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禾大步上前,她越是回想和“祝云意”认识的点滴就越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尤其想到他在雍州以陆敬祯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她对他只有心疼担忧的时候,那一个应该像在看一只可笑的猴一般看她。
沈嘉禾内心愤怒骤然到了极点,她一脚踢开雕花木门,闪身入内便见青年着一身霜白广袖长袍站在窗边,她的眸色倏地一紧,眼底杀意尽显。
陆敬祯在窗边站了快半个时辰了,他是看着侯府的马车沿着大路过来的,然后他看见郡主跳下马车入内,眼下侯府的马车还在楼下。
他呆滞看了半晌,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笑着回头,便见门口的身影顷刻闪至他眼前,他见郡主的手倏地朝自己伸过来。
一切快得不可思议。
沈嘉禾抬手拔下青年头上的汉白玉发簪,一手揪住他的衣襟,毫不犹豫将发簪狠狠刺入他的胸口。
“砰”的一声,她直接抵着人把他撞向身后墙壁。
陆敬祯尚且不知自己的头发何时散了,等他回神方觉胸口陡然被温湿浸透,血腥气瞬息在雅间漂浮弥漫,他愣了半瞬,似没觉得疼。
周围依旧静谧如斯,沈嘉禾此刻才意识到陆敬祯竟真的没带人前来。
他单独来赴约。
呵,谁给他的狗胆!
鲜血沿着指缝汩汩而出,沈嘉禾满手布满黏腻,她厌恶压了压眉眼,汉白玉簪注着内力,不会轻易折断,她冷冷对上眼前这双黝黑漂亮的眼睛。
只是此时,这双眼睛里溢满错愕。
他当然不会想到她进门就直接动手,他一定觉得她不敢。
沈嘉禾抵着他的手用了力,冷声开口:“陆大人以身为棋,这场游戏好玩吗?”
游戏?
陆敬祯的喉结不可抑制地滚动了下,她以为他在同她玩游戏,以为他在拿她当消遣……
舌尖卷着酸涩苦味,他却无法解释。
权势滔天的陆首辅尚且还需周旋在帝后权柄之下,而他今后要做的事,那件连先太子都没兜住丢了性命,慎御司上下上千人被清算的那件事,自然也不能把郡主牵扯进来。
他好不容易才救下她,把他这些年强按给她的罪名洗清……
这人到了现下竟还拿这种眼神看她!
沈嘉禾扬手狠狠一撕,直接把他的外袍扯破大半。
陆敬祯几乎本能抬手按住被她撕破的衣服,脱口道:“这衣裳是……”
“这衣裳是祝云意的,你是吗?”沈嘉禾冷冷打断他的话。
陆敬祯骤然噎住。
郡主明明什么都知道了,但她仍然不肯说出那个事实。
祝云意绝不可能是陆敬祯,他也不会是陆敬祯。
陆敬祯此刻终于明白,郡主疑心他,又没戳破时是存着什么样的心境了。
他都懂了。
“将……”徐成安把掌柜的拦下去,顺便告诫他没有吩咐上楼来,结果他刚进门就看见这情形,吓得他反手关上雅间门,脱口道,“您在这里动手……”
“谁动手了?”沈嘉禾若无其事松了手,转身退至桌边,提起茶壶走到窗边将自己手上的鲜血冲洗了遍,又甩手将茶壶丢在桌上。
她见徐成安还惊恐看着满身是血的陆敬祯,沈嘉禾笑了笑,“陆大人自己用自己的发簪扎了自己,又关我什么事?”
徐成安:“……”陆狗是失忆,他不是傻子啊将军!
徐成安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攀上腰间佩刀的手指轻轻一推,刀刃出鞘半寸,徐成安死死盯住那人,想着陆狗要是喊人来,他就先下手为强,届时他主动认罪,就说人是他杀的!
压在胸口的那股力道骤然被抽走,陆敬祯却并未感觉到轻松,他依旧依靠在墙上没有动,伤口还在不停渗血,迟来的痛感密密麻麻席卷了他全身。
这一簪恰到好处避开致命点,郡主只是泄愤,她不会置豫北侯府众人于不顾。
她要他痛,他该受着。
陆敬祯垂下眼睑,轻声道:“将军说的是。”
徐成安:“……”
沈嘉禾行至桌边,径直拉开椅子坐下,眼皮轻折看了依旧倚在墙上的人一眼,示意他过来坐。
徐成安守在门边没敢往前,他看陆狗在墙上撑了把,此刻这位权贵散着乌发,半侧身体被鲜血浸染,连那身素锦衣袍都成了破烂,他却又像个没事人,听话上前坐了。
徐成安的眼珠子不受控制地撑大,他没进门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将军不仅给陆狗喂过失忆的丹药,莫不是刚还给他喂了颗听话丹吗??
满桌的菜,谁也没有动筷。
沈嘉禾伸出手:“拿来。”
陆敬祯蹙眉:“什么?”
“婚书。”
陆敬祯几乎本能按住胸口衣襟,方又想起,他今日特意没带在身上。他知道郡主必然会要,是他舍不得给。
这是唯一的念想了。
是祝云意对郡主唯一的念想。
徐成安听到这,冷不丁皱眉,将军现下还要陆狗身上的允婚书做什么?难道她现在还想用陆狗心上人的清白要挟?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来得及吗?陆狗真的会为了一个早就嫁做人妇的女人放弃往侯府塞细作的机会?
沈嘉禾的目光顺着陆敬祯的动作在他胸口停顿了下,她知道不在那,否则刚才她就拿到手了。
还是她太心软,两次,足足有两次机会,她明明都拿到婚书了,却被他三言两句一骗就信了他,还把婚书还给了他!
过往种种,回想一次,沈嘉禾就觉得自己蠢一次。
她自嘲笑道:“怎么,陆大人还真敢把它公之于众?”
陆敬祯抬眸看过来,失血令他的唇色发白,他轻声道:“我烧了。”
什么?
沈嘉禾的指尖一颤,那么重要的把柄,他说烧就烧了?
她冷声道:“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信?”
他的脸色比先前更白了,虚声道:“不管你信不信,那封信都不可能会出现在任何人前。过往诸事,是我对将军的误解。将军乃大周英雄,我断不会用这种手段要挟将军。”
沈嘉禾快听笑了:“那陆大人让天下人以为我写了婚书求娶令妹又算怎么回事?”
他哑言片刻,低声道:“你放心,这事会解决的。”
沈嘉禾盯住他:“怎么解决?”
他没细说,依旧从容道:“我会解决,绝不会连累侯府。”
这副笃定态度令沈嘉禾不由得又想到了祝云意,他倒是一点没变,仿佛全天下的事在他眼里就没有难事。
徐成安扶着刀鞘的手指几乎快把上面的纹路抠花了,他还以为今晚陆狗必定会竭尽所能羞辱将军,逼将军接受各种不平等条约,或许还会逼将军同意平妻,他自知吵架是吵不过这些口若悬河的文臣的,便是早就做好了帮将军揍人的准备。
就算将军拦着,他今夜势必要潜入陆府把人掳出来挂城门上!
结果现在?
全程只听将军冷嘲热讽,徐成安死也想不到陆狗是这样一副低声下气的态度!
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啊?!
沈嘉禾拧眉看着面前的人,他说从前都是误会,不会用下三滥的手段冤枉她这个英雄,说的好听,但她不敢信。
可沈嘉禾又很难揣摩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郡主眼底满是冷漠疏离,她看他的目光充满疑虑,恐怕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不会再信了。
陆敬祯悄然撑了下椅子,稍稍坐直了些,轻声问她:“将军要如何才信我会替将军守那个秘密?”
沈嘉禾神色淡漠道:“死人才会守住秘密。”
他扶着桌沿的手轻颤了下,郡主的温柔果然只给祝云意一人。
对她来说,陆敬祯就是陆敬祯。
胸口那一簪像是直接扎进了心脏,瞬间疼得他喘不过气。
片刻后,沈嘉禾听他开了口:“我现在还不能死。”
对于这个早就料到的答案,沈嘉禾并无多少意外。
他都站在万人之上了,怎会轻易去死?
沈嘉禾凝住他,冷静问:“多少人知道了?”
先前想到她女子身份被人知晓时,沈嘉禾惶恐不安,但眼下,既然大周还需要沈将军,她也就没那么怕了。
至少此刻,她不会死。
天子也不会动沈家。
陆敬祯幽幽道:“只有我。”
沈嘉禾的眸子倏然紧缩,不可置信看向面前的人。
他……谁都没告诉?
为什么?
还是,他还在骗她?
他又问:“将军要怎样才肯信我?”
这话把沈嘉禾问笑了,她直视看他:“陆大人问这话之前,不会以为我失忆了吧?”
他的目光躲了躲,眼底升起的一丝希冀瞬间又灭了。
她不会再信他了。
徐成安全程都听得莫名其妙,他跟了将军这么多年,自认为和将军很有默契,可今晚就连将军的话,他也一句都没听懂!
“我知道了。”陆敬祯轻捻着指腹道,“不如我也给将军写封尽忠书如何?”
沈嘉禾失笑:“陆大人同陛下是何关系?你若转身就同陛下说是被我逼迫,你猜陛下是信你还是信我?”
陆敬祯的脸色越发苍白,大量失血令他此刻开始眩晕,他强撑着意识问:“那将军说怎么办?”
他其实有个和郡主一样大的把柄,但他身份的事一旦牵扯进来,郡主也会被卷入其中。
沈嘉禾冷漠开口:“我给你毒药,你敢吃吗?”
他提唇轻笑:“好。”
徐成安震惊咋舌,陆狗竟没问是什么毒药就敢答应?
他不怕将军直接把他给毒死?
沈嘉禾自然也没想到他应得这么爽快,其实她来时都没想过要下毒,只是方才随口就说了出来。
她微愣半瞬,把徐成安叫过来耳语一番,既是陆敬祯自己应的,那她便看看他到底敢不敢吃。
徐成安应声出去。
陆敬祯顺着看了眼徐成安的背影,郡主是个将领,她平素不常用毒,此番出来自然也不会随身带度,徐成安必然是要回侯府去取。
所以郡主从一开始也没想过要给他下毒。
想到此,陆敬祯莫名升起一丝欣喜。
郡主也……没对他那么狠心绝情。
“笑什么?”沈嘉禾冰冷盯住他。
内心里把祝云意和这个人分开后,她好像更容易控制自己的感情,至少可以尽量不带感情面对这个人。
雅间门已关上,陆敬祯回过神,轻言:“徐校尉回来还需些时候,郡主先吃点东西。”他扶着桌沿站起身,挑了沈嘉禾喜欢的菜夹到她碗里。
沈嘉禾看也不看,拂袖将瓷碗推至地上:“你乱叫什么?”
陆敬祯握筷的手一颤,方想起刚才无意识地唤了她“郡主”,从前在私下,他喜欢这样叫她。
此刻他又意识到,这也是祝云意的特权。
饭菜汤汁溅了一地,陆敬祯的衣摆斑驳狼藉,他什么也没说,过去重新给她换了只干净瓷碗,小心翼翼摆在她面前。
沈嘉禾垂目见地上蜿蜒了一地血迹,他脸白得跟个死人差不多,不是挺能撑的吗?
祝云意看见血就会吓得腿软,站立不住。
真的太可笑了。
她从前是有多心软才被他那样拿捏!
郡主的呼吸声沉了许多,陆敬祯感觉得出她的气性又大了些,不敢再说话,低头认真给她夹菜,又盛了碗汤。
今晚所有的菜都挑了郡主喜欢的,日后他们再想这样坐在一张桌上都不会有了。
陆敬祯莫名就想到那时在杨家,她抱着他说他真的很像杨宁,那半句未尽之言,他其实知晓。
那时郡主也觉得自己很像杨夫人吧?
他垂目拧眉,半身往桌沿倚了倚,才止住突如其来的晕眩。
他宁愿祝云意在郡主心里是真的死了,也不愿是如今局面。
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楼下传来急促脚步声。
徐成安回来了。
他推门入内,见里面两人沉默不语,气氛诡异非常,徐成安下意识愣了下,但他很快回过神来,上前将手里的小瓷瓶递给沈嘉禾:“将军,您要的东西。”
沈嘉禾面无表情倒出一粒药丸在掌心:“陆大人,请吧。”
陆敬祯没有一丝迟疑,伸手捏住药丸就往嘴里送,就着手边半杯凉茶直接吞咽入腹。
徐成安再次被惊到了,他都没问这是什么毒!
“给我三日时间,我必然给将军一个交代。”他放下茶盏道。
沈嘉禾也没想到他吞得这么快,愣了半瞬才开口:“解药一月服一次,你若谨守诺言,我会派人按时给你送去。”
他难得笑了笑:“好。”
沈嘉禾被他笑得一阵恍惚,但她很快稳住心神。
被戏耍过一回了,绝不会再有第2回!
从此豫北侯府只有沈将军沈慕禾,再没有什么沈嘉禾了!
会温柔唤她“郡主”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事情聊完,沈嘉禾径直起身。
“我送将军。”陆敬祯撑着桌沿站起来,他刚要跟上,什么东西被徐成安丢了过来,陆敬祯伸手没接住,那东西直接罩住了他半侧身。
原来是件披风。
披风上熏了浓郁的香,一时闻得陆敬祯皱起眉。
徐成安沉着脸道:“陆大人这副样子出去,不知外头要把我们将军传成什么样,还是遮一遮。”
陆敬祯点头盖住自己身上的血:“多谢。”
徐成安冷哼,又看了看陆敬祯披着的乌发。
陆敬祯意识到了什么,披风能遮住他一身血迹,但也不好这般披头散发出去。他深吸了口气,指腹摸到没入胸口的玉簪,他咬牙将它拔出,伤处顿时涌出的鲜血,他顾不得去按伤口,一面用披风掩住,一面颤抖地在桌布上擦尽簪子上的血迹,随意将乌发束好。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被抽光浑身力气,倚着桌沿短促低喘,身上更是冷汗直流。
“成安,磨蹭什么?”沈嘉禾已出了雅间。
“是。”徐成安应声跟上去。
陆敬祯指尖都在冒着寒气,他垂目将瞬间袭来的眩晕压下,这才追出门去。
沈嘉禾已经下了楼,她径直走向柜台:“掌柜的,结账。”
掌柜的愣了下,今夜雅间也是首辅大人订的,现下沈将军却要结账,他下意识看向跟下来的陆敬祯。
陆敬祯快步走过去:“今晚还是我来……”
话音未落,只听“咚”的一声,一块沉甸甸的金坨被沈嘉禾甩手砸在了柜面上。
掌柜的伸手一掂:“嗬,这一桌菜哪用得着这么多啊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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