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璃音有些心不在焉,祝管家将人领到东边厢房门口,敲了敲门。
里面很快传来声音:“请夫人进来吧。”
祝管家推开门:“夫人请。”
“你们留在外面。”易璃音跨步入内。
卷丹张口要问,被青梧拉住了衣袖:“夫人自有分寸。”
房门关上。
桌上香炉点着清淡熏香,屏风隐约看见一道人影,易璃音在桌边站住脚步:“祝先生?”
“巧了,我家先生不在。”
祝昀含笑自屏风后步出,他换下了那身窄袖劲装,转而换上了件广袖薄衫,高竖乌发也随意放下,只用一支木簪简单挽了个半髻,乍一眼看过去,满身的书卷气越发像陆敬祯了。
易璃音的呼吸轻敛,不动声色道:“今日这话是祝先生要找我谈,还是祝侍卫想谈?”
祝昀毫毫不回避:“是我,夫人若想走,现下就能走。”
他见易璃音不动,这才含笑上前,给她倒了杯茶,示意她坐,自己也坐了下来。流云广袖低垂,他将面前杯盏转在指间,态度越发闲散,似乎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侍卫姿态。
易璃音目光如炬睨着他:“晚上想叫侯爷来你房里做什么?”
他眼皮轻折,笑盈盈看着她:“深夜相约卧房,夫人觉得我们是要干什么?”
“你!”易璃音脸色大变,“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笑着将葱白指尖沾湿,垂目在桌面写了个“沈”字,笑道:“将军这般骁勇善战、英勇无比,我爱慕于她也很正常吧?”
“住口!”易璃音一拍桌子站起身,“两个男人……”
“沈将军……”祝昀在“沈”字后面写上“嘉禾”二字,他不徐不慢抬头看向易璃音,“是男人吗?”
易璃音整个僵住了,她眼底满是不可置信,良久良久,她才颤声问:“侯爷告诉你的?”
祝昀没答,淡淡道:“将军待我很好,知道我喜欢吃葡萄,便是只剩下三五颗也非要摘下来塞我手里。她听说我身体不好,立马就说要给我配药,还让我跟她回端州来养病,我便是无名无分跟着她也是愿意的。”
易璃音眼底愤怒、鄙夷,渐渐又变成了嘲笑。
“你当侯爷是喜欢你吗?”她笑起来。
一直笑,不停笑,最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易璃音终于又缓缓坐了下来,看祝昀的目光里充满了怜悯:“侯爷不过把你当成一个替身罢了。”
祝昀的声音冷下来:“什么替身?”
易璃音端起茶杯,垂目轻呷一口:“年前死在郢京的陆首辅,你便是没见过也该听过吧?他才是侯爷的心上人。”
“是吗?那真是可惜了。”祝昀挑眉,“我还以为将军的心上人是夫人,以为我是夫人的替身呢。”
易璃音像是被瞬间戳中痛楚,脸色极其难看。
祝昀的眸色微凝,定定看着面前人羞愤脸色,漫不经心问:“沈将军知道她的心上人是夫人杀的吗?”
易璃音手中茶杯没握住,“咣当”一声打翻,茶水蜿蜒晕开,与桌面上“沈嘉禾”三个字交融,瞬息将其淹没。
她眼底一片掩饰不住的惊慌,盯住面前人,一字一句问:“你是谁?”
“夫人不认得?那自然得让夫人看看清楚。”
祝昀抬手摸向耳后发丝中,他蹙了下眉,一枚银针被他捏在指尖拔了出来,易璃音便见眼前人的面容悄然变了。
待他退出另一侧耳后的银针,本来陌生的五官悄无声息就成了那副易璃音不敢忘的模样!
这是……陆敬祯的脸!
她猛地站起身,身后椅子“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面前的人。
不可能!
陆敬祯已经死了!
是她亲手杀的!
他不可能还活着!
“你是谁?这是什么易容术?你想骗我!”她颤声睨住面前的人。
他不说话,就这样静静看着她。
易璃音被他看得心里发怵,她咬牙道:“你不是陆敬祯!”
“我自然不是。”他浅声道,“陆敬祯早就死了。”
易璃音松了口气,她就知道有人装神弄鬼!
她正欲问问面前这人有何条件,却听他又道:“成德二十七年,陆敬祯就死在岭南了,我受陆家二老大恩,被他们救回去,成了他们的儿子。我本名叫祝忱,那日在郢京城门口夫人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什么?
易璃音的眼珠倏然撑大。
祝忱……那日陆敬祯的确是这么介绍他自己的。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双脚却像是钉在了地上,一步也挪动不了了。
“你……你以为我会怕你?”易璃音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侯爷!侯爷会理解我的!”
“杀谢莘和陆首辅或许是,那杀祝忱是为什么?还有泰州疫病呢?”他抬眸直视面前面容惨白的人,“你为了不让陆首辅拿走沈将军的功劳就罔顾数万百姓性命,你还敢说是为了将军?”
易璃音怒火中烧,一时却无法反驳。
“泰州疫病死了多少人,医馆人满为患,路边都躺着染病将死的百姓,孤儿流离失所……”
“住口!”她浑身颤抖。
“怎么,你敢做不敢听?”他哂笑道,“若夫人真如自己说的这样堂堂正正,又为何不把你暗中为沈将军做的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告诉她?”
外头突然传来敲门声。
易璃音吓了一跳:“何事?”
青梧道:“夫人,前头有人来传话,将军回来了,说是要同您一起去见老夫人。”
易璃音忙收拾好情绪:“让侯爷先去,就说我马上就过去。”她深吸了口气,目光寒冷重新看向面前的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夫人不如先去陪将军,别叫将军等急了。”他含笑睨着她,“她还不知道我是谁,夫人可不要说漏了嘴。”
易璃音的眼珠子倏地撑大,侯爷还不知道?
那她为什么要把这人带回来?
是因为这个人无论变成什么模样都对她有致命的吸引吗?
“夫人?”外头侍女在催。
易璃音咬了咬牙,还是拂袖走了。
很快,一道人影自房梁跃下。
“公子。”祝无名恢复了东烟的声音,“您到底为什么不告诉沈将军是易璃音杀您?”
他扶着桌沿坐下,将银针捻在指间:“她拥立新帝开始,这条路就不能回头了,否则她死,整个豫北都得死。陛下与沈将军大业未成,眼下境地,我不想她分心为家事所累。”
在祝云意出现前的十多年,郡主和易璃音从闺中密友到恩爱夫妻的那些年岁里,她们的感情有多深,他猜得出来。
易璃音或许是个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蝼蚁的毒妇,但她绝对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了郡主。
东烟就知道公子是为了沈将军,他气道:“即便如此,您为什么不同沈将军相认?”
“因为陆首辅死在郢京了。”他淡淡道,“陆敬祯若死而复生,便是坐实我偷盗定乾坤与沈将军密谋造反,清君侧的旗帜一倒,连陛下手里定乾坤来路都会被人质疑,豫北士气尽毁,将军民心尽失,这场仗要什么打?一切等陛下荣登大宝再说。”
从今往后,他也不再是陆敬祯了,他只想做郡主的祝云意。
东烟倏地噎住,半晌才咬牙:“那您告诉易璃音做什么?”
他抿唇:“自是恶心她。”
东烟快被他气死了:“她若再对您动手呢?”
“那时我以为她人畜无害,甚至还怕手里定乾坤上沾着的血吓到她,恨不得把剑都藏起来。”他自嘲笑了笑,“事到如今,你觉得她还有机会杀我吗?”
东烟一时反驳不了,不甘问:“那您现在知道她为什么要杀您了吗?”
祝云意的眉目幽深,若易璃音真的没把他的身份告诉郡主,那他就知道是为什么了。
一直到从老夫人院子里出来,沈嘉禾都觉得易璃音心不在焉,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
“侯爷忙了一天,晚上好好同我和澜儿一起用饭吧。”易璃音调整情绪牵住沈嘉禾的手。
沈嘉禾点头:“这是自然,澜儿也该下学了吧。”
“嗯。”易璃音脸上终于有了笑,“澜儿知道侯爷回来一定高兴疯了,这半年他又懂事许多。”
沈嘉禾十分欣慰。
一行人刚回到住处,就在院子里看见了祝无名。
“祝先生?”沈嘉禾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里,找我?”
祝无名冷脸大步上前,质问道:“沈夫人同我的侍卫说了什么?”
易璃音脸色大变,她几乎本能握紧了沈嘉禾手。
沈嘉禾顺势将人往身后带了些,蹙眉:“祝先生这话什么意思?”
祝无名脸色难看:“我与阿昀虽是有主仆名分,却是相依为命的情分,我平日如何小心翼翼防着他生病,这沈将军知晓的吧!”
沈嘉禾被他问得一愣:“祝侍卫病了?”
祝无名哼了声:“他有心悸受不得气,沈夫人到底同他说什么了?”
沈嘉禾回头:“夫人?”
易璃音脸色难看至极,咬唇不语,沈嘉禾只好问祝无名:“请大夫了吗?”
祝无名冷笑:“沈夫人把人气病了,就只是请个大夫,这便是侯府待客之道?”
“他不过一个侍卫,算什么客……”
“阿音!”沈嘉禾打断她的话,她朝祝无名道,“祝侍卫现下如何?我过去看看。”
沈嘉禾和祝无名匆匆离去。
卷丹气不过:“区区一个侍卫也敢这么嚣张,夫人方才为何要忍气吞声?”
洛枳道:“奴婢告诉老夫人去!”
“站住。”易璃音呵斥,她的目光定定看向沈嘉禾离去的方向,手里的帕子倏然拽紧,祝忱这是故意的吧?
沈嘉禾去正院时,远远见徐成安和李训在院子里切磋,他们从前也没少切磋,沈嘉禾径直去了厢房那边。
推门入内就见祝昀打着团扇坐在桌前等开饭。
沈嘉禾径直上前坐下,自顾倒了杯茶道:“说吧,你在装什么。”
祝昀挑眉:“我家先生没说我病了吗?”
她微哼:“你又不是纸糊的,哪那么容易病。那什么,我家夫人对你说什么了?她平时最是温柔和善,必然是你惹恼了她吧?”
祝昀道:“我能怎么惹她,是她来羞辱我的。”
沈嘉禾吃了一惊:“她如何羞辱你了?”
祝昀起身给她盛了汤:“将军来都来了,同我一起吃饭吧。”
沈嘉禾一时不好拒绝,低头喝汤时,见祝昀手边有一枚用来验毒的银针,她的呼吸微顿,莫名又想起她给祝云意下毒后,东烟走哪儿都要用银针试毒后才让祝云意入口。
她刚想问一句他们府上的饭菜怎么了,就听祝昀道:“沈夫人说将军对我这般和颜悦色是因为我很像将军死去的心上人。”
“噗――咳咳――”
沈嘉禾直接呛到了。
那件事后,他们从凉州回来,沈嘉禾虽然知道青梧将祝云意的事告诉了易璃音,但两人很有默契,谁也没有说破过。
易璃音怎么会这个时候把这事说出来?
“这不是骂我娘们唧唧吗?”祝昀睨住沈嘉禾,“将军再怎么也不能这么饥渴,连我一个男的都不放过吧?”
沈嘉禾捂着嘴愣愣看向面前的人。
习武之人惯穿窄袖劲装,她这才发现祝昀不知何时换了身广袖轻衫,让他身上仅有的江湖气都淡了,更像昔日的祝云意。
“沈将军?”祝昀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不是吧,还真想看啊。”
沈嘉禾脱口问:“看什么?”
“你难道不是想看我穿女装?”祝昀挣扎半瞬,“倒……也不是不行。”
沈嘉禾被逗笑:“你穿女装不觉得羞耻?”
祝昀抿唇:“这不是我家先生说,大军东进在即,没什么比让将军心情愉快更重要吗。所以为了将军,我还是可以牺牲的。”
这叫什么鬼话。
不过他这么一说,沈嘉禾才想起祝无名没跟着她进来。
她收住思绪:“祝先生今日是怎么说服陛下联姻的?”
他道:“自然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沈嘉禾皱眉,这说了等于没说。
祝昀又道:“十日内就出兵,届时兵分两路,我家先生和王爷前往西南,我随将军东进。”
沈嘉禾下意识问:“祝先生同意?”
祝昀笑:“我随先生也学了不少兵法,有将军冲锋陷阵,还有陛下坐镇后方,万无一失的事,他有什么不同意?”
他端起茶杯,“今日我先以茶代酒,祝将军马到功成。”
沈嘉禾与他碰杯,忍不住问:“天下安定后,祝侍卫想做什么?”
祝昀睨着沈嘉禾笑:“想同喜欢的人在一起。”
沈嘉禾心弦微颤:“你有喜欢的人?她现下在哪里?”
他轻笑:“在我心里。”
沈嘉禾从厢房离开时,天全然黑了。
她走到院子门口,正巧见李训匆匆往厢房走去。
徐成安走了过来:“将军来见祝先生?”
沈嘉禾没多说,应声问他:“陛下如此匆忙做什么?”
徐成安切磋得刀柄上的穗子都乱了,正低头整理:“听说祝侍卫病了,陛下说去看看,您说民间出来的天子就是没架子啊。”
沈嘉禾却站住了步子,转头看向厢房那边。
当初来豫北后,李训身边也只留了祝管家伺候,旁的人他一概不要,就算他欣赏祝无名的才华,也没必要对祝无名身边的侍卫这么上心。
“将军,夫人等您回去用晚饭呢。”青梧自前头走来。
沈嘉禾收住思绪出门。
易璃音一改常态,突然不希望沈嘉禾打这场战了。
“我只是想一家人团聚。”易璃音红着眼睛拉着沈嘉禾的手,哽咽道,“如今我和澜儿也不必去郢京了,我们一家人都在端州,这样不好吗?”
沈嘉禾蹙眉:“便是我不打,云氏缓过气来也会派兵来打豫北。”
“那我们就学塞北那样建城墙!我们在豫北边界筑起一道高墙,我们把豫北变得固若金汤,这样不就好了吗?”易璃音起身半蹲下,像是乖顺的小猫儿枕在沈嘉禾腿上,颤抖抱住她,“侯爷,别再离开我和澜儿了,好吗?”
沈嘉禾垂目摸了摸她的头:“阿音,你不懂如今形势,若我就此止步不前,便是自认清君侧是假,我想自立为王才是真,届时豫北的这道城墙根本建不起来。就算你说的法子能行,豫北自行隔离了以后呢?往后我们便是夹在大周和外族中间的一块肥肉,云氏不惦记,外族人就不惦记了吗?往后豫北的战乱永远不会停止,不然你以为塞北从辽国脱离后,乌洛侯律为何不自行称帝,反而要向大周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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