阳伯眉头蹙起,还没等开口教训福贵,眼角余光就看到了伯府门口持刀肃立的御林军。
他双目一瞪,面上血色瞬间尽褪,手中的簪子叮一下――落了地。
第61章 护子
安阳伯跌跌撞撞下了马车,面上已煞白一片。
他们这些勋贵之家,多仰仗祖上攒下的功勋,而后一代代降等袭爵,身家荣辱皆系于天子的一念之间。
若后代中没有个出息的,便注定一步步走向没落。
他袭了安阳伯的爵位,可惜不是个读书做官的料子,便安享如今的富贵日子,谁料生了个嫡长子,还是个痴傻的。
这之后倒想再生,奈何无论是夫人还是府中姬妾,肚子都再无半点动静。
眼看安阳伯府日渐势微,庶弟几番想将他的次子过继给他,以撑起安阳伯府的门楣。
他本都心动了。
毕竟浔儿痴傻,不足以承袭爵位,自己若早早将庶弟的次子过继来好生培养感情,待他驾鹤西去,便有人保浔儿一生富贵无忧了。
谁知浔儿十岁那年起了一场高烧,却是莫名“开了窍”。
这之后,成为献怀太子伴读、拜师蔺老、进身仕途,浔儿已然成为安阳伯府当之无愧的顶梁柱。
这样好的前途,他只需夹紧尾巴,一步步稳稳健健往前走便好。
他偏不听,要入大理寺,要去翻旧案,要去管百姓鸣冤,甚至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指着崇国公的鼻子骂。
安阳伯想到此处,一颗心便紧紧揪了起来。
今日既然是御林军围府,那便是圣上亲自下的旨,那小子定闯了什么塌天大祸!
他早就和浔儿说过,他这样会害死他自己的!
犹记去岁,浔儿在归府途中被蒙面人刺杀,最后浑身血淋淋地回府,面色都白成纸了。
就这样,他还不肯吃下这个教训!
也......也不知这逆子现下如何了,该不会是已经下狱了吧?
思及此,安阳伯只觉浑身发软,眼前发黑。
他脚步踉跄,却毫不犹豫奔向伯府大门,这时候却忽然从旁跑出几人,显然早就等在此处,现下一把将他拦住。
安阳伯神情恍惚,还以为御林军来抓自己了,结果抬头一看,竟是自己的庶弟和那些叔伯。
“开朔,大哥――”
耳边嘈杂一片,安阳伯庶弟江开景一把攥住安阳伯的双臂,疾声道:
“大哥,此番定是浔儿闯出了祸事,这御林军都来了,可见是触怒了圣上,不可挽回了。”
“之前嫂嫂不是一直坚称,这浔儿是假的,是被鬼附了身吗?”
“大哥,你就这般和圣上说,去解释清楚,莫要让这个假江浔累及家门,祸及我们所有人啊!”
一旁的叔伯亲戚们闻言连连点头,纷纷附和:
“是啊,我早就说过了,一个傻子怎能忽然就开了窍呢,定是鬼上身了!”
“让人驱鬼也好,将他烧死也罢,千万别让他株连我们江氏满门啊!”
安阳伯被众人扯得东倒西歪,他张大嘴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所有人。
浔儿被选为太子伴读那年,他们一个个改了态度,频频上门攀关系,都想将孩子塞到浔儿身边,以期借浔儿的光出人头地。
那时他们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们说浔儿大器晚成,后来居上,夸他才高八斗,前途无量,是江氏满门的希望......
“大哥,你就这样说,听到了吗?反正嫂嫂从不待见他,此事可不是我们空穴来风。”
“是啊,开朔,莫要犯糊涂,把伯府和爵位保住才是重中之重!”
安阳伯抬起头来,红着眼扫过眼前的每一张脸,只觉心头冰凉难以名状。
见旁人还要来扯他,安阳伯忽然大力挥开所有人,怒喝出声:
“滚!都滚!一群唯利是图,薄情寡义的小人!”
“他就是我江开朔的儿子,你们再敢胡言乱语,毁他名声,我就是死也要拉上你们所有人!”
众人闻言心中大急还要来劝,安阳伯已经快步冲出去,跑到了门口的御林军面前。
其他人一看御林军手中长刀,哪里敢跟上前去。
“我乃安阳伯江开朔,敢问我府上犯了何事?御林军此番围府,又可有圣上旨意?”
安阳伯话音落下,门内便走出一个腰佩长刀的红甲御林军。
安阳伯瞥了眼他的腰牌,便知此人正是御林军统领温成业。
“原来是温统领温大人,敢问我儿江浔如今何在?”
安阳伯昂首扬声,面上虽有惊惶,但瞧着依旧很是冷静。
温成业见状眉头微挑,都说安阳伯此人游手好闲,碌碌无为,如今一看,倒没传闻中那般不堪。
“既是安阳伯爷,便进来吧。”
温成业侧身让开一步,语气平淡。
安阳伯闻言心头越发不安,却还是毫不犹豫迈步而入。
门口,福贵匆匆忙忙要跟进来,却被御林军拦在了外面。
他哭得稀里哗啦,一脸惊惧,高呼:“老爷!老爷!”
安阳伯回头看了眼福贵,眼眶陡生酸意,却只是抬手指了指不远处,而后头也不回朝里走去。
福贵眼泪直流,而御林军的刀锋寸步不让,让他满心绝望。
眼看伯府的大门被无情关上,福贵急得直跺脚,这才顺着安阳伯指的方向扭头看去。
那个方向......停着他方才驾的马车。
马车怎么了?
下一刻,福贵忽而一愣。
等等,方才......方才老爷让他将糕点亲自送到蔺府给少爷。
蔺府!
对,去找蔺老!
福贵眼里倏忽生出一抹希望,急忙奔向马车。
就在这时,他瞥见伯府对面,贴着墙根的地方还停着一辆马车。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车中人很快便放下了帘子,他只来得及瞧见一片黄色的裙摆,似乎是个姑娘家。
福贵还以为是旁人来瞧热闹的,转瞬便收回目光,驾着马车直往蔺府去。
墙角马车里。
“小姐,江大人……不会有事吧?”
“不会。”
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平静中透着笃定。
.......
另一边,安阳伯进了伯府后,原以为要被温从业拘起来。
这时候他还认为祸事是江浔闯出来的,只想着关起来之前再多打听些消息。
“温统领,我儿江浔如今何在?可是他触怒了圣上?”
“他为人刚正不阿,为官克己奉公,定不会做错事的,一定是有人陷害了他,还请温统领带我去见圣上!”
眼看安阳伯喋喋不休还要再说,温成业忽然朝前伸出手去,淡声道:
“伯爷,还是请你移步,去贵府的西院看看吧。”
一听“西院”两个字,安阳伯先是一愣,而后面色剧变。
他连温成业都顾不得了,快步朝里走去,到最后几乎是用跑的。
而西院,此时已是一片狼藉。
第62章 可怜可怜少爷
酉时将至,安妈妈已经摆好香案、蒲团、贡品,将一切准备就绪。
安阳伯夫人此时就跪在蒲团上,身旁搁着一个矮案。
案上有一张写了江浔生辰八字的符纸,研好的朱墨,以及一把匕首。
安阳伯夫人此刻紧紧攥着人偶,颤抖着伸出手去,将毛笔蘸了朱墨,悬在人偶上方。
安妈妈见安阳伯夫人迟迟不曾落笔,便低低提醒道:“夫人,瞧这时辰,该点睛了。”
安阳伯夫人闻言浑身一颤,忽然抬头,红着眼眶问安妈妈:
“妈妈,你说,若浔儿的魂回到了身体里,那他的魂会去哪里?”
很显然,这个“他”指的便是如今的江浔。
安妈妈看出了安阳伯夫人的犹豫,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头,又俯下身温声道:
“夫人是对他生出感情了吧?毕竟也在身边喊了您十年的母亲,虽说不上多亲近,但他对夫人您从来恭顺,没有二话。”
安阳伯夫人听到这里,眉间闪过剧烈的挣扎之色,拿笔的手都抖了抖。
安妈妈见状继续说道:“若浔儿少爷回来,或许......他就变成孤魂野鬼了吧。”
安阳伯夫人闻言陡然抬眸,可安妈妈又紧接着说道:
“可他若不走,浔儿少爷又何尝不是......要知道,他已经占着浔儿少爷的身子占了十年。”
听闻此言,安阳伯夫人面色越发惨白。
她缓缓垂眸,眼泪一颗颗滑落,却再无犹豫,提笔为木偶点上了眼睛。
这木偶是那高僧见安阳伯夫人心至诚,这才割爱相送的,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刻得极是生动。
此时点上朱红色的眼睛,说不出像谁,但当真惟妙惟肖。
只不知,是不是因着眼珠子是红色的,便隐隐透着股诡异。
安妈妈又将符纸和匕首递上。
安阳伯夫人不再犹豫,将符纸贴在木偶的额头上,又拿起匕首划破指尖。
鲜血溢出,被她滴在了木偶的心口处。
安妈妈见状急忙伸出手去接木偶,并低低提醒道:“夫人,您该呼唤浔儿少爷了。”
按照高僧所言,滴血后安阳伯夫人便得诚心呼唤所召之人,而木偶须得立刻送到香案上,受香火和贡品。
安阳伯夫人对安妈妈委以心腹,自然不曾有丝毫的怀疑。
她将木偶珍而重之放在了安妈妈的掌中,便双手合十,一遍遍呼唤江浔的名字。
她心中有所摇摆,眉间紧蹙。
但只要一想到安妈妈方才所言,她的浔儿因为失了身体,已经做了十年的孤魂野鬼,便再也不敢动摇。
“浔儿,浔儿,你回来见见娘,见见娘吧.......”
安妈妈转过身去,眼里有犹豫、有愧疚。
夫人待她,确实推心置腹。
但自从少爷十岁那年恢复心智,夫人就疯了,整天念叨着少爷鬼上身,不惜和所有人作对,还总是将老爷往外赶。
夫人整日不是躲在院子里,便是去大昭寺,哪知旁人是如何笑话他们安阳伯府的。
可她不一样,她有儿有女,因是伺候夫人的,她出去都要被人笑话几句。
前些时日,有人找上门来,给了重金。
她本不欲背叛夫人的,可那人连她一双儿女的去向都清清楚楚,威逼利诱双管齐下,岂是她一个小小奴婢能承受的呢?
夫人,您不是笃信如今的少爷是假的,总是念叨着要去找真的浔儿少爷吗?
奴婢如此,便也算是成全了您,对吗?
安妈妈这会儿也抖了手。
她回头看了眼跪在蒲团上泪流满面的安阳伯夫人,面上有不忍闪过,却还是伸手探入怀中。
她怀里早早就藏了一张符纸,是那人给的。
她不知上头写的究竟是谁的生辰八字,反正那人的意思是,让她用这张符纸将浔少爷的换下来。
安妈妈咬咬牙,背对着安阳伯夫人,将符纸取了出来。
她正要去揭江浔的生辰八字,忽然墙头传来一道高喝声:
“恶妇!”
出言之人声如洪钟,如灵猴般一纵而下,一把攥住了安妈妈的手腕。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安阳伯夫人吓了一跳,她陡然睁开眼睛,一眼就认出,来人是江浔身边的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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